天涼了,我找出去年的那件風衣,發(fā)現(xiàn)一??圩铀闪司€,三心二意地吊著。尋出針線盒,我不禁愣住:紫紅的絲絨布上,并排別著一溜銀針,它們身上纏著各色穿好的線,像小小的士兵,靜靜待命。
心里兀地一暖,不由地微笑起來:這是媽媽穿的線。輕輕地拈出一根針,幾乎能觸到半年前離世的媽媽留下的溫度。仿佛看見:陽臺上月季紅著,文竹綠著,在金色絨毛般的陽光里,媽媽瞇著眼睛在做針線。
媽媽知道,我最不耐煩拈針引線。但家里有個淘氣小子,常常不得不縫縫補補。稍繁瑣些的活,可以交給裁縫師傅??傻袅丝圩?,袖口開了線,這樣細碎的活,生的裁縫不肯做,熟的又不肯收錢,弄得兩頭為難,我只好自己來做。
我是個好抱怨的人。一根針找不到,一條線顏色不對,都會讓我氣悶。我尤其喜歡向媽媽電話訴苦,唧唧咕咕,一說半天。如同小時候,覺得自己的布娃娃沒有鄰居女孩的漂亮,都會揪住媽媽的衣角哭訴。而媽媽,一直都在安靜地聽,她自己從無怨言。
其實,她的一生并不平坦。出生后,就被放在現(xiàn)在的外公外婆的門口,片言只字皆無。終其一生,不知道生身父母為誰。結婚不久,父親忽然成為右派。批斗、抄家,也只是讓她傷心了一夜。然后,硬是憑著一手好針線,幫了自己幫別人,贏得了街坊的敬重。
日子里纏著重重疊疊的云霧,撥開了還來,走完了又走。父親弄丟了那筆補發(fā)的工資,她不氣;哥哥沒考上大學,她亦不惱;當醫(yī)生告訴她,她的右眼將永遠失明時,她也只是點點頭。她手里總做著活計,飛針走線,密密麻麻的針腳,像人間歲月,穿過留痕,一行行,紋絲不亂。
每次聽我抱怨東抱怨西,她總會說,這件事不值得氣,那件事也不值得氣嘛。我不服氣地反問:依你說,什么事才值得生氣?她側(cè)過頭,將針磨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老老實實地回答:世上沒有什么事是值得生氣的。我和她,都笑起來。正午的好太陽,曬著母女倆同一版本的笑容。日子像打開的一頁書,雖有諸多不快,亦有溫馨的插圖。
如今,偶有不快,我會拈起針線。替毛毛熊縫耳朵,給兒子補補校服的開線處。針扎進布料又透出來,看著一行行平穩(wěn)的針腳,心,總能平靜下來。不為別的,只為那些短針長線里,有媽媽的味道。月季紅,文竹綠,陽光暖洋洋的,還有什么事比這更快樂的呢!
人生這一襲袍,再華美,穿得久了,也容易積垢,難免開線。實在不必凄凄慘慘,穿到落滿灰塵,爬滿虱子。有空縫縫洗洗,補補綴綴,甚至,拿到陽光底下去曬一曬,心自然會快樂舒適。放下針尖般的煩惱,讓那些綿長的光陰,柔軟而安靜地穿過心間。人生,何嘗不是一襲溫暖的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