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陌生

刪除是不是像站在斷崖上揮動馬鞭那樣，是半空里一個極其漂亮的動作？在QQ上刪好友的時候，忽然就感慨。鼠標漠然地一點，那些動聽的名字便轉身跌進了陌生人的黑暗里。

QQ上的好友，不知幾時，就加了那些。那些名字，有曾經相識恨晚于是花小半夜言歡的，也有不疼不癢風輕云淡只打過一次招呼的。只是后來，相去漸遠，時間里積了些塵，于是便有了這一刻的拂袖。生命里路過的人，大抵都是這樣吧，原本陌生，然后緣起相識，緣盡放手，再各自陌生，不復相互指認。

是陳奕迅唱的《十年》：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于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難免淪為朋友。“情人最后難免淪為朋友”，是寬慰，是嗟嘆，還是感傷？為歲月添就的那一點陌生感？為曾經濃烈醉人的情人在時間的光與影里暗下去？縱是勉強拾起，也已是寡淡無香。一個“淪”便是漸逝漸遠的陌生過程吧，直到最后連路人都不是。

大筆一揮，動作頗有風度的是昔日上海女才子張愛玲。當她看透了胡蘭成那漢奸才子的虛偽濫情和不甚可靠，于是一封絕交信舉筆了事。自釀的苦酒自家喝，怨不得別人！白著臉舉起酒杯一仰脖子干掉，再亮一亮給眾人瞧，杯底朝天，不灑一滴。然后轉身，重新上路，重新投店，重新醉他鄉醒他鄉。從此，與他是陌路人！舞弄后半生的文字，咬一咬嘴角，筆墨里斷然不提那人半個字。不愧出身豪門，耍足了大家風范。在張愛玲那，“刪除”二字鏗鏘得似京劇舞臺上的最后一個亮相，有蕩氣回腸的決絕。

奧斯汀說：“愛情太容易，要愛情延續一生一世，太難太難。”女作家虹影給補了一句說：“說難也真是難，其實也可以容易：只要做一個絕情女子。”

做一個絕情女子，我以為，起碼是，一個轉身，再看那人，心底已是硬邦邦的陌生。甚至終身不見，不提那冤家的名和姓，不問他今夕的貴和賤，于萬人如海中，低頭拾一個人的悲歡。

庸常俗世里，常有被愛情寵壞了的女人。心心念念的，記著陳年爛月的好。像個八十歲的小腳女人，貼身的荷包里揣著舊年的寶，打開來，紅手帕外三層里三層，包裹著善變男人二十歲的情話。面對已經轉身離去的男人，再拿那過時的寶，喋喋不休，就太小家子氣了。愛情，永遠是那時那地的事。換了水土和天時，當然結不出原來的果子。風水輪流轉，怎能奢望一輩子在一個男人的心里，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成為霸主呢？成則王，敗則寇，出來混，就得咬牙認了愛情江湖上的命運顛簸。任你紙上千回哀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也是無益。

所以，愛時當歡。不愛了，如果做不到淪落為友，那就動用一下刪除鍵，薄情一把，和他從此陌生。還有那一段舊愛，隨著一聲鞭響，也讓它做斷崖上墜谷的馬吧。英雄的傳奇到此為止，江山騰給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