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漢光
國慶節快到了,單位準備搞兩項活動,用周局長的話叫一文一武,文的是出墻報,武的是體育比賽。墻報必須趕在國慶節前出,每人寫一篇墻報稿,由我統稿。為了提高大家的積極性,周局長吩咐我將來稿分等級發獎金。這一招很有效,當天我就收到十幾篇稿。
周局長叫我給他提供點材料,說他也要寫一篇。我懶得查找材料,就寫了一篇歌頌祖國的短文交給周局長,順便給同單位的父親也弄了一篇,叫他不用寫了。父親卻不買賬,沉下臉說:“那怎么行?我不想弄虛作假。”他堅持要自己寫。
國慶節越來越近,稿子該上墻了,可周局長和父親的稿還沒交來。父親不交沒什么,不用他的就是了,關鍵是周局長的稿,既然寫了,就不能不上墻。我只好冒昧向周局長索稿,周局長拍著腦袋說:“哎呀,差點忘了。”當即把一張紙遞給我,這張紙還是我原來寫的草稿,一點沒動。

有了周局長的稿,我就找幾人幫忙出墻報。這時候父親交稿來了,他的文章寫得不錯,更讓我吃驚的是,父親是用毛筆寫的,每個字都是標準的楷體。我把父親的稿直接貼到墻上去,大家嘖嘖稱奇。
出了墻報,我就給所有稿件分等級,這是很微妙的事。按照單位的老傳統,局長書記的稿是一等,副局長副書記的稿是二等,一路分下來,父親的稿應該墊底,是最差那個等級。可父親的稿分明是最好的,我破例把父親的稿提到倒數第二等。
分好等級,我就給周局長過目。周局長接過名單,從上往下看,看到父親的名字時,眉頭略皺一下,說:“小楊啊,我知道你是個孝子,可單位不是家呀。”我嚇了一跳,趕緊說:“局長批評得對,我父親應該是最后一等的。”
周局長用紅筆將父親的名字圈起來,“刷”一個箭頭指到最后一名,因為用力太猛,筆尖在紙上劃出了一道裂痕。我隱隱感到,這道裂痕里,夾有周局長的一點私怨。
周局長和我父親確實有點舊怨。那時候周局長還是科長,和我父親共同督建單位的圍墻。圍墻修好后,工頭給了我父親1000元,父親惶恐不安,就把錢交給紀檢部門。沒想到紀檢部門順藤摸瓜,查出周科長收了工頭2000元,給了他一個老大不小的處分,從此他就不跟我父親來往了。雖然過了許多年,周局長還怨氣未消。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剛好碰見父親。父親知道自己是最后一等的最后一名時,什么也沒說,回到家一頭鉆進房里去舉重。父親的房里有一副杠鈴,母親說,父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就舉重,已經舉了二十多年。
一會兒,我聽到父親的房里“咣當”一聲響,接著是母親的驚叫:“阿光,快來,你爸閃著腰了!”
我沖進父親的房間,看見他已經坐在沙發上,母親正在給他揉腰,杠鈴滾到了墻根下。我問父親要不要去醫院,父親站起來,扭一扭腰,說:“沒那么嚴重,明天我還要參加舉重比賽呢。”我和母親都勸父親不要參加比賽了,或者改打乒乓球什么的,父親卻說:“舉重才是我的專長。”

第二天,單位搞的體育比賽開始了。我特意請母親到單位來陪父親比賽,萬一發生意外好勸他放棄。參加舉重比賽的只有七個人,周局長也是其中一個,他身材矮壯,挺適合舉重,據說讀大學的時候還進過舉重隊。這次是單位搞活動,很隨便的,大家推舉周局長當裁判,周局長象征性地推辭一下,就接受了,這樣他就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周局長首先上陣,一下子舉起70公斤。他這一舉就像作報告定了調一樣,后面一連五個人都沒能超過他,身體最壯的那個小伙子也只要了60公斤,大家都稱贊周局長厲害。
父親最后一個出場,他脫掉外衣,里面穿的竟然是緊身的運動服,腰間赫然扎著一根寬寬的皮帶,好像參加的是正規的國際大賽。
父親要了80公斤,我走過去小聲勸阻:“別人都不敢超過周局長,你不要舉這么重。”可父親說:“我想得回第一。”
父親在單位里做什么事都力爭做得最好,名字卻次次排在最后,想到這些我就不忍心再勸阻他,只是提醒說:“你只要舉起71公斤就穩獲第一了,用不著舉80公斤,小心你的腰傷。”父親低聲說:“舉起80公斤,我還怕比不過人家的70公斤呢。”
父親說得沒錯,他的墻報稿明明寫得最好,結果卻變成最差的。我心里不禁酸酸的。
我退到場邊,暗暗替父親鼓勁。父親真是好樣的,做了個深呼吸,俯身抓杠,奮力把80公斤舉過頭頂。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好”,卻忽然發現裁判不見了。父親舉著杠鈴,叫我快去找周局長。我說:“大家都看見你舉起80公斤了,你放下來吧,一會兒跟局長說一聲就行了。”父親喘著粗氣說:“你們怎么做得了主?”母親也著急地說:“快去找周局長啊,沒有領導點頭,你爸是不會放下杠鈴的。”
我只好去找周局長,聽說他進辦公室了,我就直奔辦公室。周局長果然在,他正打電話呢,跟對方沒完沒了地說笑。我好幾次想打斷他的話,卻又不敢。從辦公室的窗口能看見舉重的賽場,父親依然舉著杠鈴,腳步踉蹌一下,又踉蹌一下。
我心疼極了,趕緊跑回賽場,對父親說:“周局長在辦公室打電話,一時半會還來不了。爸,你先放下,等局長來了再舉。”
父親喘得更厲害了,斷斷續續地說:“一……放下,我……我就舉……舉不起了。”我有點惱火地說:“那就不要舉了。”
父親不聽我的,依舊吃力地舉著沉重的杠鈴。我只好請母親快勸父親退出比賽,母親卻說:“你爸在單位委屈了一輩子,他舉起的是一口氣啊!孩子,你就成全他一回,快把領導叫來吧。”
母親的話像刀子般割我的心,我趕緊跑向辦公室。這回我沒有進去,而是在門外狠狠地把電話線扯斷了,周局長的笑聲戛然而止。
周局長終于從辦公室里出來了,可是,父親已經放下杠鈴,一只手使勁按住腰,估計是腰傷加重了。周局長回到裁判席上,父親喘著氣說他舉起了80公斤。周局長望著父親說:“老同學,你我知根知底,從讀中學時候起,你的力氣就比我小,我都舉不起80公斤,你能舉起來?”
這是什么話?連我母親都生氣了:“那鐵杠鐵餅不是還沒拆散嗎?叫人拿秤來,稱一稱就知道是多少斤兩了。”
周局長說:“這杠鈴我一看就知道是80公斤,問題是他舉沒舉起來。”
“大家剛才都看見我父親舉起來了。”我請同事們給父親作證,可那些人都知道父親跟周局長有過節,一個個支支吾吾不肯作證。
父親火了,霍地站起來:“不用別人作證,我再舉一次!”他緊了緊腰帶,又一次抓住了杠鈴。
我和母親不約而同地奔過去,想按住杠鈴不讓父親再舉。父親大吼一聲:“走開!”聲落手起,沉重的杠鈴再次被父親舉起來。
父親滿臉通紅,脖子上青筋暴突,身子像喝醉酒一樣搖搖晃晃,但雙手緊緊抓住杠鈴,高高舉過頭頂。我和母親站在父親左右,雙手向上,隨時準備接住掉落的杠鈴。那杠鈴隨著父親搖晃,卻始終不落!
裁判席上的周局長終于說:“楊永福,80公斤,第一名!”
父親放下杠鈴,癱倒在我懷里,我和母親都流下了眼淚……
(題圖、插圖:劉斌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