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選
包里至少有二十萬
天剛蒙蒙亮,爸爸就把我叫醒,催
促我去參加一家醫藥公司的招聘。說實話,我游手好閑慣了,對刻板單調的上班生活不感興趣,但看到爸爸討好地為我找衣服擠牙膏,殷勤地為我熱牛奶煎雞蛋,又有些不忍心,于是很不情愿地起來了。

我睡眼惺忪地來到街上等出租車,恍惚中看到在我旁邊站著一個中年人,似乎也在等車,他手里提著個大包,包的拉鏈沒拉嚴實,敞著半邊口。我不經意地瞥了那包一眼,頓時吃了一驚,眼睛也立即明亮起來:只見那提包內,一捆捆都是嶄新的人民幣。我粗略估計一下,至少有二十捆,那就是二十多萬元哪!看到這么多錢,我的心竟莫名其妙地狂跳起來。
我的口袋里只有幾十塊錢,這次即使找到工作,每月也不過掙個千兒八百的,多少年才能攢到二十萬?有了二十萬,我就能瀟瀟灑灑過一段日子,在朋友面前揚眉露臉,還可以作為啟動資金,干一番事業。想到此,那一捆捆百元大鈔也仿佛在向我擠眉弄眼,逗得我心里像炭火烘烤一樣炙熱難耐。
搶劫!這兩個字驀地從我的腦海里跳了出來!以前我跟著幾個哥們混的時候,也小打小鬧地干過幾次,最近老爸回家后管得嚴,我和那些哥們都斷了聯絡,現在還真有點手癢。
我向四周瞅了一下,街上冷清清的,只有我們兩個。我估摸一下,中年男人矮我半頭,又沒有我年輕,肯定不是我的對手,何況我還打過一年多的沙袋。我只要左手搶過他的提包,右手狠狠一拳打在他太陽穴上,足可把他打昏,然后我撒腿就跑,這一帶的大街小巷我非常熟悉,轉眼間就能逃走。
機會是如此難得,我用眼角的余光斜了中年男人一眼,發現他神色安詳,沒有絲毫警惕。我不由暗暗握緊了拳頭……
“嘎吱”—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停在我面前。“帥哥,坐車嗎?”司機熱情地喊道。
“哦、哦—”我似是而非地答應著,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鉆進了車里。
車開出去好遠,我回頭看看,見那中年男人上了一輛面包車。我摸摸自己的額頭,不知怎地竟滲出一層細汗。
他就是我們家的死敵
晚上回家,我忍不住把這事告訴了妹妹,末了感嘆一句:“多好的機會啊,我沒把握住……”
不一會,爸爸叫我,一見面,他就神色嚴肅地問:“今天早上你遇見的那個人是什么模樣?”
看來快嘴的妹妹把事情報告給了爸爸,這一頓剔骨剜肉的批評是少不了了。別看爸爸平時勸我走正路、找工作時苦口婆心,關鍵問題上對我卻是嚴厲有加,半分不讓。我不得不詳細描述了那人的模樣,在我描述時,爸爸還煞有介事地拿著筆在白紙上勾勒著。我說完了,低下頭,準備接受他的訓斥。
可是,爸爸破天荒地沒有怒吼,半晌,才輕聲說了一句:“難道是他?”
“誰?”我趕忙問。
爸爸沒有回答,只是對著畫像端詳、搖頭、嘆息,最后默默走進房間。從爸爸怪異的舉動中,我隱隱感到,今天遇到的那個人不簡單。

第二天,爸爸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天黑才回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把我叫到臥室里,掩上門,聲音發顫地說:“果然是他,他真的找上門來了!”
在我眼里,爸爸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從來沒有怕過誰,能讓他如此恐懼的人,必定不是等閑之輩。我追問道:“他到底是誰?”
爸爸神色凝重地說:“他叫譚雨,是爸爸審判的最后一個案子的原告……”爸爸當了幾十年的法官,口碑一直不錯,可快退休的時候,爸爸接了一個案子,起因是原告借給好朋友—也就是被告二十萬元做生意,被告卻惡意不還,原告無奈,告上了法庭。一個夜晚,被告來到我家,遞上一個裝有五萬元的信封,爸爸一時貪心收下了,接下去,爸爸便以證據不足為由,判原告敗訴。
原告收不回借債,家產蕩凈,妻離子散,憤怒的他決心報仇,他不停地上告,直到有一天,一輛警車把沮喪的爸爸帶走了……
爸爸感慨道:“他就是我們家的死敵,他曾發誓說,是我毀了他的家,他也一定要讓我們家破人亡。雖然我現在已經出獄了,也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了代價,但在他看來這是遠遠不夠的,他還要害你,這太過分了呀!”
他怎么害我了?我有點不明白。爸爸解釋道:“一個人提著幾十萬,在早晨冷清的街頭,不把錢包得嚴嚴的,而是故意讓人看見,這合不合常理?”
爸爸這么一說,我也覺得當時的情景確實有點怪異。接下來爸爸的話更讓我大吃一驚,據他講,白天他拿著那幅畫像,找了一些老同事共同辨認了,大家一致認定那個人就是當年案子的原告譚雨,譚雨之所以那樣做,實際上就是設一個陷阱,目的就是誘使我去搶他的錢,他一定早有安排,我只要一動手,他準有辦法抓住我……
“你知道搶劫幾十萬是什么后果嗎?很可能要判死刑的啊!”爸爸激動地說道。
我頓時后怕得渾身發涼,幸虧當時出租車來得及時,否則我現在可能已經被關在大牢里,戴著冰冷的手銬痛哭呢。可我想了想,又心有不甘地說道:“看起來他不是我的對手……”
話未說完,爸爸就打斷我說:“你千萬不要小看他!他力量大得驚人,又執拗得很。他這次失敗了絕對不會甘心,肯定還會再想辦法,你以后要多加小心哪!”稍一停頓,爸爸又說道:“我老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了,我們全家也靠你了,可是……唉……”
我明白爸爸那一聲長嘆的含義,他是怪我太不爭氣了,他一直希望我走上正道,可我……看著爸爸擔心的樣子,我陡然覺得自己是到了改變的時候了,我暗暗發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做人,干出一番事業來,只有那樣,才能打敗這個仇敵!
我認真地準備了應聘,終于加入了醫藥公司。此后的日子里,我處處留意,卻始終再沒有找到譚雨的一點蛛絲馬跡。
每個人最大的仇敵
轉眼間八年過去了,我也因為工作勤奮,升為醫藥公司的副經理。接到任命的那一天,我高高興興地回家報喜,爸爸聽了,臉上只掠過一抹笑意,轉眼間又愁云密布,擔憂地說:“我有一個預感,我們的那個仇敵譚雨,又快要動手了,我幾乎能看見,他正在某個角落里策劃方案呢!”
我感到一絲寒意,這么多年來,我處處謹小慎微,時時嚴格要求自己,為的就是不落入譚雨的陷阱,沒想到這樣的日子還沒有結束。
爸爸還要說什么,門鈴響了,進來的是個光頭,他一進門就大大咧咧地喊:“哎呀,老弟,升官了咋也不對你老哥說一聲,嫌你老哥無用是不是?”
此人我認識,綽號叫齊大頭,名義上是一家醫藥廠的業務員,實際上干的是販賣假藥的勾當。我與他素無交往,也沒有什么好感,于是不咸不淡地招呼了幾句。

齊大頭絲毫不在意,仍然扯著嗓門說道:“等有了機會,一定要擺上幾桌給老弟慶賀一下,今天老哥我是順道來看看,啥也沒買,在門口見有賣西瓜的,就捎來兩個,給你解解渴吧。”他把提著的兩個西瓜往桌子上一放,轉身就走,等我提上西瓜追上去,他已經下了樓,兩個西瓜也不算行賄,我只好作罷。
爸爸接過西瓜,抱著一個左看右看,然后用力往桌子上一磕,“砰”的一聲,西瓜裂開了,嘩啦,里面竟流淌出一堆炫目耀眼的珠寶首飾。媽媽、妻子和妹妹本來都在臥室里,聽到外面的異常響動,都走了出來,看到滿桌金光閃閃,她們都驚叫了起來。
爸爸又拍拍另一個西瓜,把它切開,里面露出一個塑料包,撕開包,一張支票赫然呈現在大家面前。
“十萬元,哇!還是美金呢!”妹妹驚喜地叫起來。我當然了解她的心情,妹妹一直夢想到美國留學,可是缺少資金,這筆錢,說不定能圓她的出國夢呢!
妻子和妹妹都殷切地看著我,只要我點一下頭,這一切就都屬于我們了。我征詢地望望爸爸,他卻沒有絲毫表示。媽媽看出了我的猶豫,用商量的口氣說道:“按說這錢不該收……只是我聽人說,這個齊大頭在醫藥行業很有勢力,得罪了他,萬一以后……”
說實話,這些東西確實有巨大的吸引力,然而這時,一個名字突然閃現了出來:“譚雨!”這會不會又是他設下的陷阱呢?想到這里,我頓時清醒了過來。我當即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馬上打電話,請我們公司里的紀檢書記來一下,說明情況。
妻子和妹妹都失望地回房去了,媽媽也去做飯了,只剩下我和爸爸坐在那里。一陣沉默之后,爸爸忽然爆發出開心的大笑,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兒子,你終于打敗我們的仇敵了!”
“譚雨!真的又是他?他在哪里?”我吃驚地問。
爸爸頗有意味地笑笑,說:“譚雨譚雨,說白了就是貪欲啊!貪欲不就是每個人最大的仇敵嗎?”
我愣住了。
爸爸止住笑,說:“那年你在應聘路上看到巨款,動了搶劫的念頭,不就是貪欲在作怪嗎?”
我仍然有些迷惑:“那個中年男人……”
“那只是個普通的大大咧咧的商人,我編了那樣一個復仇的故事,為的就是嚇嚇你。”
“編?”我還是不明白,“您是說,根本就沒有原告復仇那件事?”
“不!這件事的確是有的,只不過,這位原告早已不在人世了……”
爸爸出獄后,曾去看望當年的原告,想請求他的原諒。當時原告已經貧病交加,臨終前,他拉著爸爸的手說:“我不怪你,我想通了,害了我們大家的,是貪欲!我因為貪圖朋友許諾的高利息,把一生的積蓄給了他;他因為貪圖錢財,把友誼良心拋棄了;你也因一時貪念,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爸爸當然理解這個代價有多沉重:不但自己一世清名被毀,鋃鐺入獄幾年,更令他傷心的是,本來學習成績優秀的我,在他服刑的那幾年,結交了不良少年,成了不務正業的小混混。
爸爸從記憶中拉回思緒,看看我,欣慰地說:“現在你終于打敗了他,不過你要記住,一有機會,他還是要來的!”
我深深地點點頭,就在這時,又響起了敲門聲,我趕緊去開門……
(題圖、插圖:謝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