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勃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推轉歲月的年輪,當亥豬年在冬季里搖著尾巴漸行漸遠,我們又將迎來一個子鼠的年份。
一說到鼠,我們頭腦中馬上會閃現不少涉及它的詞語,什么鼠目寸光、鼠竊狗偷、鼠頭鼠腦、賊眉鼠眼,什么雀目鼠步、無名鼠輩、鼠肝蟲臂、城狐社鼠,什么鼠心狼肺、首鼠兩端、鼠肚雞腸、鼠竄狼奔,什么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等等。褒意的沒有,貶意的一籮筐,字里行間充滿對鼠的蔑視與仇恨,也說明鼠在人們心目中有著怎樣的地位和形象:它們陰險,它們狡猾,它們詭詐,它們是疫病的載體,亦是災難和厄運的化身。然而,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在我國的民俗文化和民俗生活中,鼠的形象遠非如此單一,人們對于鼠的態度也并非這樣簡單。
神話故事里的文化英雄
如果有人告訴你在許多民族那里,這類以偷咬為能事的動物是開創世界、惠及萬民的文化英雄,你也許覺得不可思議,可事實的確如此。看一些流傳久遠的神話故事吧,它們可以表明老鼠曾經為人類做了什么。
在云南瀾滄縣拉祜族流傳著《牡帕密帕的故事》,說的是在天地渾沌未開的時候,創世神厄莎種了一個葫蘆,葫蘆老了以后,掉到海里去了,厄莎把它撈起來,放在曬臺上曬了77天,葫蘆里傳出打口哨的聲音:又過了12天,人在葫蘆里說話了:“哪個把我們接出來,我們種的谷子給他吃!”小米雀聽見了便去啄,可啄了很久也沒有成功。老鼠來咬了3天3夜,終于咬出了一個洞,一男一女從里面走出來,他們便是拉祜族的祖先。在這里,鼠咬天開,老鼠成為創世的英雄。
在四川一帶普米族的神話《太陽、月亮和星星》里,老鼠又成了光明的使者。遠古時候,大地一團漆黑,鼠和貓頭鷹是好朋友,他們決定為萬物去尋找光明。于是貓頭鷹馱著鼠往天上飛。飛了99天,厚厚的云墻把天地隔開了,鼠就在云墻上打洞,啃了99天,啃開一個洞,露出一道冷冷的白光,是月亮的光。老鼠又在另一云墻上打洞,啃了99天,啃開一個洞,露出灼熱的紅光,是太陽的光。雖然貓頭鷹和老鼠被太陽光照得睜不開眼,見不得光,白天不敢出來了,但大地從此有了太陽和月亮。
在許多民族的神話里,老鼠給人們帶來了谷種,甚至還教人如何耕種。福建寧德地區畬族流傳的《老鼠和谷種》就說,古時候,稻谷一年四熟,收割不盡,人不知愛惜。天神一生氣,就用布袋把谷子全收回去了。人沒有辦法了,便求老鼠去偷谷種。老鼠上了天,等天神睡著,它在黃泥漿里打個滾,咬開布袋,沾了一身稻谷回到人間,從此人間才又有了谷種。流傳在山東一帶的《老鼠死了不閉眼》故事,也有類似的情節,說的是古時只有天上有糧,人間沒有。鼠住在天上,給人把糧從天上偷了來,結果被王母娘娘趕到凡世。
類似的神話故事還有很多,在這里,是鼠幫助人類走出渾沌,是鼠為人類帶來光明和谷種。根據學者對“文化英雄”的界定(美國《韋氏大辭典》認為:文化英雄系傳說人物,常以獸、鳥、人、半神等各種形態出現。一些民族常把一些對于他們的生活方式、文化來說最基本的因素加諸文化英雄身上),鼠真的是許多民族不折不扣的文化英雄。因為它的貢獻,不少民族都對它懷有一份感恩之心:彝族人、布朗人種出糧食,總會請鼠嘗新:有人說在鼠前加上老字,稱其為“老鼠”是為了表示尊重:安排十二生肖順序的時候,也因為它功勞卓著而名列首位。因為它的貢獻,人們甚至對它偷糧的行徑也抱有一份同情。流傳在貴州黃平東坡一帶的苗族神話《耗子偷糧》,解釋老鼠偷糧是因為人本來答應給幫助自己的老鼠糧食吃,結果卻食了言,老鼠不得已才用“偷”的下策。在我國南北方都有流傳的《老鼠為什么死不瞑目》,說老鼠給人類帶來了谷種,人卻不允許老鼠吃糧,見了老鼠就打,老鼠覺得委屈,才死了也不肯閉眼的。
神話故事包含著原始先民的思維方式、情感模式和對世界萬物的看法,也許先民們曾經從鼠的活動中獲得過某種啟發,也許先民們曾經直接受益于鼠,比如饑餓的時候從鼠洞里找到過救命的糧食,驚喜之余便對事情做出了浪漫主義的解釋,賦予鼠一個“文化英雄”的身份。
現實世界里的驅滅對象
然而,神話終歸是神話,生活在現實世界里的人們感受更多的是老鼠禍害人類的本質。它們毀田偷糧,是農業民族的大敵;它們傳播疾疫,是人類生命的殺手:它們咬物壞墻,是名副其實的敗家子。對于老鼠的罪惡行徑,早在2000多年前,人們就發出了憤怒的吶喊:“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碩鼠碩鼠,無食我麥!……碩鼠碩鼠,無食我苗!”有學者解釋說,這首出自《詩經·魏風》的詩篇,是對不勞而獲卻衣食無憂的達官貴人們的指責和諷刺,其實我們又何嘗不可以看作是對嚴重危害人類生活、直接侵犯人類生活空間的真實老鼠的痛斥和控訴?
面對老鼠的肆虐橫行,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絕不會坐以待斃,老鼠也便成為人類的驅滅對象。
為了驅除消滅老鼠,人們畜養禮遇它的天敵。老鼠的天敵自然首推貓。我國古代有一種“報本反始”、報答上天神靈并祈祝農業豐產的年終祭禮,叫大蠟。大蠟禮的祭祀對象中很重要的一個便是貓,“迎貓,為其食田鼠也”。唐代之前,人們還普遍養狗以捕鼠。《呂氏春秋》中記載了一則故事:齊國有一個善長相狗的人,他的鄰居托他買一條捉老鼠的狗,結果他買了一年才買到。他對鄰居說這是條好狗,可是鄰居養了好幾年,狗也沒逮到一只老鼠。鄰居覺得奇怪,就問那個相狗的,相狗的說:這是條良種狗啊,它的志向在于獵捕獐麋豕鹿而不是老鼠。如果想讓它捉老鼠,得把它的后腿捆上。鄰居聽了他的話,“桎其后足,狗乃取鼠”。古人養狗捕鼠的習俗從這則故事可見一斑。四川三臺縣都江鄉漢代崖墓中還發現過一塊畫像石,一狗蹲坐,前爪支地,眼睛圓睜。口中叼一只肥碩的老鼠,亦是養狗捕鼠的明證。今人嫌別人多管閑事,動不動就說“狗拿耗子”,看來是不知道古人竟有養狗拿耗子的風俗了。
普米族神話《太陽、月亮和星星》里和鼠是好朋友的貓頭鷹,實際上也是鼠的天敵,也曾被人飼養以捕鼠。據唐劉殉《嶺表錄異》記載:“桂林人羅取(梟)生鬻之,家家養使捕鼠,以為勝貍也。”除飼養鼠的天敵外,聰明的人類還進行創造,千方百計尋找滅鼠工具和滅鼠方法。老鼠夾、滅鼠藥、電子滅鼠器紛紛被發明出來。
有趣的是,為了擺脫這種整日偷偷摸摸為非作歹又難以對付的動物的侵害,人們不僅在現實生活中對老鼠進行不懈地喊打,還在象征世界里想出了老鼠嫁女的高招,并發明種種儀式以達到驅滅的目的。婚姻嫁娶本是人類所特有的文化
行為,可是民間卻讓老鼠也嫁女娶親。鼠婚在我國是普遍流行的俗信,只是不同的地方鼠女出嫁的婚期并不一樣,但大致集中于舊年臘月二十三到新年的二月二之間。也許我們小時候或多或少都聽過老鼠嫁女的歌謠或故事,在這些歌謠或故事中,出嫁的鼠姑娘總是難逃葬身貓腹的“噩運”,其中最滑稽的當屬鼠姑娘的糊涂爹娘為女兒挑選花貓做女婿的事了。鼠姑娘的爹娘要找世界上最神氣的做女婿,結果,鼠姑娘找了太陽找烏云,找了烏云找圍墻,最后發現還是貓咪最神氣,便與貓咪定下了婚期,結果可想而知,“新娘剛到貓咪家,貓咪一口就吞下”,一天好日子沒過成,鼠新娘眨眼間命喪黃泉,成了貓新郎的腹中食。
俗話說:“人驚鼠一夜,鼠擾人一年。”為了保證老鼠親事的順利進行,各地都有一些禁忌和習慣做法。湖北江漢平原一帶,俗以臘月二十四夜鼠嫁女,屆時家家要把面餅和紙花放在暗處,為鼠女“添箱”。這天不能春米磨面,孩子不能大聲喧嘩:在河北張北,老鼠的婚期是正月初十,這天,各家要蒸糕,或煮小米飯,撒于各處,以為鼠食;陜西一帶,鼠嫁日家家要早早熄燈睡覺,以免驚擾了老鼠的好事:廣東佛山,俗以除夕之夜是老鼠嫁女的吉日良辰,這天,人們要早早做好準備,在床底下沿墻邊點上蠟燭,為老鼠的迎親隊伍照明。
除此之外,全國各地還流傳著與鼠有關的多種多樣的歲時習俗。照鼠耗就是其中一種。在特定節日燃燈以驅鼠叫照鼠耗,也叫照虛耗。不過,照鼠耗的日期各地并不一致,燃燈的地點也頗有地方差異。比如湖北、安徽等地就是在元宵節舉行,屆時,人們在門上、井上各處燃燈;山西左云一帶是正月十日照鼠耗,到時候,各家備戶都在米缸面甕下燒香燃燈。
敲擊避鼠也是常見的做法。在湖北荊州一帶,正月十五晚,各家的小孩手拿簸箕、罐子、破瓢等敲擊,邊敲邊唱:“正月十五敲破瓢,老鼠落兒不成苗:正月十五敲破罐,老鼠落兒不成算;正月十五敲簸箕,老鼠落兒不成器。”魯西南一帶有類似的做法,只是時在二月二,人們一邊敲瓢一邊唱:“二月二,敲瓢叉,十個老鼠九個瞎,還有一個不瞎的,眼里長著棠梨花。”在云南,正月十六日的驅鼠儀式是這樣的:一人左手拿葫蘆,右手拿刀子,繞屋隨走隨鋸,也有放在地上拖的,一邊鋸或拖一邊唱:“葫蘆拖一拖,老鼠死一窩,葫蘆鋸一鋸,鼠兒不成器。”另一個人手拿鞋子,在地上拍,邊拍邊唱:“鞋子摜一摜,鼠兒死一萬;鞋子拍一拍,鼠兒死一百。”
在山西運城有滾葫蘆的習俗。正月初十日,當地人常常拿一細腰葫蘆,從窗邊滾到炕沿,從鍋臺滾到門檻。凡是老鼠常走的地方都要滾上幾滾,滾時還要念道:“葫蘆葫蘆滾入匝,老鼠生下一窩瞎娃娃。只有一個有眼的,貓逮啦。”東北地區還有在農歷正月第一個子日燃熏鼠火的做法,孩子們在田梗上撒稻草點火燒雜草,叫熏鼠火,農家還會根據火勢大小來占卜當年莊稼的豐歉。火叫“熏鼠”,其目的可想而知。又在河北贊皇,村民從山上砍來紅葛針柴(形似老鼠爪)在空地上點火燒,叫“烤老鼠爪”。每年的臘月初一是貴州平塘毛南族的送鼠節,每到這一天清晨,村中的男女老少就到山野中的指定地點舉行送鼠儀式,儀式由寨老和祭司共同主持,人們大唱《送鼠歌》:“送老鼠,除老耗,大家都來呀,今日過小年。家家齊開倉,谷穗掛成排,米魂掛中央。不許老鼠竄進屋,不許老耗鉆進倉。”過后,年輕人還要舉行砸老鼠比賽。
綜觀所有這些習俗活動,雖然形式林林總總,愿望和動機卻高度一致。在我們現代人的眼里,這些習俗活動多少顯得滑稽可笑,甚至有些愚昧無知,但在過去人們是那樣認認真真地一絲不茍地做著,可見其驅鼠、滅鼠、避鼠害的愿望是何等強烈!
老鼠是文化英雄,老鼠是驅滅對象,但它們并沒有概括出老鼠在民俗文化和民俗生活中的全部形象。老鼠還是有情有義的代表,是多子多孫、招財進寶的象征,并且是很多童謠里的主角。在節日里,它們的形象成為面塑,背馱元寶;在婚禮上它們的形象成為禮花,人們借它的超強繁殖能力祝福新人早生貴子;在童謠中,它們機靈可愛,調皮有趣……既討厭又羨慕,既憎惡又歡喜,既想斬盡殺絕之,又想借助其威力,正是人類面對老鼠多重性格的復雜心理。
責任編輯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