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馬
2005年6月21日,美國密西西比州的一個大陪審團,對一宗四十一年前殺害三位民權工作者的歷史遺案進行了重新審理。法院最終裁定:八十歲的三K黨前領導人埃德加·雷·基倫涉嫌謀殺三位民權工作者的罪名成立。法院裁定他共犯有三項殺人罪,分別處以最高二十年的監(jiān)禁,刑期累計為六十年。這意味著基倫除非活過一百四十歲,否則再也不可能活著走出監(jiān)獄。
當我在電視上看見,老態(tài)龍鐘的基倫戴著眼鏡,鼻子里插著氧氣管,面無表情地坐在輪椅上接受審訊時,我的內(nèi)心仍然生出一種久違的莊嚴。一種對來自星空深處律法的敬畏,伴隨著對人間正義孜孜追求的欽佩,使我?guī)缀跬浟诉@是對一個病殘老人的終身判決。盡管遲到的正義不算正義,可當這個和我們一樣有妻子兒女、能跌倒、會撒謊的人企圖通過隱瞞逃脫正義的懲罰時,上帝之鞭還是在他快要離開人世的時候趕上了他。
二戰(zhàn)結束后,對參與大屠殺的納粹分子共進行過三次較大規(guī)模的審判。一些直接參與了屠殺和指揮的納粹之所以能在前兩次的審判中逃脫懲罰,理由就是:我們是下級,不得不執(zhí)行上級的命令。但是第三次在1963年的法蘭克福審判的時候,隨著審判的深入,幸存者對悲慘遭遇的陳述、對奧斯維辛屠殺的控訴,使法官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淚。盡管納粹分子還是在法庭上為自己狡辯,但在不斷呈堂的證據(jù)面前他們最終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德國人在總結這次審判時認為,他們追究的不是這些黨衛(wèi)軍軍官們在殺人前的心理活動,而是殺人后個人應負的責任。在他們看來,不管是在任何時代、任何環(huán)境下,人都不能殺人。一旦殺了,個人就應當永遠對此負責。哪怕你是七老八十,哪怕你已病癱在床。不能走路,可以坐著輪椅來;不能呼吸,可以插著氧氣管來。對一個個體生命來說,這看上去有點殘酷;但對整個社會的正義來說,又是最基本的要求。因為一個社會如果連殺人都可以不追究的話,那么,其他犯罪就更有理由姑息了。
在仇恨與仇恨的間隙,歷史也安排了一些寬容的呼聲,但大都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也就是當形勢對自己不利時,立馬祭起寬容的大旗;可當危險過去,他有足夠的能力消滅對手時,立即又放倒寬容大旗,開始了斬草除根的偉大事業(yè)——寬容在權勢者那里不過是一根隨意使用的撥火棍而已。這種精于計算的功利主義原則落實到民間,就成了“狼與羊”二重轉換:遇見狼時,就成了羊;遇見羊時就成了狼。一切全看形勢對自己是否有利,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寬容?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斬斷仇恨的鏈條,讓吃人和被吃的因果在我們手里停止輪回?只有等我們不再“瞞和騙”,積攢了足夠的勇氣,拿起正義之劍,肩負起歷史與現(xiàn)實的所有罪孽,以世界通行的律例,清理一場場運動,昭雪一樁樁冤案,撫慰一個個冤魂時,我們才有可能化解仇恨的謎團,走出歷史的周期律,否則,我們只能等待下一輪的循環(huán)。
【原載2008年第9期《雨花》本刊有刪節(jié)】
插圖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