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萌
阿Q打架,敗下陣來,屈辱地告饒:“我是蟲豸。”魯迅記錄下他告饒后的心態(tài):“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地得勝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么?”這樣的阿Q雖則可笑,卻也聰明。他無師自通地用了邏輯推理,玩它個移花接木。如果不很在意他邏輯上的謬誤,那么阿Q實在有其足夠的心理基礎,問得也夠理直氣壯,而且緊接著又傲慢了一句:“你算是什么東西!?”
阿Q的心理基礎便是我們國人的“第一情結”,誰不崇尚和敬佩“第一”? 這個情結由來已久。阿Q仙逝已將近百年,后人于“第一”的崇尚敬佩之心,好像并沒有怎樣地衰減,仍屢屢有文章封某人(與此位某人無關)新中國“第一個文學博士”,南方說是某人,北方又說是另一位某人。幸好南北方并未因此發(fā)生筆戰(zhàn),或許因為南方的這個學的是古代文學,北方的那個學現代文學。那么就仿照運動場上競賽,兩位并列第一吧。然而,首次招考博士的那年,全國并不只招一個名額的古代文學博士生,也不只招一個現代文學博士生,后來也沒有聽說哪些博士生不得畢業(yè)只剩了一位——在中國,在那時,只要艱難地考進校門,就不愁輕松地出門。那就套用媒體習慣的表述,他們是最早的博士之一。“最”字不就等于“第一”么?
這種“第一”意識本不算壞事,有些時候有些地方,它頗能長長民族志氣,激勵同胞奮發(fā)上進,譬如奧運會金牌,還有稱多個第一的長江蘇通大橋、寧波海灣大橋。然而這意識的膨脹、泛化,若形成揮之不去的情結,時時在頭腦里作怪的話,就未見得是好事。辦個會議,一定要中國最大;建座大樓,一定要世界最高;以至家長每每苛求孩子,進最好的學校,拿最優(yōu)秀的成績,將來個個是劉翔。不必、不該第一的許多事情競相而起,“第一”情結勢必會扭曲多少國人的心態(tài),會做出多少有損精神、無補經濟的殊死努力。如果他是長官,“第一”情結指向意志,意志指揮行動,行動帶來荒唐。他們名為振興一市一縣一院一校,實是專注其個人眼下“政績”,難免貽害一方了。第一,有的要爭,有的不必,我們現在終于明白了“人口第一”這頂桂冠不爭也罷。
近日趨訪友人,正碰上他教訓千金,女孩子考試成績回回第一,這回退居到第二。我管了一下閑事,認真告誡朋友:“以后她再考到第一,批評;考第二,遺憾;若第四第五,表揚,表揚。”千金的臉上立即燦爛起來,父親呢,一臉愕然。我回家打開電腦,敲下一行:我們的“第一”情結。我想說句也是由來已久的老話:“有所為,有所不為。”當為則為,不當為不為。
【原載2008年8月《上海灘》】
插圖 / 埃斯庫羅夫(烏茲別克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