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西流——（二）脫水的城堡

探索·發現

在疏勒河兩岸，曾經出現過以敦煌為代表的數以百計的歷代古城，這些古城的命運究竟怎么樣呢？

*智慧的結晶

據敦煌遺書記載，敦煌塞城是漢武帝時修建的，西涼時又重修過，總長不少于100公里。

車子出了敦煌城，向西北進入孟家橋鄉，一出這里的農區，就到了疏勒河下游的鹽堿沼澤地帶。

李正宇教授憑著多年的考察經驗，斷定敦煌古塞城就在這一帶。

果然，我們在攝像機鏡頭中看到了北面有一個突出物，很像一個角墩。

角墩就是筑于塞城城角上的馬面。我國古代城池建筑中，城垣四面皆筑有馬面的形象，這種創造大約興起于北朝，馬面實際上是在主體墻垣上加設的若干墩臺，與墻等高，一般突出于墻體之外數米。它不僅可以起到支撐穩固墻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憑此可從正面、側面不同的方向迎擊攻城的敵軍，大大增強了防御能力。

幾經周折，我們終于走近了敦煌古塞城的角墩。

角墩下就是敦煌古塞城的北塞墻，當地群眾把它叫作“風墻子”，因為它一直充當著農田村莊的防風墻，人們并不知道城墻所掩藏的秘密。

李正宇教授告訴我們, 當地人叫這個角墩鹽池墩，也叫趙家圈墩，墩臺殘高8米，用一層一層的紅柳棒棒子密密地排列著作為墻骨，與這里漢長城的結構是一樣的（圖1）。

(1) 敦煌塞城西北角的角墩，是現存最早的塞城角墩

我們在角墩下看到了幾處燃燒過的痕跡，已經凝結得很堅硬。千百年前，這里曾經發生過怎樣的緊急情況，曾經燃起過幾道狼煙呢？

據記載，南塞墻應該在城南大約3.5公里處，也就是著名的鳴沙山、月牙泉附近。在那里，我們會不會找到南塞墻呢？

在鳴沙山下的一片空地上，我們果然發現了一道隆起的沙梁。

南塞墻并不止這一段，在距敦煌城60公里的南湖綠洲外圍，我們也找到了西涼時期修建的敦煌的南塞墻。

唐人的精確記錄在城東20公里外的五墩鄉新店臺村得到了驗讓:我們在這里找到了被山洪沖毀的東塞墻遺跡。

這些塞墻和長城所起的作用是一樣的嗎？

李正宇:是的，長城在北方，主要防止匈奴大部隊的入侵，塞墻除了防止匈奴，還為了防止土匪的掠奪。

塞城最早起源于戰國時期，是我國古代的一種軍防設施，它一般筑于縣城、郡城的外圍，將城外四郊的農田、草場、村莊包圍在一個大墻之內，防范外部侵擾。近年考古發現，江蘇、浙江、山東、陜西、山西、遼寧等地也有類似的塞城。

敦煌塞城，史書上偶有記載，十六國時著名高僧法顯取經途徑敦煌，看到過敦煌外圍的塞城，《法顯傳》留下記錄:“敦煌有塞，東西可80里，南北40里”。

敦煌藏經洞遺書《沙州都督府圖經》詳細記錄了西漢敦煌塞城的范圍，它距州城東22.5公里、西7.5公里、南3.5公里、北17.5公里。

塞城的這一范圍恰恰可以將整個敦煌綠洲悉數包圍在內，對綠洲內的田畝水道、林草牧苑、村居民宅，都起到有效的防護作用。

李正宇:據記載，敦煌塞城是漢武帝時候修建的，到了西涼時又重修過，總長不少于100公里，工程相當大（圖2）。

(2) 敦煌塞城示意圖

那么，哪里才是讓漢武帝松口氣的地方，哪里才是漢長城的盡頭呢？

出玉門關，我們沿著漢長城一路向西，朝著春風不度的大漠深處進發。

車子在羊腸小道上馳騁，過后坑子、馬迷兔到彎腰墩，這里就是漢長城的盡頭，也是疏勒河終端盆地的東北角——榆樹泉盆地。

盆地里沼澤密布，芳草萋萋。據說，當時進出玉門關的商隊途經這里，因沼澤阻隔，道路迂折，每每都要迷失方向，就連老馬也暈頭轉向，莫辨東西，因而就有了“馬迷兔”這樣奇怪的名字。

李正宇:玉門關往西，延伸40公里就是長城的盡頭，長城到了那里，再沒有繼續往前修了。

這是為什么呢？

李正宇:因為從那里一直到羅布泊幾百里地荒無人煙，敵人從那里入侵的機會不會太多（圖3）。

(3) 李正宇教授向記者介紹情況

不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楊鐮介紹，他們在羅布泊地區新發現了一個烽燧，曾經被稱為是長城最西的一個延伸點，在小河遺址附近。那是2003年發現的，在學界受到極大的關注，有人認為是長城最西邊的一個烽燧。也有人提出這能不能算是最西邊的長城？楊鐮認為當然不能算長城，但和長城有關系是毫無疑問的，明顯是長城的一個延伸部分。

馬迷兔以西就是湖泊、鹽堿沼澤地以及沒有水源的沙漠。大自然形成的這道天塹，讓漢武帝省了不少人力和財力，漢長城再也沒有往前修，只有烽燧一直向西延伸，這些烽燧沿著疏勒河北岸一路擺開，直達西域腹地。

綿延2萬余里的漢長城，終于在這里劃上了句號。

*消失的古城

我們開始尋找一座城，那是一座消失了1000多年的古城——西漢敦煌郡廣至縣城。

西漢敦煌郡有6個縣，它們分別是敦煌縣、龍勒縣、效谷縣和廣至縣、冥安縣、淵泉縣。其中5個縣的縣城位置在20世紀80年代已經確定，只有廣至縣城還沒有發現。

一座古代縣城不可能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它應該留有蛛絲馬跡。

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起，敦煌學家李正宇、李并成教授和安西縣的文物工作者進行了10多年的艱苦尋找，最后，他們把目標鎖定在敦煌和安西之間的戈壁荒漠中。

沒想到，在大戈壁上尋找一座古代城池竟然像大海撈針一樣艱難。

甘肅省瓜州縣博物館館長李宏偉介紹：最初我們的線索是從哪兒得到的呢？是從一個航片上發現有這么一個城池，但開始的4次實地考察都沒有找到。

航片上顯示的城池，為什么會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那座古城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呢？

考察隊作了更為周密的準備，又一次踏上這片亙古的荒原，他們決心要找到失落的廣至城。

李宏偉:當時兵分三路尋找，正是熱天，天氣特別悶熱，一絲風都沒有，大家體力消耗很大，我體力不支癱倒在地。

終于，他們在一片破碎的雅丹地貌中找到了古城遺址。

李宏偉那天在中路，向北走了不遠發現了城池遺址。

那么，這樣一塊巨大的綠洲為什么會突然消失？它又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呢？

一度消失的漢代廣至縣，早已成為生命禁區的雅丹荒漠（圖4）。

(4) 漢廣至縣城遺址

從衛星拍攝的畫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敦煌和安西之間，有一片寸草不生的遼闊地域，它既不像戈壁，也不像沙漠，顯然是被風化了的土地。地面支離破碎，溝壑縱橫，泛出令人絕望的白色。在它的北部邊緣，疏勒河像游絲一樣蜿蜒西去，仿佛已經無瑕顧及這片昔日的綠洲、今日的荒原。

據記載，1600多年前的這里卻是另外一番景象：田疇連畔，阡陌交織，綠浪起伏，牛羊遍野。從疏勒河引來的流水，澆灌著這片富足的綠洲。

攝制組在現場發現了一座窯址。

記者在附近撿到一塊磨盤，李宏偉告訴我們：這是標準的漢代石磨，使用過很長時間。

李正宇:十六國時期，這里屬于敦煌郡，這座城之所以被廢棄湮沒，是因為疏勒河中上游大量移民，往敦煌郡和晉昌郡一帶移民有5萬人左右。

10余年間，數萬人在疏勒河上中游大量開荒種地，致使下游來水急劇減少，廣至綠洲從此走上了窮途末路，居民流離他鄉，田園逐漸荒蕪。一個本來人丁興旺的縣城，就這樣漸漸廢棄了。

到了北周時期，存在了600多年的廣至縣便徹底消失了，曾經富饒的這片綠洲成為今天寸草不生的雅丹。

李正宇:這是過度開發，過度用水造成的一種教訓。

這座古城是不是廣至縣城，目前還存在爭議。有學者認為這里應該是巴州古城，真正的廣至縣城還在截山子以南的踏實綠洲上。

然而，由于不合理地開發利用疏勒河水資源，導致一片綠洲連同一座繁華的縣城被廢棄，卻是不爭的事實。

*廢棄的警示

遭此命運非只一個廣至古城，在逝去的漫長歲月中，疏勒河流域有近百座古城遭到廢棄。

其中，漢唐古城40多座，西夏到清代的古城50多座，它們被廢棄都緣于一個共同的原因：嚴重缺水。這些脫水的城堡遺址構成了全世界數得上的大型古城遺址群落。

西北師范大學教授李并成認為，整個疏勒河流域就是一個宏大的古城遺址博物館。

這近百座古城的興廢，都與疏勒河水有關。

曾經馳名中外的國際大都會、絲綢之路名城敦煌也不例外。

黨河是疏勒河最大的支流，在黨河西岸至今還殘留著一座巨大的黃土角墩，它是從西漢一直延續到清代的敦煌故城東北角墩。

敦煌故城始建于漢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歷經漢、魏晉、十六國、南北朝、隋、唐、吐蕃、五代、宋、西夏、元、明、清等13個朝代。

在中古時期的1000多年間，這里是中西經濟文化交流的最前沿，也是敦煌石窟藝術創造工程的大本營。

據《舊唐書·地理志》記載，天寶年間，敦煌人口已達1.6萬多人， “元宵燈會，長安第一，敦煌第二，揚州第三”，說明在唐代，敦煌已是“華戎所交一都會”。

榮新江（北京大學教授、敦煌學家）:在絲綢之路上，敦煌是一個最大的關口。各個民族、各個國家的人一直往來不斷。它是東往西來、南北交通的一個要道，所以應該叫文明的十字路口。

輝煌了1000多年的敦煌故城為什么只剩下殘垣斷壁？它又是什么時候被廢棄的呢？

建在黨河岸邊的敦煌故城曾經多次被黨河洪水沖毀。

公元421年，北涼曾以黨河水灌城，西涼國滅亡。

清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黨河西岸決堤，大水徹底摧毀了這座漢唐古城。

那場大水過后，敦煌故城只剩下了一些殘破的城墻、一座東北角墩和一座白馬塔，這座敦煌百姓為祭奠西域高僧鳩摩羅什的白馬而興建的九層白塔，也是幾度重修才保留至今（圖5）。

(5) 敦煌故城東北角墩，目睹了敦煌城的興衰

城內其他地面遺跡均已蕩然無存，千年的城墻被農民挖去墊了農田。

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理事竇俠父不無感慨地說：敦煌最早的城市就是敦煌縣城，而對世界來說，城市是人類文明的標志之一，敦煌故城就是咱們敦煌的文明標志啊，那不能毀于一旦啊！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清雍正五年，敦煌移民在黨河東岸筑起了新城，一直沿用至今。

1979年，河東的新城又被暴漲的黨河洪水再度沖毀，現在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已經是又一個新版的敦煌城了（圖6）。

(6) 今日敦煌新城

鎖陽城坐落在祁連山下的古冥水綠洲，它是河西走廊建筑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古代城池，也是中國少有的大型唐城遺址（圖7）。

(7) 鎖陽古城遺址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是唐代詩人王昌齡的著名詩句，學界認為詩中描寫的地點就是鎖陽城。

鎖陽城地處酒泉、敦煌兩郡之間，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唐開元年間，鎖陽城里曾上演過一場真正的空城記。

李宏偉:吐蕃5萬大軍蜂擁而至，殺到鎖陽城西門。此時，唐軍守將張守沉著鎮靜，在城頭擺下酒宴，跟將士飲酒。吐蕃軍見此情景，以為城內早有準備，趕緊后撤。張守乘機揮兵殺出，一口氣追了50里，大獲全勝。

那么，鎖陽城是什么時候廢棄的？它的廢棄也和疏勒河水有關嗎？

在鎖陽城遺址周圍有一片巨大的風蝕灘地，灘地上隆起一道又一道的沙梁，學者認為，這就是漢唐時期的渠道灌溉體系。

李正宇:這是當年從疏勒河引出來的渠道，一共四級像樹枝似地排列開來,到了最末一級渠水才灌到農田里。這些漢唐以來的舊渠道非常明顯，完好地保存在這里，

據實地測量，鎖陽城外的古代水渠有60公里左右，渠道兩邊都是大片的農田，總面積20萬畝。

李正宇:它的廢棄是從明代放棄嘉峪關外之地開始，這個地方生活的是少數民族，他們以畜牧為主，不大注意農田水利方面的建設，那時人少田多，后來就逐漸廢棄了。

沒有了疏勒河水的澆灌，20萬畝農田迅速沙化，河西走廊上最大的古代城池——鎖陽城最終也難逃被風干的命運。

疏勒河邊有一座以河命名的古代城池，它就是河倉城（圖8）。

(8) 河倉城遺址

河倉城又叫大方盤城，它坐落在玉門關附近的疏勒河南岸，始建于西漢，重修于西晉，城池總面積2萬多平方米。

1907年，英國探險家斯坦因在這里考察，他根據城內建筑遺跡的特點，推斷這是漢代存放糧食、衣物等軍需物資的倉庫遺跡，也就是藏經洞文書《敦煌錄》中所記載的河倉城。

李正宇:當時這個地方都是湖，可以通過水路運送糧食和其他物資，

河倉城的城墻和其它城池不同，墻上整齊地排列著許多小孔，看上去像是建城時預先留出的通風孔。

榮新江:疏勒河下游漫流的范圍很大，之所以在這里建一個囤積軍糧的地方，是因為當時這里有一個很好的屯墾環境。

今天，河倉城矗立在干涸的河床邊，城墻像風中的雕塑，地上除了零星的小草，根本看不到什么水面，這個曾經可以載船泛舟的地方，早已斷流幾十年了!

一塊綠洲荒廢了，人們又會遷往另一塊綠洲。一座城池風干了，人們會再建一座新城，千百年來，疏勒河流域的大小綠洲和城市一直在不斷重復著這樣的輪回，于是就留下了一座又一座殘破的古城，掩埋了一部又一部鮮活的歷史。

脫水的城堡隱現在綠洲和大漠之中，隱現在人們的記憶和遺忘之間，它們不動聲色，喚醒了無數塵封的記憶，也敘說著對后人永遠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