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影像志
1988年,農(nóng)民畫《牛頭》獲得了當年全國農(nóng)民書畫大賽一等獎。然而,薛玉芹對這幅給她帶來巨大榮譽的《牛頭》并不滿意,至今仍覺得這畫沒畫完(圖1)。

(1)薛玉芹創(chuàng)作的農(nóng)民畫《牛頭》
陜西省安塞縣。從安塞縣城往北走40多里便是譚家營郭踏村。薛玉芹就住在這里。
兩年前,薛玉芹在原本種植玉米的山坡上種上了林木。政府幾年前推行退耕還林,每年每畝地補助150元,連補8年。
但僅靠補助款不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畫畫是薛玉芹最大的收入項目,而牛頭是她畫得最多的內(nèi)容(圖2)。

(2)薛玉芹又在畫牛頭
今年65歲的薛玉芹從小跟隨母親學習剪紙和繡花。
1980年7月,薛玉芹參加了安塞縣第一屆農(nóng)民畫學習班。從此,畫畫成為她生活中除種田之外的頭等大事(圖3)。

(3)薛玉芹上山攬牛攬驢的時候,身上也離不開剪紙片
輔導她畫畫的人是陳山橋,當時任安塞文化館美術干部。
薛玉芹(陜西省安塞縣農(nóng)民藝術家):我畫了牛頭就要長腿把子。他就說不要長腿把子。我說,不要長腿不像個牛哩。
專業(yè)輔導人員與農(nóng)民畫作者之間總是存在著觀念的差異。巧合的是,陜北農(nóng)民畫的開始卻恰恰出于一位專業(yè)畫家的一閃念。
1980年5月20日,這一天,《延安民間剪紙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
當時上海金山農(nóng)民畫正在鄰廳展覽。這個場面讓延安地區(qū)文化館美術組組長靳之林突發(fā)奇想。
靳之林:我當時和陳山橋說,咱們的農(nóng)民畫好處在哪里?就是剪紙的造型咱們沒問題,它成體系了。這是第一個。第二個呢,它反映生活。
陳山橋:看了金山的畫以后啊,才覺得,唉呀,他們婦女能畫咱們也能畫。
美術館里的偶然一瞥點燃了靳之林的靈感??墒顷儽钡霓r(nóng)民畫應該是什么樣?他心中沒底。當時,中國最有名的農(nóng)民畫,南有金山,北有戶縣。
1958年,戶縣第一批農(nóng)民畫出爐了,主題是歌頌人民公社(圖4)。

(4)戶縣農(nóng)民畫:《公社辣椒紅》
對于當時戶縣的農(nóng)民畫,后來學者段景禮這樣評論道:畫來畫去還是個大,不是畫大玉米,大谷子,就是畫大蘿卜,大辣子。
從1966年開始,戶縣農(nóng)民畫有了一個新的名字——“紅畫兵”。當時,中央新影專門為它拍攝了一部紀錄片(圖5)。

(5)紀錄片《紅畫兵》真切記錄了那個年月農(nóng)民畫的生存狀態(tài)
1974年,原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古元帶領師生響應中央的號召,到戶縣開門辦學,接受工農(nóng)兵改造。
楊先讓(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原年畫連環(huán)畫系系主任):1974年在全國招了一批工農(nóng)兵學員,分了三個班,到戶縣去。
聞立鵬(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原油畫系系主任):說是我們?nèi)ソ邮芨脑欤瑢λ麄儊碚f呢 “哎呀,大畫家來了,你教我們吧”
1974年,戶縣農(nóng)民畫巡展來到上海。第二天,《解放日報》整版刊登了戶縣農(nóng)民畫,同時配文說:“這對于上海人民深入開展批林批孔是一個有力的支持?!?/p>
一位畢業(yè)于上海美專國畫系的美術輔導者吳彤章看了這次展覽,決定在上海近郊金山縣實驗另外一種風格的農(nóng)民畫(圖6)。

(6)早期的金山農(nóng)民畫
靳之林:我們看見金山農(nóng)民畫是吸收了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裝飾和構成變形。在這一點上和過去我們接觸的農(nóng)民畫不一樣,我們感覺很新鮮。但是也有感覺不滿足的地方。
如何讓拿慣了剪刀的手握起筆?靳之林作了一個大膽的假設:會剪紙的人也會畫畫。
20多年前,1980年的安塞縣城真武洞還是一個只有一條街道的小鎮(zhèn)。夏天,白天氣溫在攝氏30度以上。剛剛恢復的集貿(mào)市場上交易買賣開始活躍起來。
據(jù)《延安報》1980年8月12日的消息,安塞縣批準了2個新的個體工商戶。其中,冰棍店的生意興隆。
原來從延安運銷的冰棍每根價錢高達1毛錢,現(xiàn)在安塞個體戶自己生產(chǎn)的冰棍,每根只要6分。
陜西省安塞縣農(nóng)民藝術家王西安還記得學習班上大家買冰棍請客的往事。
就在這一年夏天,安塞縣文化館后面的一座二層薄殼窯洞里,第二屆剪紙學習班快要結束的時候,靳之林請班里的幾位老大娘隨手畫幾幅畫。
靳之林:在那次剪紙班上,我們沒有提農(nóng)民畫。辦到了后一半,我問大家要是想畫畫的話就可以畫,并不要求大家一定要畫。
陳山橋:結果就找了個白鳳蘭老婆婆,曹佃祥老婆婆,高金愛老婆婆,還有一個馬玉英老婆婆。這幾個老婆婆能不能畫一畫看一看,看能畫不能畫。
靳之林:那個班上,有一半的人,我記得是12個人。說想拿筆畫畫,試試看看。
陳山橋:過去家里面都有那種炕圍子畫,還有那種鍋臺畫,都是她們畫的,她們有的還畫過箱子畫。這能畫嘛。就一人給發(fā)了一張紙,她們就開始畫。
靳之林:一個個筆拿著都哆嗦,按老大娘的話說,拿起筆像篩糠一樣的,沒用過筆。還有一個顏色涂不勻。
60歲的白鳳蘭來自招安公社茶坊村,她的剪紙《牛耕圖》在當時已經(jīng)成為剪紙的典范,而畫畫卻還是第一回。
陳山橋:她畫了個梨樹,兩個人在那兒下梨。咱們畫畫離不開橡皮嘛,畫一筆,不對了擦,再畫一筆,不對了擦。她們拿住筆就畫,而且不擦不改就完成了(圖7)。

(7)白鳳蘭老婆婆創(chuàng)作《下梨》
薛玉芹:我們畫畫,到文化館畫畫,誰也不看誰的。你是你的特點,我是我的特點。誰也不看誰的。
陳山橋:就看見那個馬玉英畫哦,畫了兩個豬。豬身上全是用花兒去表現(xiàn),這么大膽哪。呀,這畫得還這么那個啥,當時就非常激動。這是真正找到了發(fā)展安塞農(nóng)民畫的路子。
靳之林:他們的這個農(nóng)民畫啊,一看呢,是從剪紙上來的。色彩的搭配呢,就是那種刺繡的搭配,效果非常好。
洛川縣位于延安市南部。靳之林來到洛川時,縣文化館也在舉辦剪紙學習班。
李樂見是當時文化館一名年輕的美術干部。
李樂見(洛川縣文化館原館長):當時靳老師來了跟我說,樂見啊,安塞辦農(nóng)民畫的經(jīng)驗就是,過去都沒畫過畫,安塞的這些農(nóng)民畫家都是搞剪紙搞刺繡的,你們洛川能不能搞一部分?
靳之林:王蘭畔來參加這個學習班來了,她也是不會畫。
王蘭畔是洛川縣剪紙能手(圖8)。

(8)女兒秀芹常跟隨母親王蘭畔學習剪花
李樂見:這個王蘭畔怎么都不畫。哎呀,我連筆都不會逮,我就逮不了筆,從來沒畫過,我光能剪。那個人也很倔。那你非叫我畫,那我就回呀。意思是她就回家,不參加學習班了(圖9)。

(9)李秀芹的家住在洛川縣馮家村。如今,她仍在剪母親王蘭畔生前給她留下的花樣子
李秀芹(王蘭畔之女):她一直都愛剪紙,她就是剪,用剪子剪,剪農(nóng)民畫。用剪紙的形式表現(xiàn)農(nóng)民畫。
靳之林:她說我畫個飼養(yǎng)室。她老漢李新安在飼養(yǎng)室喂牲口。我就畫我老漢喂牲口。我說可以。拿起一張白紙,咔一剪,出來了。
李樂見:最后我記得第一次剪了《飼養(yǎng)室》和《蘋果園》兩張。
靳之林:然后拿出墨來,我給它一黑一白一染,我說,農(nóng)民畫。我就看,她那種黑白處理,那里面的結構安排。沒人教她這個怎么構成,這個構成太好了,太好了。
李樂見:但是填出來還是一張剪紙,就等于畫的一張剪紙。不像繪畫,顏色還有個層次。
靳之林:她說,就這么容易呀,我說就這么容易,她就留下來,她畫了。
1988年,王蘭畔開始嘗試給農(nóng)民畫添加色彩。
靳之林:哎,她就染,一次性就成功了。王蘭畔連續(xù)成功了五六張畫。其中就有一張,它叫《大禹治水》(圖10)。

(10)王蘭畔畫的《大禹治水》
李樂見:正好省上有一次全省農(nóng)民畫展覽,我們選送作品,就把班上出的新作品送了一部分。
這一年,《大禹治水》獲得了一等獎。但這幅畫的名字卻不再叫《大禹治水》。
李樂見:當時誰跟我說的我忘記了:《大禹治水》好像不是農(nóng)民知道的,這個題材有點兒不適合農(nóng)民畫。當時宣傳計劃生育,正好是一個形勢。我們一看,這個上面正好有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干脆我們臨時改成《只生一個好》
從1980年開始,計劃生育正式寫進憲法,成為我國一項基本國策。據(jù)1982年第三次全國人口普查顯示,那一年,中國人口達到十億零三千一百萬人。
安塞縣文化館珍藏著20多年前的一批畫稿?!洞蠊u》被譽為安塞農(nóng)民畫的代表作。它的作者曹佃祥眼睛高度近視(圖11)。

(11)曹佃祥創(chuàng)作的《大公雞》
靳之林:曹佃祥這個人個性很強,因為她過去呢,年輕的時候苦難比較多,要飯的。
陳山橋:住得很簡陋的,她一個人打的窯。
曹佃祥出身攬工人家,自幼家境貧窮。家中買不起門神,曹佃祥就自己剪門神、畫門神。年輕時,她已是當?shù)剡h近聞名的女畫匠。
靳之林:但是她畫之前呢,自己拿著一塊,不知道從哪兒找的紙先剪了一個,結果一畫就是一張,整個全紙
陳山橋:曹佃祥說大公雞可好了,可威風了,她就喜歡畫大公雞。畫了以后拿一些顏色在上面比一比就上了。她說,這就跟繡花一樣嘛。
《大公雞》1982年入選法國獨立沙龍畫展。同年成為《美術》雜志第五期的封面。
說起畫畫,曹佃祥并不陌生。曹佃祥的家住在安塞縣磚窯灣范臺村一個向陽的山坡上。
在曹家老窯里至今還保存著曹佃祥出嫁時為自己畫的一個花箱子。
女子出嫁時陪一對手繪的木頭花箱子是陜北的老傳統(tǒng)。它曾是女人的百寶箱。如今,年輕人已不再用笨重的花箱子布置新房。
曹佃祥畫畫的時候突然感覺到大拇指疼痛,醫(yī)院查出是骨癌,截掉了她的大拇指。
陳山橋:沒有過上半個月老婆婆就去世了,很可惜。通過曹佃祥的去世啊,就感覺到,文化館有錢,文化館有地方,為什么不早早地把這些老婆婆請到文化館來。
臨終前,曹佃祥留下了一幅《說書人》——兒子曹六眼睛不好,早年學了說書。在沒有電視機的時代,說書聽書是農(nóng)村人一項重要的娛樂活動(圖12)。

(12)曹佃祥的作品《說書》
1982年春節(jié)前的一個夜晚,陳山橋背著包括曹佃祥的《大公雞》在內(nèi)的56幅安塞農(nóng)民畫踏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車。此時正是家家戶戶團圓的時刻。
1982年是狗年,大年初一,小雪飄飄,北京的氣溫達到零下10攝氏度。
《北京晚報》報道說,春節(jié)期間國營菜店主要蔬菜都賣到最高牌價:大白菜五分六厘、菜花三角二分、黃瓜一元二角、柿子椒一元二角五分。
在人民大會堂里舉行的千人團拜會,桌上每人面前只有一杯清茶。
中國美術館里一群來自延安的美術工作者在緊張地布展,來自延安地區(qū)洛川和安塞兩個縣的民間藝術品要展出。明天就要開幕,展品才剛剛運到。
大年初一,展覽照原定計劃開幕。參觀的人排起了長隊。
楊先讓:首先是農(nóng)民畫《大公雞》,江豐簡直是拍案叫絕啊。那現(xiàn)代派,那個雞毛,那個色彩,它這完全是夸張啊。那個雞爪子,生動極了。那時我們才知道有個曹佃祥。
陳山橋:56幅畫展示了安塞農(nóng)民畫的一個水平。這些畫畫的人啊,都是剪紙稱得上是大師的人物。
靳之林:我記得好幾個中國的油畫家,就看到那個高金愛的《喜鵲窩》,《喂雞》,這個顏色搭配,說印象派絕對達不到。
2007年的冬天,安塞縣文化館的農(nóng)民畫學習班又開始了。
陳山橋已經(jīng)調(diào)到陜西省藝術館18年了,但每次舉辦學習班,安塞文化館還要請他來輔導。
薛玉芹:我畫畫就我看好看就好看,我不要別人看。我就好像感覺著不長腿把子也能行,也好看著呢。
《牛頭》的獲獎激勵薛玉芹畫出了更多風格獨特的農(nóng)民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