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曉
7500畝沙荒地能生產出什么?經過7年的努力,它可以養育400多頭奶牛,20萬棵樹,實現自身的生態循環和經濟循環。但在制度的制約下,這種模式無法復制到更廣袤的荒地上。這個農場的建設者,兩個來自北京的大學畢業生,正在調整著他們的初衷和夢想。這就是中國式拓荒的故事?

第一次見到許文麗,是2007年11月底在北京一家酒店的大堂。她與兩個朋友一起,與一個匈牙利客商洽談項目。她梳著精神的短發,一身深紫色套裝,面對一份英文的現金流量表和商業計劃書,用英語與對方從容交流。
第二次見到許文麗,是一個月后在內蒙古通遼火車站。嚴寒中,她開著一輛風塵仆仆的切諾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和大皮靴,在車站接上我,便直奔農機公司,給農場拖拉機買配件,給農場變壓器買專用油。
“北”大荒上的“理想國”
從內蒙古通遼市出發,向北沿304國道行進約90公里,就是通遼市科爾沁左翼中旗希伯花鎮。
公路兩邊望不到邊的土地,冬天枝葉落盡。隨著生態的退化,內蒙古草原出現大量荒原,當地人稱之為“坨地”。僅在科爾沁左翼中旗,約1/3的地只生產沙礫和雜草。
“你當年怎么會到這里來?”我問道。
“2000年,通遼市招商局帶我們來這里考察投資。從日照、積溫、降水量和土壤地貌等來看,這里的土地,遠遠沒有轉化成生產力。
我媽聽說我要來內蒙古開農場,急得一晚上嘴邊起了一圈水泡。第二天跟我來看這片地,說,土地是帶不走的,如果你要在這里經營,就必須留下來。等這塊地有價值了,你也老了。
我原來想,這就是我后半生的事業。當年沙荒地承租金,每畝每年只有5~20元。我的計劃是第一年先承包3000畝荒地,造林10萬棵。每年擴建3000畝,10年可建成一個3萬畝的農場,擁有100萬棵楊樹。
為了防風固沙,林帶是按網格狀規劃的。網格間的空地,可種植多年生牧草,通過劃區輪牧的方式養牛。我算過,3萬畝的林地逐年進入采伐期,每年10萬棵楊樹,可以支持一個中型的木材加工廠。林間草場,可以存欄2000頭大牛。”
許文麗一邊開車,一邊激動地回想自己當年的夢想。
“7年來,你們一共開發了多少荒地?”我問道。
“只有7500畝。我用了原計劃70%的時間,只完成原計劃25%的任務。照現在的情形,我們暫停了所有的擴張計劃。”許文麗明確地回答著。
2001年前后,共有7家企業來這些荒地投資。如今只有滿根農場存活下來,維持運轉。
冬天的農場
離開304國道,駛上青灰色鄉村公路。半小時后轉入坑坑洼洼、沒有方向的遼闊荒原。一群紅白花或黑白花的牛,在樹林里尋找從積雪中露出梢頭的枯黃牧草。
許文麗說,農場要到了。
機器的轟鳴聲漸漸從遠處傳來。這是農場正在鍘秸稈,為牛群過冬做食物儲備。
冬天的原野陰郁蕭瑟,灰蒙蒙的。機器聲越來越近,色彩也生動起來。路邊鋪著大片澄黃,那是牛群過冬的食物——25萬捆秸稈。黃色盡頭,是一棟亮眼的房子,紅色彩鋼瓦屋頂,淡黃色墻。屋檐下一口接收衛星電視的大鍋。
這就是滿根農場的場部。紅色磚墻圍起一個約2000平方米的院落,大門是雕花的鐵藝欄桿,進門處對稱立了一排鐵桿。一到夏天,鐵桿上纏繞青翠的植物,搭成綠色的拱棚。
西邊,是占地50多畝的養牛場,有9排50米長的標準化牛舍和3個敞開式大牛圈。北邊,是一排高大的庫房和一個100多平米的飼料加工車間,庫房里有兩臺大型拖拉機。車間和庫房后面,是兩個40多米長、8米寬、2.5米深的青貯壕。另外還有10個30立方米的青貯窖,里面都已儲滿加工好的青貯飼料。
東邊是新蓋好的一排房子,大約有400多平米,包括職工宿舍、餐廳和兩個機加工車間。從大門向南望去,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層層疊疊的樹林。
農場家庭只有兩口人,38歲的許文麗和她的丈夫朱東。許文麗短發,個子不高,但性格堅強。她負責農場的日常管理和對外聯絡。朱東總是戴一頂棕黑色的毛皮帽,穿深藍色棉夾克。他是農場的獸醫、電工和機械師,負責一切技術活。
他們都是中國人民大學1988級學生。許文麗學工業經濟。朱東是國際金融專業,畢業后曾在一家國有大型航運公司從事金融工作。
來通遼前,他們都只在畫片上看過牛。現在,他們已成為種樹和養牛的行家,衣服下擺和皮靴上,沾滿農場必不可少的碎屑:黃色是秸稈碎末,棕色是牛糞渣或泥漿,白色是給小牛喂奶沾上的奶星。
氣象臺剛發布大風寒潮警報:三天后夜間溫度將降到零下20度。農場有很多事情得準備:野外的牛群要趕回場部,牛群按懷孕、即將臨產、哺乳期的母子、斷奶的大牛犢、身體強弱等分成五群,分別關進牛舍,用青貯玉米、粉碎的秸稈和精飼料混合飼喂,直到明年春天冰消雪融,牧草返青。
“北京小姐”
背著許文麗,工人們都叫她“北京小姐”。
這是7年前當地人對她的稱呼。7年之后,“北京小姐”成了許經理,當地人成了滿根農場的工人。
他們悄悄觀察著“北京小姐”的生活:剛來時可年輕了,像個大學生。現在長胖了,得有106斤。屋里鋪木地板,還有一架鋼琴。開一輛1997年買的北京吉普,雨刷不好用,右邊車門必須掌握一種精確的平衡技巧才能打開,后車門得從車里打開。
“北京小姐”,還有很多當地人看不到也無法理解的生活。
她從小生活在中國科學院。父親是聯想集團成立初期香港研究發展部的總工程師。許文麗從父親身上看到上一代知識分子改革創業的艱苦。“那時我爸已經50多歲,帶著幾個年輕人去香港建立聯想的研發部門,租很便宜的集體宿舍,每天擠地鐵上班,下班回家自己做飯。”
“我大學時常去國企參觀實習。我覺得國企肯定搞不好。我去過一家國有鋼廠,在車間里轉一圈,覺得撿破爛都能成百萬富翁。”
“1992年畢業分去首鋼,我沒去。我想過自由而自主的生活。我和丈夫有個約定,以畢業5年的1997年為界。如果我用創辦私營企業賺的錢先買房子和汽車,他就辭職加盟。如果單位先給他分房子和汽車,他就在單位干下去。”
1994年,許文麗在北京成立一間禮品公司,五年時間內賺得千萬。1997年,朱東從國企辭職,加入許文麗的公司。
準備晚飯時,許文麗說起自己喜歡的俄羅斯文學。“看了《復活》,很感動,覺得那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主人公在救贖女囚犯的同時,自己的生命也得到救贖。”
西部拓荒
許文麗,紅色夾克衫,黑色牛仔褲,系著紗巾,站在一輛紅色拖拉機上。拖拉機后面是一片荒地,只有六道新土的犁痕,這是為造林開的樹溝。更遠處隱約的幾個小黑點,那是六座墳,一間土坯房。春天的科爾沁沙地,正在刮一年一度的沙塵暴,天地一片昏黃。許文麗興致勃勃地忙碌著,尚未預感到道路的漫長與艱辛。
這是一張2001年4月18日的照片——滿根農場剛開建:沒有樹,沒有草,沒有電,甚至沒有住的地方。
剛來時,當地林業局告訴許文麗,荒原上每畝地的造林費大約是200元,包含樹苗、機耕、栽植和最初兩次灌溉的費用。缺乏農業生產經驗的許文麗,認為成本很低。干起來才知道,還必須打深井,配套灌溉設施,前三年每年至少澆5次水,加上修枝、打藥、看護、10年的土地承租金(累計200元)等,以每畝地造林80棵計算,10年下來每畝累計成本在1600元左右,而且此費用的75%都發生在前3年。
反過來又一算,1600元10年換來80棵樹,每棵樹的成本20元,售價可達60~80元;如果進行深加工,每棵樹的價值可達150~200元。許文麗又滿心歡喜地干起來。
當地蒙古族老人告訴她,她所承包的這片沙荒地,上世紀50年代是一片茂盛的草場,有許多野生的榆樹和山杏,灌木叢中有野兔、狐貍,還有鷹。50年來,這里人口增長了50倍,灌木都被人們砍去當柴燒。60年代以糧為綱,將這里幾千畝濕地草場翻耕種水稻,沒過兩年,濕地草場全部鹽堿化。分包土地以來,陸續有人將這幾千畝退化的坡地草場翻耕,種植綠豆。幾年下來,土地全面沙化……
聽著老人的敘述,許文麗更加相信這土地的潛力。2001年4月,造林之后就將這幾千畝土地用圍欄圍封,禁止耕種和放牧。到2003年秋季,不僅首批種下的10萬棵樹長了起來,3000畝土地也覆蓋了草皮。
許文麗說:“我只不過是還原了這塊土地應有的價值。我們這兒,本就應該是一塊美麗富饒的土地。”
許文麗提起通遼,總是說“我們這兒”,仿佛她就是一個通遼人似的。
2004年,許文麗又承租相鄰的4500畝荒地,兩年栽下10萬棵樹。再后來樹成林,于是野兔回來了,狐貍回來了,鷹也回來了,林子里還有刺猬和許多不知名的鳥。
2004年,許文麗開始建養牛場,從100多頭發展到400多頭。最早買來的母牛已經在農場生下第三個牛犢。在這里出生的第一個母牛犢,也馬上就要做媽媽了。
2007年底,站在2001年4月18日照片的位置看過去,最早栽下的一批樹已有碗口粗細,四五層樓高。夏天到來,農場染上大自然的顏色,藍天白云,綠草黃花,樹木和牛群充滿生機。農場的生活呈現出許文麗想要的“自由而自主”。
寒冷,多風,養牛場
2003年,許文麗和朱東在土坯房的位置建起新房。房子是他們自己設計的,單層磚墻,靠燒小鍋爐取暖。
沒人告訴他們,一棟建在荒原中央的單層磚房,在零下20度的天氣里無法保暖。“冬天應該對房子進行保暖改裝,在外面圍上泡沫板。但造房子時屋頂和地板沒做保暖處理,熱量還是會流失,只能多燒煤。”朱東說。暖氣管燒得燙手,但熱量很快通過單層磚墻滲透到外面,屋里必須偎著電熱器才感覺溫暖。
2007年12月28日,大風雪開始了。風在荒原上空滾來滾去,撞到場部的彩鋼瓦頂上,發出打雷一樣的噼啪聲。大風經常導致停電,而鍋爐的熱水需要依靠電力在暖氣管內流動。最糟糕的是半夜停電。有一次,朱東不得不半夜去工人房擠熱炕。
冬天是農閑季節,場部不過十幾個工人,“鄰居”在幾里地以外,也少有客人。生活的主要樂趣來自于農場最多的動物——牛。許文麗給牛起了“美人系列”的名字,比如“白美人”“黑美人”“大花美人”。
早上趕牛出欄,她會滿心歡喜地贊嘆:“看,多漂亮,大眼睛,雙眼皮,多美的身材,犄角也好看。可不是每只牛都當得起‘美人的稱號。”
“嗯,起碼‘笨熊的媽就不行。”朱東應和著。
“笨熊”的媽叫“熊貓”,長相憨厚,敦實,一邊一個黑眼圈。它已經為農場生下三個牛犢,分別叫:“小熊貓”“小花熊”“小笨熊”。
冬天是小牛犢出生最頻繁的季節。2007年的最后幾天,每天都有小牛出生。有時候,值班的工人,會在凌晨4點敲許文麗的窗戶,說“又有牛犢子生下來了”。每只小牛出生,許文麗都得親自去照看。
小牛剛生下來,身上沾滿液體,需要母牛及時舔干,不然會被凍死。碰上生第一胎或母性不強的母牛,就得把牛犢抱進屋里,許文麗和工人一起幫小牛擦干身體,甚至要擠母牛的初乳,人工喂兩次小牛,直到它能自己站起來采食母乳。
他們的養牛場從規模到資質已很出眾。2006年11月,他們應德國寶牛育種中心邀請,赴德國參觀漢諾威歐洲畜牧業展,考察巴伐利亞州的私人養牛場和寶牛育種中心。
2007年7月,中國與德國巴伐利亞州簽署合作育種協議,決定對中國現有的西門塔爾牛進行雜交改良試驗,共同培育適合在中國長期繁衍的乳肉兼用型西門塔爾牛。
滿根公司已通過項目組的考評,成為內蒙古東部地區規模最大的科技示范場。雜交的牛犢將在2008年6月陸續出生在滿根農場的牛舍。
離2008年還有4天,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牛被大牛踩傷了,癱在地上嘔吐,發抖。朱東一邊查閱《獸醫內科學》,一邊試著給小牛喂云南白藥、糖水、牛奶。小牛依然一天天委頓下去,皮毛光澤漸失。書上最相似的病癥是肝破裂,農場沒有條件為內傷施行手術。3天后,小牛死了。
老鄉們
2007年12月30日,大風鋪天蓋地,氣溫零下十幾度。積雪像流沙一樣,順著風勢亂走。
依然有村民在風雪中放自己家中的10來只牛。積雪下的雜草已經枯黃,牛和人一樣瘦削,在風雪中站立。他們有一種讓人驚嘆的生存能力。夜里在沒有任何目標和辨識物的雪原上,也能走回家。城里來的人,像寒號鳥一樣縮在車里哆嗦,卻看見村民在風雪中打馬跑向天邊。
在破爛的鄉村土路上,許文麗一邊開車,一邊說:“古時候這里就是曾經打敗大宋并擄去皇帝的遼國。在這里你不能軟弱,必須堅強。每當看到這里的農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地耕作下去,就覺得他們似乎已喪失擇業和遷徙的能力。他們大多數對自己的處境毫無知覺。”
從前的戰士,現在成了貧窮的老鄉。老任是滿根農場最全才的工人,會養牛、做飯、開拖拉機、修機械。來農場前,他是村支書。他所在的村,自1996年實行“均分耕地,承包權30年不變”,按7畝/人均分農田,每畝地年純收入不到300元。
引入機械化播種、耕作、收割,每個農忙季只需要幾天時間。喝酒和麻將就成為當地最盛行的生活。朱東說起老任,“隨時去他家,都擺著一桌麻將”。一圈麻將,輸贏最高200元。
說著,車開過農場北面一個無人的院落,“這里以前住的鄰居,40多歲,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他們夫婦拼了全家的力氣,供兒子念書。兒子補習到第三年,考上南方一所本科大學。7年間為他花去11萬元,其余四口每年只靠8000多元維持生產和生活。
兒子畢業,在昆明找到一份好工作,三年后接父母去養老。老兩口興高采烈地賣掉牛、房子,轉包土地,帶著十幾萬元去昆明買房安家去。臨行前對我說:‘許經理,我就不明白你到我們這兒來干嗎?你原先待的地方,我們想去還去不了呢。
顯然他對農耕生活充滿厭倦。這令我想起德國的農場主們,坐火車或開汽車,帶孩子去漢諾威看農牧業展。他們個個神采奕奕、興致勃勃。他們多半受過高等教育,既是農機手,又是本行的專業人員。他們個個有別墅,有汽車,有穩定的收入,有體面的生活。”
原先說起“許經理”的農場,老鄉們會露出不屑的神色:“那都是坨地,好地哪能給她啊。”但現在一說起農場的收入,老鄉們又會露出羨慕的神色,“可賺大錢啦,一年得有幾十萬呢”。
種下最后一棵樹
開車在滿根農場巡視,會發現不要說3萬畝,7500畝也已經大得一眼望不到邊。它相當于澳門的五分之一。
來到農村,許文麗才知道,她所租賃的土地屬于集體所有。根據現行鄉村自治法,村民委決定集體財產如何使用,村民委三年一換屆。與他們簽約的那屆村民委,一是為了推掉林業局分配的造林治沙任務,二是為了籌集資金給村上的小學蓋新教室,一致同意將村上這片最大的沙荒地承包給滿根公司。
2004年,村民委換屆。有一天,新村主任的一個親戚來滿根公司偷東西,被朱東送交派出所。新村主任認為丟面子,便鼓動親信勸說村民委更改合同,重分滿根的土地。在當地政府領導的干預下,這件事迅速平息了下去,但許文麗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

即使一切順利,滿根農場的土地,也只是承租30~50年。由于“得不到完整的產權”,她決定不再把滿根農場的模式復制到更廣袤的荒地上。
農場能否獲得采伐證,也是個不確定的問題。栽樹的人等待10余年想采伐變現,必須向旗林業局申請采伐證。2008年看來是個好年頭,2006年種下的最后一批樹到了辦證的時限,木材的價格也比2001年上漲了一倍。但每年旗里的采伐證指標有限。
滿根農場的樹,還承擔著防風林的任務。它不僅是招商局引進投資的成果,也是通遼市林業局“5820造林治沙工程”的一部分。招商局當年的承諾,到了林業局、土地局等部門,根本就沒有效力。
7年來,在這7500畝土地上,滿根公司累計投資超過1000萬元。這全是北京公司的自有資金,沒有一分錢的貸款。
“這里的農業銀行,因早年壞賬太多,早已被上級剝奪審貸和放貸權。它們的職能就是吸納儲蓄和提供匯兌服務。其實質就是從原本貧弱的鄉村抽血,繼續輸往城市,繼續擴大城鄉差距。”朱東到底是學金融的,說話言簡意賅。
西部開發正陷入一種矛盾:土地驚人地便宜,卻在制度捆綁下,受制于各種行政利益。這為經營增加了一筆難以預料和估算的成本。7年里,滿根農場在技術上日趨成熟,規模上卻走到“極限”。
2006年,許文麗種下最后一批樹,不再準備擴大規模。
西部還有大量荒地
2007年12月29日,風雪越來越大,野外放牧的牛趕回了場部。雖然儲存了25萬捆秸稈,但到明年牧草返青前,對400多頭牛的食物問題,許文麗絲毫不敢懈怠。水源決定牧草返青的時間,水源邊的草地總會最早變綠,但離滿根農場最近的蘇吐水庫和胡里斯臺水庫都干涸了。
在內蒙古2001年出版的地圖上,還可以看到蘇吐水庫和胡里斯臺水庫的名字。現在,它們已經成為幾萬畝玉米綠豆的種植區。上世紀50年代,西遼河上游修了紅山水庫,截斷了水源,再加上天干,水庫干涸,附近的村民便在水庫底刨土種地。
西部地貌的變化正在演示一個制度悖論:過度管制和管制無效。在土地集體所有制下,沒有人是土地真正的主人,沒有人去養護土地。所有荒地歸各村民委對外發包,承包者年限不同,手段各異,但目的都是短期內從土地中獲得最大價值。最后的結果就是土地幾乎一年一變:從池塘變為耕地,從草場變為堿地,直到地力耗盡,成為一片沙礫的坨地。
僅希伯花鎮的40多萬畝土地,就有20多萬畝都是荒地,滿根農場不過是其中的三十分之一。“把這些荒地按5元/畝的價格出租,比全旗一年的財政收入還多。”許文麗說。清朝這里的王爺每年向朝廷納貢。現在,國家為了發動當地人種樹治沙,每年要為這些荒地補貼大筆錢。
“這些土地都沒有發揮出它應有的價值。”許文麗說。場部的書柜里有一摞農地制度和農村基層政權書籍。她還寫了一篇《西部水土退化的制度性因素及對改良辦法的建議》,闡明她對“制度制約土地生產力”的看法:“如果土地的產權明確并受到法律嚴格保護,有充分的經營期限,允許自由流轉,土地就可以集中到熱愛它的人手中。”
堅強的農場夢想
飯桌上,他們說起前兩天被大牛踩到肝破裂的小牛犢。“犢牛島還是很必要的。”朱東說。犢牛島是德國農場為剛出生牛犢準備的單間窩棚,這樣可以避免被大牛誤傷。
技術是朱東的專長。1997年,他從中遠公司辭職去許文麗的禮品公司,為公司建設起內部網絡,實現無紙化辦公。現在,他用POCKET PC——一臺使用微軟操作系統的黑色掌上電腦簡化和村民之間的買賣。
當地收秸稈按面積計算。傳統方法是用50米/根的繩子測量。有一次用繩子測出總長是550米,而朱東用POCKET PC定點測出的長度是600米。最后發現是村民少數了一根繩子。從此,滿根農場的買賣,沒人再懷疑朱東手里的黑色小方盒。
從德國帶回的圖紙中,有一張現代農場的整體示意圖,那是一整套由沼氣發動的能源啟動設備。他們參觀的這家農場只有80頭大奶牛,1500畝地,只相當于滿根農場1/5的規模,每年卻有80萬歐元的產值。
一個高效的現代農場,曾是許文麗和朱東共有的愿望。但他們決定不再為只有50年使用期限的土地增加投入,“頂多再加一臺灌溉機,一間大牛舍和一臺擠奶機器。”
滿根農場的喻意是“根系豐滿,枝繁葉茂”。7年之后,農場就已生長到極限。許文麗現在覺得母親說得對,土地是帶不走的,和一塊不屬于自己的土地無法共老。
我問道:“后悔嗎?”朱東說:“干的都是正事,沒什么好后悔的,就是沒有在北京時收入多。”
許文麗說他們這幾年既沒有浪費過時間,也沒有浪費過錢,所以也就心安理得。
許文麗說偶爾回到北京,看到有些洗浴中心和娛樂城裝修得金碧輝煌;回過頭來看內蒙古的小學、醫院,卻如此簡陋,設施嚴重不足。看到一些時尚消費類的雜志,紙張印刷如此精美;回過頭來看內蒙古的孩子,課本是簡樸的,沒有課外書,有的連練習本都買不起……
不過,她仍然覺得這塊土地有希望。如果把滿根農場比做一個荒地生產力的實驗,“我覺得,技術上的目標都實現了,滿根農場證明了這些土地是可以產生價值的。”
上世紀90年代,許文麗初涉商海,去東南沿海談生意,看到民營經濟,起步時篳路藍縷,但星火燎原,成為了國民財富的爆發點和制度改良的推動力。
十幾年后,東南沿海財富過度集中,成為資產泡沫的發源地。股市、樓市,每個被錢追逐的領域,資產價值在成倍上漲,這讓許文麗“目瞪口呆”。“城市里的錢太浪費了。在西部,我才投入一千多萬,土地上已經有了這么多收入。在東南沿海,有一千萬的人太多了。”
在西部,荒地的存量,足以再造無數個“滿根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