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她以為離開陳燦會哭會難過,沒想到心情是那樣平靜。三年的感情平淡地結束時,她去金貿在八十七層“九重天”喝卡布其諾,照樣喝得鎮定自若。喝完了去衛生間里補妝時,她噴了些叫做“毒藥”的香水,然后涂了些艷麗的口紅,對著鏡子嫣然一笑。
愛情就像是出牌,以為輸定了,常常會峰回路轉,以為贏定的牌,也沒準輸得落花流水。不到最后,誰知道誰輸誰贏呢?
米朗常常站在三十樓的陽臺上看風景,上海的風景就是曖昧,特別是晚上,如一個妖艷的少婦,挑逗著你的神經, 這是米朗的情人陳燦說的。陳燦名字年輕,人卻不年輕了,三年前跟了陳燦的時候,米朗圖的是個清靜。
愛情上,她一向怕糾纏,和自己同齡的男子戀愛,免不了打了罵了哭了笑了,有時候,你還要哄著他;年輕的男子只顧著戀,還不會愛。所以,當四十歲的陳燦一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她就笑了,好像等了他好久一樣。

那天陳燦來看她的衣服,做了七八年模特,她有一柜子衣服。陳燦要拍一組二十六七歲女孩子的風情照片,攝影師挑了米朗做模特。當然,陳燦是老總,來看衣服是幌子,想看米朗的窩居是真的。
真是亂啊。陳燦說,怎么會這么亂?床是一個墊子,直接就放在了地上。屋里到處是時尚雜志和化妝品,蕾絲吊帶的裙子沙發上地上都有,唱片隨處都是;柜子里,雪紡、喬其紗、縐綢、紗麗、綴滿亮珠的晚禮服,如一場衣服的盛宴。
陳燦是從米朗的“亂”里愛上的她,他的太太,從來都是中規中矩,有板有眼。房間里永遠一塵不染,新打過蠟的地板亮到可以照到人,那是一種冷,如刀片一樣,寒寒地殺將過來。
可米朗的亂讓他有一種迷離之感,四十歲的男人,忽然有點亂了方寸。他接過米朗遞過的冰可樂,然后對她說:這樣吧,你作我們的簽約模特如何?
十年前,米朗讀大三,參加一次電視臺的模特大賽,因了身材高挑和大學生的身分脫穎而出。得了冠軍的她再也沒有繼續學業,忙著走臺和拍廣告,和一群同樣妙齡的女孩子和高大英俊的男生們穿梭于燈紅酒綠的城市中。
她們自由如魚,用不菲的化妝品,穿最美麗的衣服,她最好的女友安也是模特,身高一米七八,只有50公斤,骨感到讓她害怕。模特里她算豐滿的,兩個人在床上計劃過未來,賺足了錢去歐洲定居。
那是最美好的想法,但只是想法而已,都知道她們青春美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錢總歸不是大把大把可以賺來,何況她們花得多。所以,最后落在手里的實在是少。
真是妖嬈啊,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把男人的眼光緊緊拴住。她有幾件超性感的衣服,絢麗的裙子,透明紗、麻、萊克布、亮片裙,短到不能再短。和楊格去跳舞時,她覺得自己是妖精,反正有的是光陰,還不想怎么揮霍就怎么揮霍?
那時她正年輕,才二十二三歲吧,露臍裝穿出去,人家都說,又妖又美,沒有別的說法。現在,她看著自己微微起來的肚腩,才覺得光陰才真正是無情的東西。眨眼的工夫,她二十九歲了,再過半年,就三十歲的人了,可還是沒有下梢,仍然吊在陳燦這根腐朽的木頭上,不知何時是一個盡頭呢?
都以為她和楊格是談戀愛的,俊男美女,他們是時尚雜志的最佳拍檔。她穿高腰短裙,拉鏈剖過腹中央,楊格穿最新意大利時裝發布會上閃著金屬光澤的長馬褲。站在一起時,有人說,真真是天造地設。
她并不高興,因為楊格的美麗與她無關,她明白楊格是臨水照花人,一朵寂寞而自戀的水仙。一個女人自戀還能說得過去,不過是貪戀著自己的青春,但一個男人自戀就有點招人煩。
楊格的感覺明顯像張國榮,甚至走起路來風擺楊柳。后來安說她愛上了楊格時,米朗幾乎不顧一切地阻攔著,甚至以絕交來威脅安,安這么好的女孩子,不能嫁給這個自戀的人。
安說,你一定是嫉妒我吧,我除了楊格,再愛不上任何男人。
米朗覺得多聰明的女人遇到愛情都犯傻,明明看著就不是愛情,偏要這么出牌,她說你如果真和他結婚,我就和你絕交。
她篤信自己是聰明的,不擇手段地奔著前程,物質女郎、拜物、拜金,有什么不好?趁著青春和美貌。她好喜歡自己有這么縱情的想法。
幾個月后,安的大紅請貼發給她,紅紅的,閃著喜慶的樣子。可米朗覺得那喜貼是那么不真實。
人家到底結了婚,她最好的朋友嫁給了水仙花。
她沒去參加婚禮,正好有一個去歐洲考察的團,她跟著去了。回來后離了北京去上海,覺得這世界上無奈的事情太多,她從不看好那樣飛蛾撲火的婚姻。
一年之后,她聽到安離婚的消息。
再一年,她回北京,在北京一個她們之前經常去逛的商店里看到安。安也看到了她,但一轉眼就躲開了,很明顯,安是故意要躲開她的。
她竟然恨起自己仍是青春依舊仍是玉貌朱顏,對面的人,分明臃腫了,哪里還是骨感美女?
到底是曾經貼心貼肺的人,她打聽了安的家,提著孩子愛吃的膨化食品去敲門。
來開門的人忽然捂住臉,米朗,我還沒洗臉,我丑,十分鐘后你再來。
米朗呆立在門前的銀杏樹下,恍然間記得她們一同參加模特大賽時的情景。那時,不過是二十歲,她是冠軍,安是亞軍。如今,安生了孩子,體態變胖,臉上有了歲月痕跡;她卻依舊一個人,用蘭蔻和毒藥,每天堅持喝牛奶和六大杯水,世界各地來回飛,沒有愛,也沒有被愛。
二十五歲,不是一個小年齡了。
那天,她們待到黃昏,孩子由保姆帶著回來,安站起來,不如,留下吃飯吧?
米朗拒絕,她知道,因為一段婚姻,安已經全然不同。安說,以后的日子,也許會一直自己過了。
北京的霓虹好閃爍,她出來時,不知道自己是流了眼淚的。
時光真是個無情的東西,她想,真應該好好愛一次了。
遇到小賓,她覺得自己體內那粒叫愛情的種子發芽了。
小賓是美院的學生,才四年級,比她小三歲。他來找模特,一眼看中她,然后請她當模特,并說自己是沒錢的。
她看著他有點蒼白的臉,骨感的細長的手,心就一動,那眼神里有股清澈,她好久沒有見過這樣的清澈了。
兩個月后他們相愛,小賓帶著她去北京八大處那邊玩,去看北京周圍的水庫。她坐在前邊,做少女狀,長發飛起來,很驚艷的感覺。小賓吐著氣在她耳朵邊說,跟我好吧,一輩子,不分離。
那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說一輩子,她生出了嫁給這個男孩兒的念頭,雖然他比她小三歲,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她的青春要過去了,快二十六歲了,實在應該想想將來了。
他們好了半年吧,半年之后,小賓來找她,手里是她房子里的鑰匙,他說,還給你。
為什么?她問,為什么?
那天她穿著帶有皺褶的衣服,到處是皺摺,像她的心,皺得到處都是痕跡,再也沒有辦法打開。她是日薄西山的人,找她拍片的人越來越少,收入也不如從前,所以,小賓說買一套價值一萬塊錢的瑞士軍刀時她拒絕了他。
就是沒有一萬塊錢的瑞士軍刀他們也會分手,因為小賓的眼神全然沒有在她的臉上,后來她看到小賓自行車前坐了一個更年輕更張揚的女子。她回來,自己化了一個濃妝,把眼線液和眼線筆用得十分狠,被小賓叫做性感的高顴骨被她涂上了艷的腮紅,粉底是奶茶色,她最滿意的顏色。最后,是清而透明的唇彩,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覺得自己并不老,可是,怎么就讓人拋棄了呢?
看著看著,她的眼淚落下來,妝到底是亂了,高跟鞋散了一地,東一只西一只,像散亂了的青春,此時,她二十七歲。
陳燦,和我結婚吧。米朗說,話說出來,她覺得自己和別的女人并無二致,也是這樣庸俗。開始抱著游戲的態度,后來,就想到要一輩子捆在一個人身上,女人想要這種安全感。
陳燦沒有理她,燃了煙,自己吸一口,然后遞給她也吸一口。二十七歲那年,陳燦遇到她,她遇到陳燦,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看到四十歲的男人便覺得穩妥。纏綿之后陳燦曾說過,以后,我的金卡你隨便刷,到你出嫁時,你刷死我我也認了。
米朗的頭低到陳燦胸前,嘩啦啦眼淚流了一片,這個男人對她是真情意。兩個人一起去麗江,五萬塊錢全交給米朗,她隨意地花,亂買花花綠綠的東西,那一瞬間,她感覺極滿足,如一個地主婆一樣。這樣的愛情,很家常,有的時候,錢給人的感覺讓人十分別扭;但有時候,因為錢用得恰到好處,愛情一下子就會溫暖起來。
從麗江回來,米朗動了嫁給陳燦的念頭,她覺得這個男人應該是自己的。雖然七八年下來她自己有了幾十萬,但到底還是找個長期飯票好,何況陳燦是真心喜歡她的。
可是陳燦說,米朗,哪一出戲里都有它的規矩對不對,鑼鼓點跟不上上錯了場,演得可就是不一樣的內容了。
一句話讓米朗明白了,她還是他的身外之物,那家里陳燦并不喜歡的妻才是他的正戲呢。
陳燦在她二十九歲生日時送了她一套房子,放在二十五歲她是不會要的,為什么要一個男人的東西?多賤啊。但現在她不,她點了一支煙,將煙圈吐在正開的蘭花上,然后對自己說:為什么不呢?
分手,是她提出來的,她以為穩操勝券的牌又輸了,如果和小賓是想玩一種刺激的愛情,那么她找陳燦真是想結婚。可現在,她勢必要當人一輩子的情人,如一片暗地里的苔蘚一樣,那樣的人生,是有點黯淡吧?
她以為離開陳燦會哭會難過,沒想到心情是那樣平靜。三年的感情平淡地結束時,她去金貿在八十七層“九重天”喝卡布其諾,照樣喝得鎮定自若。喝完了去衛生間里補妝時,她噴了些叫做“毒藥”的香水,然后涂了些艷麗的口紅,對著鏡子嫣然一笑。
怎么著,生活不也得要過下去?鏡子里的一張臉,綻放出三十歲女人的笑容,妖媚、頹迷,但是,絕不傷感。
(責任編輯 花掩月 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