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奪衣
那天,我踏進蘇未的辦公室,明媚的陽光從信達大廈十九層寬敞的落地窗外射進來,他整個人都陷入一片潔亮炫目的光影里。回過頭來,深邃的目光比陽光還刺眼。大約就是這樣的表情誘惑了我的姐姐,使她義無反顧,飛蛾撲火。
我不動聲色地跨步進去,露出一個嚴謹而平和的笑容,恰到好處地展現著我漂亮的外貌及修養。他微微頷首,我坐在他面前的紅木硬椅上,毫不躲閃他冷漠的笑容和百般挑剔的苛問。
或許是我的回答取悅了他,最后蘇未舒適地抱著肘,好整以暇地問,請問秦如是小姐,為什么選擇信達?
我微微一笑,因為我聽說這里有最英明的總裁,員工的辛苦不會付之東流。
蘇未莞爾一笑,起身伸出手,歡迎加入信達!
我亦伸手在他掌心一握,不勝榮幸!
之后,我被勻速提升,成為蘇未身邊的第一助理。
漸漸的,他賞識的目光里開始蘊含起些許曖昧,我樂見其成,并適當地回應。比如在下午茶時,為他端來一碟精致的巧克力慕斯,為這甜點我需驅車兩個鐘點從城南到城北,橫跨四個街區。
他吻我的那個夜晚,我剛從墓地回來,身上還有香水百合的味道,仿佛懷著某種神秘黯幽的法力。他情不自禁地走過來,托起我的下巴,開始輕柔地觸碰和吮吸我的唇,如撥開清晨初露的花瓣。
我在心底綻開一個微笑,同樣的微笑盛開在唇角,那里恬睡著一個小小的玫瑰花精,可以無聲無息地釋放芬芳的毒箭。
蘇未是最適宜作為情人的人,舉止溫雅,進退有度。他就是用這樣沉迷的微笑織成一張網,將驕傲活潑的姐姐俘獲上岸,然后眼睜睜看她缺氧而亡。
我清楚地記得她穿著榴紅旗袍,雪白頸項上戴著一匝珊瑚珠,烏云一般的頭發盤在腦后形成一個大髻,坐在宜家米色的沙發上,迎來送往,含笑妍妍。
而這次見到蘇未,他仍舊衣著光鮮,手工西服上的翡翠袖扣安靜地閃爍著內斂的光彩。歲月沒有從這個人身上帶走任何東西,相反賦予他更多不可言喻的誘惑力,他這么驕傲,甚至不需要愛。
我把當日的行程表交到他桌上,連同一小束天使的號角。他從資料中抬起頭,微笑,真想知道是誰把你帶到我的身邊?
我笑答,天意,或是命運!
我歸座整理他的零碎文件,最核心的文件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查閱的權限。姐姐就敗在這點上,她只顧享受著愛情的甜蜜汁液,忘記事業應需戒心。
她給我打電話,我聽得出她對愛情的滿足,但最后致電于我的卻是律師,要我回來處理榮氏事務。公司上層機密被竊取,合作項目叫停,銀行不再予以貸款支持,股票一落千丈。父親早就患了老年癡呆癥,不聞世事,母親在更早之前蒙主召喚,離開人世。
而孟如見,坐在自己十七層辦公室的靠椅上,用一枚子彈結束了自己柔嫩的生命。那天是一個早晨,陽光燦爛,樓下車水馬龍,一如輾轉經行的萬丈紅塵。
蘇未邀我在凱悅用餐,輕聲笑道,秦小姐,讓你做助理,真是太委屈。
我謙虛一笑,都是蘇先生栽培有功。
我順理成章地進入技術設計部門,擁有一間自己的小辦公室,位于十七樓,隔壁便是姐姐自殺的房間。
我時常踱步過去,明明更換了沙發、地毯、壁紙,除了墻壁上的磚石未動外,其他一切都變了,卻仍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氣,激發出我最深刻的斗志與信念。
華燈初上,蘇未驅車穿行在流麗的霓虹影里,我坐在后面,左顧右盼。他點起一支煙,是薄荷煙,慢慢道,你知道嗎?以前的信達,叫做榮氏。
知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目視前方,吐出一個個婀娜的煙圈,說道,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他突然輕笑著講,比你漂亮多了,可是某些東西是一樣的,我知道。
不知不覺間,他已把車停在路邊,向后探身過來,在黑影里碰著我的臉頰和嘴唇,熱切而柔軟。我竟然情不自禁地擁住他的肩膀,輕輕回應。這助長了他的感覺和欲望,卻在突然之間停下來,重新坐回去,發動車子,他說,也許我會娶你。
我仿照童子軍,手指按在額上,活潑笑道,榮幸之至。
就算不能在一起,講幾句甜言蜜語也無可厚非。
他拋來的繡球,讓我躍躍欲試,摩拳擦掌,終于機會來臨。
在信達將要上市一種新產品時,新銳德陽也涉足該行業。它是業內新人,資金正盛,急需收購某公司取而代之,然后入主本行業。
德陽的陰謀是一連串進行的,如多米諾骨牌般接連推進。我只負責該計劃的起始部分,把新產品設計透露給德陽,使之先于信達上市,打它個措手不及。然后部分非我職責,只希望德陽總裁野心勃勃,胸懷天下。
夜里,我用傳真機將資料發出去,沙沙的聲響十分愜意,然后刪去傳真機里的歷史紀錄。本來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把資料發給德陽,網絡無處不在,但我仍不顧風險固執地堅持要在信達十七層做這件事,說明我頑固而愚蠢。
新品上市還需要半個月,德陽需要十天,我靜心以待。
第九天時,蘇未把我帶出來。他跪下左膝,半仰著頭,手上是一枚閃耀的鉆戒,微微展露笑容:秦如是,你愿意嫁給我嗎?在他背后是流光浮云,有滄海桑田的變更。
我想拒絕他,為到時他不必那么恨我,但終于伸出手由他戴上。我想成全自己的愛情,暫時的;也成全他的,暫時的。
德陽產品上市,一夜天變,我推開蘇未辦公室的門,他明顯地衰老下去,兩頰深陷,眉眼黑青。新品被盜,只是一般災難,而對手是德陽,更可怕的攻勢還在后面。
至于我,則是來落井下石的,欣賞他如何慘淡收場。但見了他的落魄,竟說不出話,那時候,姐姐突遭重創,也必是如此表情,一夜白頭。
我立了片刻,把戒指脫下來,連藍絲絨盒與珠寶鑒定書一起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那兒還有一束半干的花朵,是我幾日前親手奉上。
從信達出來時,我的腳步十分輕快,沒有想像中的得意和快感,也沒有想像中的撕心裂肺。也許我同蘇未一樣鐵石心腸,什么都不會擊垮我。
信達的股價連續下跌了十幾天,然后重新抬頭回升,德陽沒有任何舉動。我打電話給深知這一切內幕的舊友喬仲生,他苦笑道,業內盤根錯節,德陽的融資銀行,其最大的股東是蘇未。蘇未突然撤資,德陽自顧不暇,他只損失了一種新產品,不動根基。
這一點蘇未從沒透露過,我也從未知曉過有關這家銀行的任何業務。
我禮貌地掛斷電話,是我個人學藝不精,還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要整垮信達,真是大言不慚,貽笑天下。
隨后,接到蘇未的電話,竟然是他向我解釋,狡兔三窟,我也是沒辦法。
我又氣又笑,蘇先生,你我是宿命仇人,不必如此。
他勝利者的姿態令我心灰意冷,三年的苦心經營不過是一場笑話,不知蘇未在另一側是不是笑落牙齒。
蘇未急切地說,我當時是情非得以。我沉默不語,你損失了金錢,我損失了人命。
他開始慢慢敘述,秦如是,請你放下仇恨,我求你!后面三個字他是咬著牙講出來的,真是難為這么自傲的他。
我整理思緒,輕聲開口,我看過孟如見的日記,她說:我沒有后悔愛上他,卻后悔信任他。在你得知我是她妹妹之前,在你事業受損當日,你是后悔愛上我,還是后悔信任我?
話筒傳來清晰的呼吸聲,蘇未沒有開口,事業對于他來說簡直就是生命,我敢保證當時他即使把我碎尸萬斷,也猶不解其恨。
他猶豫地問,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我掛斷電話,訂了前去英倫的飛機票。
喬仲生為我送行,他說,看來蘇未是真心喜歡你,不然完全可以把你送進監獄,以盜竊商業機密之名。
我深吸一口氣,說道,他真心喜歡的不是我,是孟如見。但他曾以愛情為砝碼,騙取她的事業與愛情,然后把她推落懸崖,永不超生。
次日九點半的飛機,我換過登機牌,正要關掉手機,竟然有電話打進來,是喬仲生。
他說,我正在友誼醫院,剛才看見蘇未被送來,出了車禍,情況危急,你最好過來。
我冷靜答道,和我沒關系。
他說,我怕你會后悔。
我無言以對,迅速打車去了醫院。
喬仲生站在門口,帶我進了急診室,醫生還在緊急搶救,心臟曲線時不時畫上一條讓人觸目驚心的直線。
我默然等待,心中有如鈍刀磨肉,痛不欲生。
醫生們相互對視搖頭,蘇未身邊的助理過來輕聲說,秦小姐,請您過來,蘇先生現在是回光返照,他有話同您講。
我幾步過去,蘇未從雪白的繃帶下睜開眼,那目光能把我緊緊吞噬,勇猛如商場上的他。
他堪堪伸出一只傷痕累累的手,死死拉住我,這已用盡他全身的力氣。他翕動著嘴唇說,回答我——昨夜的問題,到底愛不愛我。
我輕聲道,你有和我一樣的鐵石心腸,何必糾纏于一個答案?
他目光陡然沉下,仿佛耗盡所有的精力,回答我!
我低頭向他耳邊低語一句,便向外走,助理攔住我乞求道,守著他不需多少時間。
我撥開助理的手臂,從人群穿過,他的生死與我無關。
我聽見身后紛亂的腳步聲,醫生大聲叫道,氧氣,快點兒,強心針……
世界倒轉,如塵光流逝,脈搏歸于直線,生命歸于塵埃。
行李還在飛機場,我改訂下午的飛機,目的地是玫瑰山谷,那里香濃馥郁,四季宜人。我獨坐在飛機上,有淚如傾。
好些年后,偶爾和喬仲生通電話,他試探著問,你那天說的到底是什么話。
我輕輕一笑,說,你眼中的我,便是我眼中的你。
推開木扇窗,一片芬芳的玫瑰,那里只有香氣,沒有花精……
(責任編輯 花掩月 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