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記憶

南山泉

1

敏生再次醒來時，已是上午十點。窗外的天陰陰的，冷冷的，像妻子梅芳的臉。

就在昨天，他吞服了大量的安定，然后是女兒聲嘶力竭的哭喊，洗胃，打點滴……讓敏生不解的是，昨天痛不欲生的感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感到頭腦里空空的，像被洗過的腸胃。

如廁，洗臉。鏡中的自己有著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表情有些茫然。廚房里，他一眼看見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的是女兒的字跡：“爸爸，我去上學(xué)了……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聽你的話，可是你能答應(yīng)我不再離開我嗎？我好怕啊。”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昨天是周末，他去梅芳租住的房子里想讓她回來。雖然有了一紙離婚證書，可那是一時沖動的結(jié)果，他覺得他們和以前沒有什么區(qū)別。

“是你讓我滾的，你讓我滾我就滾，讓我回我就回，你拿我當什么人了！我現(xiàn)在和你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梅芳憤怒地喊著。

“是我錯了，求你看在女兒的分上，給我一次機會，回來吧。我是愛你的。”敏生記得自己跪在梅芳的面前，全身上下寫滿沮喪。

“愛我，愛我還拽我去離婚！盯梢，威脅要找我的領(lǐng)導(dǎo)、殺死我，這都是你的愛吧？流氓無賴也不過如此。

“給你一次機會，誰給我機會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你除了折磨我，還有什么能耐？工作沒整明白，親戚朋友就沒一個對得起你的，整天怨這怨那。既然全世界都對不起你，那你還活什么勁！你不覺得你很悲哀、很可憐嗎！”梅芳越說越氣，臉上表現(xiàn)出的憎惡表情讓敏生覺得冷透心肺。

“我那些都是氣話，打架時凈找解氣的說。我是不會傷害你的。我愛你，你知道，沒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敏生哭了。

“是死是活那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沒關(guān)系。我還不到四十歲，我可不想被你折磨死。走吧！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找你父母，讓他們看看你的真面目。”梅芳邊說邊打開了門。

正是初冬，午后的街頭有些寥落，敏生覺得周圍的世界是那么的不真實，而自己的心也在慢慢地下沉、下沉，絕望到深不見底……

2

死而復(fù)生，敏生明白了一個理兒：梅芳不可能回心轉(zhuǎn)意了，她寧可看著他死，也不愿再和他在一起。

細想想，梅芳也沒錯，自己確實有點兒像無賴：梅芳晚上在外邊吃飯，自己就一遍遍地給她打電話，她不接聽就給她的司機打，有一次還叫司機轉(zhuǎn)告她叫她別回來了；那次她要出國，臨行前因她半夜回家，他把她的護照藏起來了，把她急了個半死；一個月前，在她又一次半夜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他把準備好的離婚協(xié)議放在她面前，逼她簽字，她不簽，他就把她往門外拖……

自己這是怎么了？事后每次敏生都后悔，真心地后悔。他愛她，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以前，他和梅芳不是這樣的。她比他小兩歲，倆人從小一起長大，中學(xué)畢業(yè)后考上了同一所大學(xué)，又被分配在同一個城市，然后，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生子。

所有的不和諧都是從梅芳應(yīng)聘到那家合資公司后開始的。本來，敏生在機關(guān)工作，梅芳在大學(xué)教外語，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兒，可是隨著女兒上學(xué)后支出的不斷增加，尤其是貸款買房后，日子總是緊巴巴的，捉襟見肘。正好一家合資公司招翻譯，月薪5000元，比當時兩口子的工資加起來還多，梅芳就一咬牙辭職而去。

沒想到，梅芳到公司不久就顯出了她在管理方面的才能，在翻譯文件的過程中，她常常替董事長補充一些重要的內(nèi)容，深得董事長的賞識。為了準確、創(chuàng)造性地完成工作，梅芳利用一切時間鉆研業(yè)務(wù)，并結(jié)合公司實際，提出一整套可行性管理建議。一年后，梅芳做了外事部主管，又半年，升為董事長助理。

梅芳往家里拿的錢、物越來越多，日子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貸款提前還上了，敏生身上不斷地變換名牌，家里的家具更新一遍……

然而，敏生的幸福感卻沒有增多。梅芳整天忙，永遠有待起草的文件，待查的外文書刊，永遠有各種應(yīng)酬，幾乎天天一身酒氣地深夜歸來。家務(wù)活兒是指不上她了，孩子的事更不用說。

以前也是敏生做家務(wù)多，他不賭博不酗酒，幾乎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就喜歡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洗衣做飯全都包了。梅芳的小手養(yǎng)得白白的，因為她從不洗衣洗碗，連褲衩襪子也不洗。敏生偶爾出差，梅芳母女就吃方便面。敏生還喜歡發(fā)了工資交給梅芳時她數(shù)錢的樣子，那個小女子總能讓他產(chǎn)生野性的沖動。

可是，后來的梅芳越來越“膨脹”了，敏生覺得只有“膨脹”這個詞能確切地描述梅芳。每次梅芳回家都會滔滔不絕地講述她公司里的事，對家里的事情熟視無睹，偶爾問起女兒也是一帶而過。讓敏生氣憤的是，她再也聽不進他的任何話，明明她在征求敏生的意見，可往往敏生還沒有說完，她又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或者說著說著就急，認為敏生在打擊她。她再也不數(shù)敏生的工資了，因為那不過是她的收入的零頭。從前全家吃過晚飯出去散步然后一起看電視的場面不復(fù)存在，代之以敏生焦灼的等待和深夜而歸的梅芳的一身酒氣，還有，一場惡戰(zhàn)。

敏生有時也跟梅芳一起出去應(yīng)酬，看到公司里那些“假模假式”的男人當然也有女人和梅芳在一起開心的樣子，敏生就從心里往外泛酸。每次梅芳發(fā)獎金，他都會莫名其妙地心煩好幾天。兩年里，經(jīng)梅芳參與、決策的分公司已有三家，其中一家她還是法人代表。可敏生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令人難以忍受，他受不了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受不了她給他買東西給他錢時“不可一世”的樣子，受不了她的文眉、換膚、她的酒氣、她對員工發(fā)號施令的做派……有一天，敏生發(fā)現(xiàn)，他跟梅芳已經(jīng)無法行魚水之歡了，并由開始時的沒興趣變成后來的怎么也做不來。焦灼、埋怨、生氣、沮喪，種種不良情緒像蛇一樣纏著敏生，讓他窒息，而這些情緒的宣泄口就是梅芳，因為這一切都是梅芳造成的。她哪還有一點為人妻的“職業(yè)道德”！

3

敏生往班上打電話請假，是處長接的，處長的聲音溫暖而親切，把他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處長還給他帶來一個好消息：提他當副處的批文下來了。

放下電話，敏生忽然悟到，除了梅芳，生活中還有許多事情可做！這么多年來，他習(xí)慣于把自己和梅芳揉在一塊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自己的方式愛她，擁有她，侵犯她，他希望梅芳也這樣。可是梅芳不愿意這樣，她找到了可以馳騁自己夢想的領(lǐng)地，家已經(jīng)圈不住她了。

梅芳錯在哪兒？她的成功是自己拼命干出來的，器重她、提拔她的董事長也是個女人，吃飯應(yīng)酬多那也是必須的事，社會大環(huán)境如此，她改變得了嗎。梅芳想讓敏生加入自己的圈子，可每次帶他出去，他都能找到不同的“假想敵”——對梅芳“不懷好意”的男人，并把這種敵意表現(xiàn)出來，事后一想連自己都覺得是無事生非。至于她不做家務(wù)，她認為放棄高薪回來做一個家庭婦女，不但可笑而且愚蠢，更是一種浪費。敏生不得不承認，梅芳的錯就是她太強了，讓他覺得有損他男子漢的尊嚴。梅芳也看出了這一點，她曾憤憤地說：你只配娶個鐘點工。

可是，對于他來說，要求也并不過分，他只是想要一個普通的老婆，一個知疼知熱的女人，每天廝守著，白頭到老。

想起昨天自殺的舉動，敏生覺得自己很愚蠢。他開始收拾房間。床上，梅芳的睡衣團在枕邊，敏生輕輕地拿在手里，有著粉紅小花的棉質(zhì)布料，滾著深紅的邊兒，軟軟的似乎還留有梅芳的體香。他把它捂在臉上，任淚水再次洶涌。

抬頭時，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初冬的綿軟的雪像大片的梨花飄下來，之后了無痕跡。離供暖時間還有幾天，梅芳的屋子冷不冷？每到這個季節(jié)，梅芳就愛犯肚子疼的病，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他下意識地找出那只湯婆子——一個印有樸拙花草圖案的粗陶的熱水袋。這是幾年前他去南方出差時買回來的，樣子像古董。

“這是什么東西？”當初打開包裝時，梅芳一臉不解。

“湯婆子，我們老祖宗喜歡用的熱水袋。晚上灌上熱水，一熱到天亮。”

“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用這玩意兒。”

“南方人愛用，據(jù)說許多日本人也愛用，使用方便，有益健康，還環(huán)保。”

用了一次后，梅芳就喜歡上了它，用鞋盒襯墊的黃綢子做了一個套，躺在被窩里看電視、坐在燈下讀書都愿意抱著它，沏一杯清香的綠茶，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前塵舊事而已。敏生邊擦湯婆子上面的灰塵，邊把綢套子套上。

4

昨天的事梅芳肯定知道——女兒不可能不告訴她。可是她沒有來，真的對他的死無動于衷。無動于衷也不一定不對，敏生想。生化學(xué)家不是說了嗎，愛情本是一場化學(xué)反應(yīng)。當男女熱戀的時候，無不深信自己是在飛行，然而一切從地面起飛的“飛行”無不以降落為終結(jié)。那么，何必勉強別人，又何必為難自己！

傍晚時分，敏生覺得自己身心都有力氣了，收拾干凈屋子，刮胡子洗臉下樓買菜。出門時又把那只湯婆子帶上——梅芳的公司就在超市的旁邊。

路上到處都是化過的雪水，泥濘、冰冷。不知不覺就到了梅芳的樓下。電梯門開了，敏生卻沒有走進去。他在心里奇怪地問自己：怎么又來了？是怕她凍著。可是梅芳不會理解的，她會認為他又來監(jiān)視她了或“無理取鬧”來了，他呢，就會立即把溫暖體貼的話語變成苛刻的詞兒，然后，就會爆發(fā)新的“戰(zhàn)爭”……敏生忽然悟出一個理兒：他們之間，已積了太多的怨火，足以燒毀所有的愛！梅芳需要的，不是溫暖的湯婆子，而是離她遠遠兒的！他轉(zhuǎn)身走出公司的大門，就近找一個垃圾箱，把它扔了進去。敏生明白，從此，他和她，就都自由了。

眼淚，卻沒有出息地流了一臉。回頭望去，二樓梅芳的窗子在潔白美麗的樹掛后面亮著溫暖的燈光。敏生想到納蘭性德的那首《木蘭花令》：“人生若只初相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