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 蘇
寒假剛結束的時候,北京市崇文區X中的校長老師先行回校,準備開學的事情。這時候有人告訴校長,說教學樓一樓廁所的下水道堵了。校長是個女的,挺細致的一個人,聽了匯報有點兒奇怪,這教學樓空了一個寒假,廁所應該沒有人用,怎么剛來就堵了呢?但是奇怪歸奇怪,只好讓人去請疏通公司。到了吃中午飯的時候,疏通公司的人來了,不一會兒就打通了。校長順口問了一句:“什么東西堵的?”“爛肉。”校長一愣,這樓里沒人住,誰會把爛肉往這里頭扔呢?這時候又有一個老師走過來看,拿根疏通公司的鐵棍挑挑那堆爛肉:“這是什么肉啊?”隨口開玩笑道:“不會是人肉吧?”騰,校長的臉變得煞白,一個電話打到了刑警隊,刑警隊的老宋他們就到了現場。
肉還沒有腐爛,一來是拋棄的時間看來不長,二來寒假剛過,北京的晚冬依然頗為寒冷。可是,這是什么肉呢?老宋的直覺感到這東西有問題,長期的專業經驗讓他覺得這東西真的很像人肉,但是沒有經過化驗他也無法確定。他只能先安排把這些碎肉送到檢驗科去。
校長和老宋在樓前說話,無意中老宋一抬頭,忽然發現一個問題,問校長:“您不是說這樓里沒人住么,怎么最上邊一層中間那家的窗戶開著呢?”運氣這玩意兒和經驗、本事都有一定的關系,比如老宋能注意到有一間屋子沒關窗有些不正常就是經驗。怎么不正常?廢話,有人住誰大冬天開著窗戶?沒人住誰把窗戶打開的?要這樣打開一個寒假北京那西北風什么威力?早把玻璃打碎了。但是,運氣畢竟也很重要,假如校長回答:今天老師們都來了,給各屋通通風,忘關了,那這個線索只能放棄,一切都得從頭找起。偏偏校長回答:頂層原來是教師宿舍,今年都分了新房,的確沒人住了,可還有一個老師沒交鑰匙,就是這家。老宋心里說,有這樣的好事兒?可巧這樓里可能出了案子,還就有一戶留著鑰匙,沒有別人住這兒,他們家就是沒有嫌疑也最有可能提供線索。他就問了:“為什么這位沒交鑰匙呢?”沒問的是,這是不是有點兒不正常?校長沒在意,說:“Y老師忙啊,他愛人要照顧孩子,這兒留下些東西沒工夫收拾搬走,就這么耽誤了。”“他們一家還住在這兒么?”“放假前就搬到新房去了,好像只剩個空調。”老宋抬頭看看,果然,那屋子外頭掛著空調的室外機呢。這時候,警察們懷疑的對象自然而然地集中在那位Y老師身上。
仔細一了解這位的情況,覺得不對勁兒。Y老師是模范教師,北京市先進工作者,早就成家了,媳婦溫柔漂亮,去年剛添了兒子,疼得不行。此人教書有成,又不局限于教書,寫寫教材,做做輔導收入頗豐,而且為人熱情,樂于助人。去年教育部選中他參加了優秀教師講演團,是全國巡回作報告的主兒。工作好,待人好,家庭好,真正的三好老師。大家覺得不大可能的主要原因是此人如果涉案有些不合邏輯,您說這位一個文弱書生,優秀教師、錢、房、漂亮老婆、大胖兒子、社會地位什么都不缺,要前途有前途,要本領有本領的人,有什么能讓他卷進殺人碎尸這樣恐怖的事情呢?還有,人家說了,這位老師平時連雞都不敢殺,得他老婆動手。不過警察有警察的做法,即便檢驗結果沒有出來,也得預做部署,否則真等結果出來再行動往往也就錯過了最好的破案時機。老宋就安排身邊的兩個刑警:“你們去派出所找幾個當地的同志了解了解情況,在這個地方蹲守一下。”另外,老宋猶豫了一下:“如果發現那位Y老師回來,跟他談一下,請他回憶回憶最近有沒有什么可疑的事情。”說完老宋就走了,兩個刑警則去了當地派出所。
回到刑警隊,電話就打過來了:“宋隊,檢驗結果出來了。”“是不是?”“是,人肉。”“你確定?”“沒錯,而且確定是女性子宮的碎片,死者年齡應該不大,二十歲左右吧,我們正在確定中。”哐,老宋把電話放下就馬上呼叫那兩個刑警:“確定了,碎尸案,那家人要有回來的,先控制起來再說!”老宋抄起帽子,叫上一個助手就直奔那所中學而去。
車剛進校門,就聽到教學樓方向傳來一陣瘋狂的叫聲、打罵聲、跺樓板的咚咚聲。不好,有情況!老宋和那個助手剎住車,抄起家伙就奔了教學樓。這時,喊叫和打斗的聲音已經迅速從四樓順著樓梯下到了一樓。忽然樓門一開,五個人翻翻滾滾沖了出來。老宋眼尖,只見其中兩個是他留下的刑警,另兩個也穿著警服,另一個人接連甩開四個人的圍堵攔截,動作奇快,朝著學校的大門飛奔!這什么人啊,老宋后來回憶的時候說,我那兩個刑警可是抓過黑社會的,不是一般的能打,加上兩個片警還抓不住?當時他可來不及想這個,眼看人要跑,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帶著那個助手就沖上去加入抓捕。“反正看情況不會抓錯。”老宋說。老宋他們迎上去的時候,那個人直直地對著兩人的中間沖過來,又快又猛,不等他們出手,砰的一聲竟將兩人撞到一邊,繼續奔逃。還好這一個阻攔多少減緩了這個人的速度,后面的警察一擁而上,總算纏上了他。而這個人在六個警察中拼命掙扎,踢,咬,滾,爬,力氣大得驚人,幾個警察幾乎按他不住。
到底是六個人對一個人,經過一番搏斗,最終的結果還是六個降服了一個。
抓住的是Y老師。
這位模范教師已過盛年,從來沒有練過武術,身體素質很一般,純粹的文弱書生,居然六個警察抓不住他,因為什么?也許從老宋的話里可以找到答案。老宋是個粗線條的人,可是他談到這次抓捕的時候用了很多詞句來形容當時看到的那雙眼睛,他說辦了這么多案子,就這雙眼睛讓他徹夜難眠。“什么樣的眼睛啊,絕望,瘋狂,憤怒,害怕,后悔,歉疚,哀求,乞憐,痛苦,希望,像狼一樣,什么都有啊。他那雙眼睛告訴我——他想活啊,可是他更明白干了這事兒他肯定沒法活。那種眼神老虎看了都要心軟。”老宋說。
原來,宋隊長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兩個刑警正到外面吃飯,留下兩個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值班。刑警們往回趕的時候,那位Y老師回來了。他走上四樓。今天還沒有開學,空蕩蕩的樓道里只有他一個人,Y老師拿出鑰匙打開了防盜門。這時,兩個片警就上來打招呼了。Y老師是學校的名人,片警們也認識,頗有些敬仰,于是客客氣氣地說我們碰到點兒事兒,想找您了解了解情況,咱們進去談好嗎?Y老師愣了一下,點頭說好啊好啊,又拿出鑰匙來開防盜門里面的單元門。門開了,Y老師卻呆在了門口。兩個警察有點兒奇怪,只見這位老師臉色慘白。“怎么,不舒服嗎?”警察關心地問。“沒什么。”后來審問的時候Y老師說:“門一開,我就知道自己今天完了,這是天意啊!”原來看到警察客氣地詢問,Y老師雖然緊張,卻不愧是高智商的人,在瞬間就鎮定下來,期望警察是因為別的事情找他,而且立即想出了一個應付的辦法:他開單元門的時候沒有用自己的門鑰匙,而是隨便取了另外一把學校教室的門鑰匙,他準備門打不開就對警察說:“對不起,你看我這記性,連鑰匙都拿錯了,咱們下面找個地方談吧。”那樣,他屋子里的秘密也許就不會敗露。然而,門卻奇跡般地開了。門開了,兩個警察還沒意識到案件多么嚴重。進門看看,搬得一片狼藉,還剩幾件家具,一個大冰柜,冰柜里面放著幾塊肉,用報紙包著。“怎么開著窗戶呢?”凍得發抖的警察奇怪地問。“哦,前兩天停電了,您看我這冰箱里有肉,我怕壞了,就把窗戶打開了,外邊冷么。”屋里就兩把椅子,一個警察和Y老師各坐了一把,另一個警察看見旁邊有個圓凳,隨手一拉,下面一個用報紙包著的圓滾滾的東西骨碌了出來。“這是什么?”
“這是……”
還沒等Y老師回答,那個警察隨手打開了報紙包,立刻驚叫起來:“人頭!”
報紙包的,正是一顆砍下來的人頭!
與此同時,Y老師蹦起來,躥出房門就跑。“站住!”兩個警察隨后就追。那兩個刑警正走上樓梯,看到情況立刻明白了前面跑的是嫌疑犯,四個人圍上來抓捕,但這個白面書生一樣的人竟然和他們從樓上一直打到樓下,幾次抓住幾次掙脫!接著,就是老宋他們的加入了。
三天以后,案情大白。
故事十分老套,說者聽者卻都為之動容。
殺人碎尸的正是這位曾經是模范教師的Y老師,死者是湖南某賓館的一個女服務員。
原來,事情出在Y老師作為教育部優秀教師巡回作報告的過程中。這次巡回報告走了全國十幾個省。“可以想象,一路鮮花掌聲,春風得意阿。”老宋說的時候有一絲倦意,似乎強迫自己回憶這段案情是一種折磨。到湖南,當地教育部門十分重視,安排他們住在了賓館。小紅是這家賓館的樓層服務員,是個好學的女孩子,對作為模范的Y老師十分佩服仰慕,于是照顧有加。Y老師是個一點兒架子也沒有的人,人又詼諧熱情,幾天時間兩個人竟走得十分的近了。“天地良心,我一點兒勾引她的想法都沒有!”Y老師在預審的時候聲淚俱下。然而,無論怎樣,在Y老師離開湖南前的最后一天夜里,兩人卻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Y老師是小紅的第一個男人。發生也就發生了,小紅沒有要求什么,也許事情本來會就此打住。遺憾的是造化弄人,兩個月后小紅發現自己懷孕了。驚恐,無奈,后悔,可以想象一個人在異地打工的小紅的處境。思來想去,小紅做了一個她認為唯一正確的決定:到北京去,找Y老師,要他負責。
真的被她找到了。當小紅見到Y老師的時候,可以想象到后者的吃驚。小紅要求他離婚,和自己結婚。她來北京的時候還不知道怎樣讓Y老師負責,看到Y老師的人才風度和出手大方很是動心,就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兩個人的拉鋸持續了一個星期,Y老師的神經在這個過程中漸漸趨于失控。苦苦哀求之下小紅心軟下來,讓步了:“我回去打胎,你給我五萬塊錢做補償。”五萬元并不少,但他還籌得起。看到Y老師還算通情達理,小紅松了口氣,說了一句對她至關重要的話:“要不我把這孩子生下來?一定很聰明的。”“那可不行。”Y老師說,很緊張。小紅不太高興,以她的閱歷不能理解人對自己的骨肉會這樣反感。Y老師說我先找個地方幫你做人工流產吧。小紅說不用你管,先把錢給我我自己就能去做流產,先去做流產你不認賬怎么辦?幾天過去了,小紅還在催要錢,Y老師卻是夜不能寐。他在想假如她不是真的去打胎怎么辦?假如她回去生了孩子,以后不斷訛詐我怎么辦?一旦敗露,自己的家庭、名譽就全都沒有了。反反復復地想,越想越覺得可怕。
殺了她,一了百了!
一個念頭漸漸走進了這個讀書人的腦子。也許,他只是想讓自己這次脫軌的事情完全從世界上消失。他告訴小紅,錢取好了,晚上一起去拿,地方就在這個他已經不住但還沒有交鑰匙的宿舍。他知道放假了,教學樓里沒有人。那天他特意弄了一輛窗戶帶貼膜的車,把小紅帶了過來。在他的大衣里面,藏了一把用毛巾包裹著的鐵錘。因為幾個月來的顛沛流離,小紅在車里趴在Y老師的肩上居然睡著了。Y老師動搖了一下,但是他想到自己的家庭,名譽……到地方了,他搖醒小紅往樓上走。興許是覺得要了他的錢心里有些歉疚,小紅一邊上樓一邊對Y老師說,自己當初也沒想到會這樣,現在是沒辦法,離開了這樣久,那個工作也不能做了,打了胎休息休息自己就去長沙重新找工作,總要有點兒錢墊底。以后,“永遠也不會來找你了”。Y老師說,他真的不想殺人了,一路都在猶豫。但是……他樓上的屋子里并沒有那五萬塊錢。可是小紅催他快走啊。四層樓的樓梯并不長,兩個人已經到了門前。門,打開了,小紅推開門,看到里面混亂的樣子,似乎一怔。沒有可以選擇的了,Y老師抽出鐵錘,一錘,就打在了小紅的后腦上。
審問,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停頓,因為犯人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繼續講下去。只好到了第二天,這一次,鼓足了勇氣的Y老師才能說出當時的情景——他用盡全力一錘打在小紅的后腦上,本以為人會當場倒下死去,誰知小紅竟只是晃了晃,而后轉過身來,伸出手用力叫:“XX(Y老師的名字),救我……”“沒想到是這樣,我真的沒勇氣殺人了啊。”Y老師回憶的時候仿佛每個字都像鐵錘一樣沉重,“可是她的兩只眼睛都被我打得飛出來了,掛在臉上啊,我能怎么做?”于是,連雞都不敢殺的Y老師咬著牙又一錘砸在了小紅的頭頂上。
他將碎尸一塊一塊分多次沉到了河底;擔心根據胎兒的DNA鑒定被找到,又將小紅的子宮和胎兒剁碎后扔進了廁所的下水道!
……
槍斃了嗎?我問。老宋沒有回答。他說,那人的眼神看得出來,他對警察的態度很矛盾,因為他習慣地覺得自己是好人,應該是警察保護和幫助的對象,可是每次向警察們望出期望的目光,又很快自己換成了絕望。他知道自己是什么罪,他知道一旦被抓是什么后果,所以抓他的時候他像瘋了一樣反抗——其實,就是跑出校門,他能跑到哪兒去呢?我們這么多人跟著追呢,還有槍。只不過晚被抓住幾分鐘罷了。
“他想活啊。”老宋又說,“可他干了這樣的事兒還能想活嗎?”
原來,“想活”,有時竟然是這樣奢侈的東西。
“他自己很明白。”老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