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鐵軍
失身是人生大事,就像出生和死亡一樣。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事情發生的時間是這天早晨,地點則是在醫院住院部走廊里。
這是一家常見于報刊醫療廣告的中醫院。其時我已在這家醫院滯留一個多月了。當時我之所以會落到這幫中醫手里,一個是一直覺得中醫比西醫有學問,就連開藥方用的都是繁體字;再一個是常聽人說中藥比西藥更便宜,很多人都相信它“一分錢”就能“治大病”。沒想到住進來之后才發現根本不是那回事兒。中醫比西醫有學問不假,但那學問內容說句不好聽的,也就是熟知個五谷雜糧的藥用價值,并能倒背如流所有這方面的順口溜,譬如“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服藥保健康”。中藥比西藥更便宜不假,但若想見效一個療程得吃幾十服,沒有三五個療程什么吊兒事兒都不管,這么一加我不僅一分錢都沒少花,整個人也差不多浸泡在了藥湯里。我們都知道中醫下藥完全是憑經驗憑感覺,他們對那藥中究竟都有什么成分,以及哪種成分治的病根本兩眼一摸黑。所以一個人一旦吃了中醫的藥,本來想治這病歪打正著治了另外的病。本該把病治好的最后卻把人給治死了,什么出人意料、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而很可能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當我堅韌不拔地服用中藥一個多月后,終于發生了這件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的事兒。
是的,事情發生的時間是這天早晨。我記得這天早晨是這樣開始的,當別的病人都已早早起床時而我卻仍在睡懶覺。自從我成了一個除了吃藥無所事事的傷病員,就養成了這種晚上睡不著白天睡不醒的習慣。睡夢中的我這時聽到走廊里傳來“開飯了”的吆喝聲,于是意識到又到了不得不起床的時候了。由于醫院送飯是有時間規定的,過了規定時間餐車就會二話不說拂袖而去,所以我每天都是在這樣的吆喝聲中開始一天的新生活。我記得這天的我就像往常一樣,起得床來之后干了這么幾件事兒——匆忙穿好印有斑馬條紋的病號服。翻箱倒柜地找到飯票和飯盒,走出病房來到亂哄哄的走廊里,隨著爭先恐后的病號們擁向餐車,連推帶搡好不容易擠到餐車跟前,高舉著飯票和飯盒叫喊了一句:“我要五個包子一碗粥!”在我記憶里直到這時一切都很正常,至少我本人沒有發現我身上有任何異常之處,整個過程中也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覺得我與昨天或前天沒有什么不一樣。直到我喊出“我要五個包子一碗粥”這句話。不知是由于我的喊聲過于響亮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發現我的話剛脫口人們的目光便一下子集中在了我身上。仿佛無意之中看到了什么令人驚悚的東西,他們先是目瞪口呆地死死盯視我老半天,接著不知哪個女人失聲尖叫了一聲:“鬼!”就像誰朝人群里砸了半截兒磚,幾乎僵化了的人們這才反應過來,“呼啦”一聲閃開一個大圈子,將一臉懵懂的我一個人暴露在了圈當間。
事后我曾對此進行過一次換位思考。也就是說我不再把我當成我,而只視為那些爭搶飯菜的病號中的隨便某個人。試圖從一個完全旁觀者的角度,看看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兒。結果我看到了這樣一個令人愕然的場面,它使得我的表情就像當時看我的病號們那樣,一下子僵化在了目瞪口呆的狀態上——我看到當我走出病房來到走廊時。實際上走出來的并不是我,而只是一件印有斑馬條紋的病號服。或者說走出來的那個人雖然是我。但是我卻絲毫看不出來那就是我,因為作為我的具體標志的我的形體,不知何時驚世駭俗地消失不見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件穿在我無形身體上的印有斑馬條紋的病號服。那件病號服竟然在不依附于任何生命的情況下,恍若飄忽在亂墳荒冢的幽靈一般。自行其是地行走穿梭于醫院走廊上,隨著爭先恐后的病人擁擠到餐車前,高舉起飯票和飯盒喊出一句人的聲音:“我要五個包子一碗粥!”看到這一切我立刻明白我為什么會在醫院走廊中造成混亂了。盡管我明知道我所看到的就是我,但仍然就像那個女人一樣情不自禁地失聲驚叫了一聲:“鬼!”
我們城市所有媒體幾乎都在第一時間對我的失身進行了報道,其中尤以晚報的報道最為連篇累牘、不厭其詳。他們在其中一篇綜合報道里是這樣說的——
日前,從我市某中醫院里傳出一樁千古奇聞。一名在該醫院住院就醫的男性患者,早晨醒來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了頭、臉、手、腳,以及正常人們應有的一切身體器官,變成了雖然確實存在、但卻看不到具體形態的隱形人。這一奇異事件立刻在整個醫院引起了轟動。據該醫院有關人士介紹,這位患者現年三十一歲,就職于市婦聯《女性生活》雜志社,他是因嚴重前列腺炎來此就醫的。截至目前已進行了長達一個多月的治療,其間所患疾病已有明顯好轉,除排尿仍然稍顯困難以外,身體各方面情況均很正常,事前未發現任何異常跡象和不適感覺。
關于這種神秘的隱形現象,可以說許多人都已“久聞”,但卻從未有人有幸“一見”。早在我國古代就已有“隱身草”這一說法,傳說人們只要擁有了這種神草,就可以將自己的形體隱蔽起來,進入神出鬼沒為所欲為的自由境界。許多得道之人都是此草的擁有者。但那畢竟只是一種神話傳說,表達著不自由的人們對自由的憧憬和向往,只要稍有文化知識的人誰都不會信以為真。近幾十年來部分外國媒體亦有報道,稱他們發現了多起有關隱形人的真實案例。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有胳膊有腿兒,其中一些報道還被改編成小說和電影。在許多國家廣泛流傳并被譯介、引進到國內。但說到底也只是個小道消息,究竟這世上有沒有隱形這回事兒,因為誰也沒見過所以誰也說不準。因此可以肯定地說,出現在我市的這名隱形人,是迄今為止我們能夠看得見摸得著的第一個隱形人實例,他的出現立刻引起了各方面專家的強烈反應和重視。
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家經過科學研究、在這例隱形人實例中找到了驚人發現。他們發現他在人體構造各方面都與常人別無二致,唯有表層皮膚構造十分明顯地與眾不同,經過反復比較、鑒別、認定后發現,其外表皮層載色體的排列方式與一種叫做變色龍的爬行動物極其相似。記者在采訪其中一位專家時得知,變色龍是人們對一種熱帶蜥蜴的俗稱,與一般蜥蝎不同的是。這種動物的皮膚下面生有各種顏色的色素細胞。隨著光線和環境條件的變化,這些色素細胞的排列位置也會發生改變。也就是說在不同的光線和環境條件下,由于各種顏色的色素細胞相互之間的作用,它們的體表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譬如說在綠色叢林中,它們的體色就會變成綠色,而在褐色沙漠中又會變成褐色,總之不論在哪兒其體色都能與環境融為一體,使自己變成環境的一部分。它們依靠這種變化隱蔽自己、迷惑敵人,使強敵即使近在眼前也無法發現它們,而它們則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弱小目標。這位專家說他們發現現在這名隱形人便穿著這樣的變色“外衣”,而且其擬態能力比任何變色龍都更完美。也就是說他與光線和環境條件的融合比任何變色龍都更徹底,人類的肉眼已經根本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與其稱之為隱形人還不
如稱之為變色人更為準確。
至于此人的皮膚構造為什么如此異于正常人類,專家認為不外乎先天和后天這兩種因素。但據專家對其家族歷史和血緣關系的調查,其父系和母系親屬的人體構造均很正常,尤其是皮膚構造與常人無異,未見任何反常和特異案例,這就排除了其變色功能為先天遺傳的可能。也就是說此人本來并不具有變色功能,后來之所以具有了這種功能完全是由于某種外因使其皮膚構造發生了改變,就像一場地震使地表地貌發生了改變一樣。至于導致其發生根本性變化的外因是什么,專家稱他們正在進一步調查分析中,在沒有掌握確鑿證據之前尚不敢妄下結論。看來破譯這一自然和人體之謎尚需一定時日。感興趣者可進一步關注本報的后續報道。
正如這篇報道所說的,自從失身事件發生之后。我便淪為了人們的研究和試驗對象,就如同那些被關在金屬籠子里的小白鼠一樣。所不同的是關我的籠子要豪華得多。由于這時的我已成了比大熊貓還稀有的動物,醫院方面充分認識到了我的保護和利用價值,已將我的住所由普通病房移至高干病房,而且不再向我收取任何費用。這套高干病房不論房間結構還是生活設施,都很像三五百塊一晚上的那種賓館套間。每天,我就像深居簡出、日理萬機的國家,元首。在這里會見著來自全國各地各行各業的客人。這些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長相也奇形怪狀風格迥異,就如那位記者在報道里所形容的,都是已在各自領域里揚名立萬的專家。每當又來了一撥兒這樣的專家,我就知道等待我的又將是忙碌的一天。由于就連中醫自己都有這個自知之明,知道他們祖傳那一套“望聞問切”只中看不中用,所以盡管這是一家中醫院。但在檢查手段方面也只能不恥下問地引用著西醫的裝備,什么X光、CT、心電圖、腦電圖之類的家伙甚至比西醫還全活。每一撥兒專家來這兒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帶著我樓上樓下地輾轉于各科室、機房之間,把所有這些檢查從頭至尾再做一遍。而我這一時期的全部生活內容。除了每日必須的吃喝拉撒睡,就是配合這些專家的無休無止的檢查。
對于這種配合一開始我的態度還是完全自愿和積極主動的。我之所以持這種態度的原因,一個是有人管吃管住而且不要錢,而我卻什么心都不用操什么力都不用掏,讓我感到走遍天下也難找到這樣的好事兒;再一個是每天被那么多目光關注著,就連我拉的屎都有人翻來覆去扒拉著看,使我覺得自己成了這個世界的焦點和中心。似我這樣一個什么都得自食其力、而且從來無人問津的小人物,以前何曾被人如此的當成過一回事兒,因此我對人們所給予我的這種待遇簡直受寵若驚、躊躇滿志,那段時間無論物質和精神上都感到十分十分的滿足。但是沒想到沒過多久就不行了。一個是我很快反應過來那些拿我當事兒的人其實關心的并不是我,而是想在我身上發現什么他們想要的東西。就像農民喂豬關心的并不是豬而是豬身上的肉一樣。再一個是這幫人每來一撥兒都要在我身上抽走至少一針管血。供他們以科學的名義分析、化驗和研究,很快把我抽成了一個有氣無力、無精打采的人,整個人幾乎變成了失去了水分的蔫茄子。我一算這種損失就是一頓吃一斤肉也彌補不過來。這一切終于使得我意識到再也不能就這么下去了,我應該立刻離開這個操蛋的地方,結束這種肥公損私、得不償失的生活。
但是直到我企圖離去的時候才猛然發現——一在此之前我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到——這時候再想走已經沒那么容易了。自從被轉移到這個類似賓館套間的高干病房后。我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自行其是的人。在我臥室外面的起居室里就出現了二十四小時看護我的人。這些人的任務一個是隨時聽從我的召喚和吩咐,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任何服務;一個是當我試圖離開房間時像門一樣擋在我面前。面帶微笑但不容商榷地告訴我,我要出去可以但前提是必須得到領導小組的同意。似乎有關部門專門為我成立了一個領導小組。而他們就是領導小組派來的工作人員。我記得這些人的身份一開始還是醫院的一般護士。但是隨著我的被保護動物級別越來越高,不知何時換成了身著制式服裝的醫院保安,而就在我決定離去的這一刻一開門發現。不知何時又換成了腰里別著警棍的真正的警察。也就是說,隨著這些人身份的變化他們的角色也發生了變化,這時他們的使命已不是看護我而是看守我。我已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被隔離和被監禁的人。就像我所患的不是失身癥而是傳染病一樣。這一發現令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了好一會兒。
當然這種身陷囹圄的現實并沒有動搖我一走了之的想法。雖然羈拘我的牢籠警衛森嚴,但我相信我要想走還是易如反掌,只要扒了這身斑馬皮似的病號服就行了——因為此刻的我已是一個沒有任何具體形態的人,人們對我的全部認知只能建立在我的外在衣著上。換言之我只有在穿著衣服的時候人們才能認識到我的存在,知道我此刻在哪里和干什么。一旦我脫光了也就從他們的視野中完全徹底地消失了,他們就是把眼睛瞪成牛蛋也看不到我。所以現在令我發愁的不是走不走和怎樣走,而是走了之后怎么辦的問題。因為只要我敢脫光了從這屋里走出去。那即意味著我的后半生就只能光著屁股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了。以我此刻的稀有性和重要性,人們是不可能對我的走失置之不理、聽之任之的。這就決定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重新穿上衣服,就等于又把自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下,就有可能被人們再一次投入到牢籠里。
想到從此以后將赤身裸體地生活在人們的目光里,我的臉上立刻有一種火燒火燎和無地自容感。盡管我明知道對于此刻的我來說衣物已失去了它的漢語意義,我已經是一種無色、無味、無形的物質,就像無所不在卻無法捕捉的空氣一樣,穿著和不穿著都不再有任何區別,穿得越少人們所能看到的東西就越少。但是從小形成的與衣物的唇齒相依習慣仍然使得我一至少在感覺上總覺得:只有在穿著衣物的時候才有安全感。一旦失去了衣著即如同失去了防線。渾身上下都成了易受攻擊的致命弱點;只有在穿戴整齊的時候才是體面人,一旦脫光了身子就仿佛褪光了雞毛,裸露出來的全是丑陋、猥瑣和不堪。不禁而生一種極為嚴重的不適應感。不過好在,這種不適雖令我在何去何從上猶豫彷徨了好半天,但我最終還是認識到這只是一種積重難返的心理定勢,若想改變它需要漫長的時間和過程,而此時此刻顯然顧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就像俗話常說的那樣“走一步說一步”。并在這一認識的促使下,脫下了已在我身上穿著一個多月的、其間沒有換洗過一次的、印有斑馬條紋的病號服。
我的出走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簡單。斯時。守在外面的一胖一瘦倆警察正將腦袋湊一起。捧著手機閱讀不知誰發給他們的短信息,其中那個胖警察一邊按動翻頁鍵一邊念念有詞道:“六個女同志競選村婦女主任。當然其中五個都落選了。村長做落選女同志的思想工作。問了她們一個同樣的問題:‘知道你為什么落選嗎?第一個女同志說:‘我上面沒人。第二個女同志說:‘我上面的人不硬。第三個女
同志說:‘我上面的人雖硬可他在上面沒使勁。第四個女同志說:‘我上面的人使勁了可他說我在下面沒活動。第五個女同志說:‘我上面的人使勁了,我在下面也活動了,可是他說我沒出血。”念到這里倆人憋不住一齊放聲大笑,正笑到半截兒忽聽得里面臥室門一哺,不由得剎住笑聲面面相覷了一下,先是胖警察說聲不好接著瘦警察也反應過來,躍起沖進臥室但那兒只剩了一件扔在地上的病號服。倆人同時喊了聲快追掉頭撲向了外面的走廊。看到這情形就連我自己都笑了——其實這時候我根本就沒走。倆人沖進臥室的那一刻。一絲不掛的我就站在他們面前。可是他們根本就沒看見我。他們走后我輕而易舉、毫無阻攔地離開了禁錮我的房間。
事隔一個多月后我終于回到了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但是幾乎就在我回來的第一秒鐘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先是我正在馬路邊上老老實實地行走著。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呸”地朝我啐了口痰,接著一輛準備靠站的電車又沖我筆直地輾過來,既沒有按喇叭也沒有避讓和剎車的意思。總之不論騎車的還是開車的。誰都沒把我的存在當回事兒,仿佛他們面前根本就沒有我這么個人。尤其是那輛電車因為是從我身后撲上來的,由于它沒按喇叭直到快撞上我時我才發現,驚心動魄的我急忙朝馬路旁一跳,結果雖然避免了一起車禍腦袋卻扎扎實實碰在了電桿兒上。氣急敗壞的我剛想破口大罵:“媽那個B眼瞎了,沒看見你老子么?”這才猛然反應過來他們的確沒看見我。因為我已是個誰都看不見的失身人。”
這一突然遭遇使我一時僵立在了馬路上。盡管我早就已經知道了我是一個失身人,但是此時此刻發現這世上真的沒我了,還是覺得這件事情是那么的不可思議。難道不是么——就在不久前我還實實在在地生活在人群里,不管跟誰走個對面人們都還讓一讓,可是眨眼之間竟然說連一點兒影兒都沒了,就像被大風不知刮向何處的一根雞毛一樣,仔細想想這是一件何等奇異的事情啊!仿佛是為了更進一步地落實這一奇跡的真實性,我情不自禁朝十字路口一個交通警察走過去。這時正是那些“早九晚五?人們的上班高峰,這名交警正在安全島上指手畫腳疏導著車輛,我上去之后二話不說,接二連三打掉了象征著他指揮權的大蓋帽。他第一次撿帽子時以為自己掉的沒有當回事兒,第二次抬頭看了看樹梢兒有沒有風,第三次在安全島上亂轉亂找了兩圈:“誰他媽在跟老子開玩笑?”看得路邊等紅燈的人們一下子全笑了。而正是人們的笑聲使得我徹底堅信了或者說最終確認了。是的,我已是個徹頭徹尾的失身人。我雖然仍一如既往地活動在這世上,但在世人眼里已經千真萬確的沒有我了,從今以后不論我對他們干什么,哪怕面對面地抽他們的大嘴巴,他們也會認為不是我而是鬼抽的。
確信自己可以信馬由韁、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之后,按說我該利用這一得天獨厚的條件為人民做些好事。在此之前我經常聽說有人做好事不留名,但瞞來瞞去最后還是被人們發現了。而我現在可以說真正的來無影去無蹤,就是把全世界的好事都干完也不會有一個人想起來是我干的,我要想做無名英雄是何等的萬事俱備、易如反掌啊。但是沒想到實際情況正相反。當我一下子放開手腳、無拘無束后,首先被釋放出來的東西不是善而是惡,我想干的第一件事竟是報私仇泄私憤。
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我所供職的地方是一家地攤雜志。在此之前我曾為雜志做過一期策劃。問題是:“如果允許你實現一個愿望,你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本以為被采訪者都會說“搶銀行”之類的,卻沒想到絕大多數人竟異口同聲回答:“殺了我那頭兒!”吃驚不小的我后來仔細一想其實這也不奇怪,畢竟這世上有權有勢的人是少數。絕大多數還是受欺壓受迫害的老百姓。而這種人最大的愿望當然是打倒那些壓迫他們的人。同樣作為老百姓的我當然也不例外。而我的頭兒則是我們編輯部的準主任。
我們這個準主任我們都管他叫“白臉兒”,本來是跟著他爹學中醫的,后來因為爺兒倆什么病都治不好,總覺得在生活中是個失敗者,他爹無所謂反正再混幾天就退休了,可他的路還長不甘心就這么算了,便托不知什么關系轉行來到了我們這兒。剛來時因為隔行如隔山什么也不會,只得為他專設了個求醫問藥欄目叫“安心問答”。一個是利用他那點兒中醫知識,解答讀者來信中有關醫學方面的咨詢:再一個是利用他和中醫的關系。為捉襟見肘的雜志拉個變相廣告。但是誰也沒想到,我們之所以稱他準主任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這廝仗著臉白沒來幾天竟把我們主編。一個由于更年期而對白臉男人懷有變態心理的老婦女認了干媽,被干媽未經上級主管部門批準任命為雜志社內部的編輯部主任,連北字怎么寫的都不知道竟然看起了我們的二審。而我也正是從這時起成了他的死對頭。在此之前我們誰也沒想到此人竟是這樣一個小人。自從他看二審后我們這里便形成了這樣的風氣,那就是編輯只能編二審想看的稿,而主編只能看到二審讓她看的稿,等于他一得志就把國家規定的三審終審制改成了二審終審制。而我因為不知在什么場合隨口說了句:“就他那眼神兒能看出好賴稿才怪了。”傳到他耳朵里自此他老是斃我的稿,盡管在這之后我為修補與他的關系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他說什么也不肯放過我。在我們這里月收入是和上稿量捆在一起的。他這么一刁難我的稿立刻影響了我生活的水平,別的不說僅我抽的煙喝的酒就降低了好幾個檔次,好歹也算個資深編輯的我當然咽不下這口氣,找到他說你要再這么整我可是在這里干不下去了:“你應該慶幸我還在這兒干著。如果哪天我不在這兒干了。處理問題可就不會采取現在的方式了。”可是沒想到這么做的結果適得其反。從此他對我的刁難雖然不再明目張膽。但卻變得更加陰險隱蔽、防不勝防了。隨便舉個例子比如說我每期送交到不同欄目的稿,到他那兒卻被統統安排到同一個欄目“百態人生”里。而這個“百態人生”每期也就是能發一到兩篇稿,可想而知那多出來的稿送到主編那兒會是什么下場。事后他還一臉仁至義盡的表情對我說:“你的稿我都送三審了,主編不批我也沒辦法。”氣得我明知又著了他的道兒可干生氣就是沒辦法。
苦大仇深的我本來只是想著報仇雪恨,但對如何報仇心里并沒有具體的打算,卻不料這回天賜了我一個良機。我來到的這個地方是一幢高大巍峨的臨街賓館,這家賓館除了中間幾層用做客房外,下面開辦著吃喝玩樂等娛樂場所,上面則全部作為寫字間租賃了出去。而我們的工作場所就設在它的第八層。幾乎就在我無影無蹤地走進電梯的同時,無巧不巧地另兩個人也腳跟腳進到了電梯里。他們一個正是我要找的白臉兒,另一個則是租賃著第九層的某旅行社經理,一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女人。我在電梯關門的一剎那完全是靈機一動,上去就在女人肥大滾圓的屁股蛋子上狠狠擰了一把,女人痛得“嗷”了一聲二話不說轉身抽了白臉兒一記大嘴巴。因為在她看來這時電梯里只有她和白臉兒兩個人。女人在做這個動作時肯
定使出了平生之力。這一巴掌發出一聲驚心動魄的脆響。打得瘦弱的白臉兒原地轉了一圈兒。再轉過來時半拉臉認識另半拉臉已經不認識了。而且女人似乎是在打人之后才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因為她打完之后愣了一下才喊了一聲:“打死你個臭流氓!”邊喊邊將高大強壯的身體整個壓向白臉兒,左右開弓、切瓜砍菜、沒頭沒臉地痛揍開了他。直到電梯運行到我們所在的第八層,白臉兒乘著開門連滾帶爬奪路而逃,女人仍然不依不饒地滿走廊叱罵追打著他,引得剛剛上班的一樓人都推搡擁擠著出來看熱鬧。在此之前我從沒見識過一個女人如此有力量。只片刻便把一個站著撒尿的男人打成了一條走投無路的癩皮狗。最后還是我們主編親自出面才結束了這場實力懸殊的武打。
不過白臉兒的厄運并沒有到此結束。我是說我并沒有就此而輕易地放過他,而是跟隨他們身后進了主編辦公室。此刻的白臉兒已被連打帶撓得滿臉是血,但血臉上仍是一副懵懂無辜的表情。可想而知其情其狀是何等的狼狽。主編見此情景十分痛心地責備道:“你怎么能干這種不自重不自愛的事!”仍自委屈著的他一聽就急了。臉紅脖子粗地“我、我、我”了半天。大概是想辯解“我他媽根本什么都沒干”。我見他半天語無倫次再次靈機一動,搶在他面前模仿他口音說了一句:“我他媽就不自重不自愛了,礙你蛋事兒啊你管得著么!”雖然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模仿得那么拙劣,但是話一出口仍然取得了預期的效果。我看到主編難以置信地瞠視著白臉兒,白臉兒則更加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兩旁。因為這時不論在主編還是在白臉兒看來這屋里都只有他們兩個人。“苗得水(白臉兒的真名)!”主編的表情就像被強奸了一樣。“你竟敢這么對我說話!”白臉叫一聲:“我的親媽!”看他那意思大概是想喊:“冤枉啊!”但是我沒容他那冤字喊出口,再次接過話茬更加火上澆油道:“這么對你說話又怎么了?自己尿泡尿照照你那樣形,不就是個更年期老婦女么,這么對你說話都是看得起你!”實事證明語言有時候比什么都有力量。我在話沒說完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句話要了白臉兒的命。因為我話沒說完主編就已經面目全非地站了起來,表情就像蒙受了滿清政府那樣的奇恥大辱一樣,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著門口喝令白臉兒:“你給我滾出去!”原本我還想再說點兒什么但是一聽這話立刻意識到不必了,既然主編已經言簡意賅地對白臉兒說過了“滾出去”,像她這種年齡階段和生理狀態的人,一旦說出什么話來別人是很難讓她改口的。
放倒仇人之后我并沒有即刻離去,而是幽靈一般來到了賓館第一層。我們人類的情感說起來一團亂麻,但歸結起來無非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所謂中心就是我所謂基本點就是恨與愛。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我只是個受欺壓受迫害的老百姓。在此之前除了別人不把我當作個人。沒失身的時候自己長得也不爭氣,因此我在愛字面前也像在白臉兒面前受盡了慢待和虐待。但是此刻不同了。此刻的我已是個可以為所欲為的人。我當然要——就像釋放壓抑在心底的仇恨一樣——釋放壓抑在心底的愛。
在進入這家賓館之前我就已經介紹過,其一樓櫛比鱗次著各種各樣的娛樂場所,而其中一個掛牌“保健按摩”的去處,每到燈火初燃時都有許多年輕女子或坐或站著,將它的門口裝點得就像商場多姿多彩的櫥窗。很長時間我一直搞不清楚這些女子是做什么的。直到有一天看到她們群毆一名與她們姿色仿佛的女子,聽人說那地方以前由另一撥兒人經營著,被打的女子就是上一撥兒人中的一個,后來人雖走了許多老客還保存著她的傳呼號,每次再來這里住店都要把她傳呼回來,而現在這撥兒人痛打她就是因為她搶了她們的生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們竟是一窩“雞”。自此每當下班路過都會有意無意看她們一眼。而每當看到她們老二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到十二點。特別是這其中一個身材豐腴、黑短衣裙的女子,有一次我看到她背向門口趴坐在一把折疊椅子上,屁股撅得就像撲克牌里黑桃A上的那個桃,當時就恨不能把自己變成桃下面的那個把兒。那時候我對這一切還只能是想想,想完之后又一想我能來這兒警察也能來。而我在世人面前還得盡量裝得像個人,就是有賊心也沒有了那賊膽兒。可是現在連我都看不見自己了我還有什么可怕的。什么都不怕的我大搖大擺地朝那個日思夜想的地方走了過去。
我是在洗手間里找到那個黑衣女子的。由于這里人們與正常人們的作息時間正相反,我們勤奮工作的時候正是她們無所事事的時候。我進來以后看到女子們有的已經睡大覺,有的聚在一起聊大天、打撲克,而那黑衣女子則正在洗臉池前呼哧呼哧地洗衣物。由于我對她的向往早已達到了如饑似渴的程度。而此刻的我又擁有了隨心所欲的權力。所以我也不準備再做任何不必要的鋪墊了。一上來便直奔主題地將她按趴在了池子上。如我意料我的唐突嚇了她一大跳,特別是當她回頭一看發現身后根本就沒有人,剎那間滿臉都是如見鬼魅般的驚悚和恐懼。但又出我意料她的驚懼只持續了幾秒鐘,接下來并沒有試圖掙脫我那看不見的魔爪,反而十分配合地把屁股又往高撅了撅。我在她的叫聲中終于噴射后抽出來身子就要走。卻不料她發現我的意圖竟叫了聲“等等”,直起并轉過身子東張西望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一開始我沒明白她問話的意思,后來聽她補充了一句:“我們都從報紙上看到了,八樓一個人得了失身病。”才恍然大悟她為什么沒有抗拒和推脫我,原來她從一開始就已意識到了那不是鬼而是我。
因為被她認了出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得攤開兩手腆顏嘻笑著說:“實在對不起呵今天我沒帶錢。”說這話時就連我都覺得自己像個無賴。
沒想到她竟信口開河道:“什么錢不錢的你就甭客氣了。全世界扒拉著數似你這樣的稀有動物能有幾個。獻給科學家說不定他們還得倒找你錢呢。”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是我事先沒有料到的。
先是曾經連續報道過我的晚報又登出這樣一篇文章。稱連日來市內各大超市連續發生失竊事件,為此所有超市都特別加強了防范,保安人員日夜巡查警衛從未發現過竊賊。但超市里的商品尤其是日用商品仍在每天丟失。與此同時超市附近的賓館酒店里則接連發生這樣的怪事,明明在客人走后清理過衛生的房間,再有新客人人住時開門一看,卻發現不知何時已經又有人住過了,床鋪、茶具、衛生間和盥洗用品均有使用過的跡象,特別是房間里還遺留有大量生活垃圾,其中包括各種方便食品和日常用品的外包裝。而外包裝上均貼有印有上述超市標志的價格條碼。據這些賓館酒店的客房服務員說,她們在前位客人走后從未打開過房間。也從未見過有其他人等進出過房間。警方接到報案后經過縝密偵查和分析,疑為前一時期從我市某中醫院出走的隱形患者所為,但是否如此還有待進一步調查和證實。
我必須承認這一切的確都是我干的。這也是我近一個時期以來的日常生活。自從逃離囹圄后我始終沒有回到從前的住處——我父母
遺留給我的那間陰暗狹窄的小房。我就是不回去也能知道,自我脫逃之日那兒里里外外都圍滿了人。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到不同的賓館和酒店,在客人走后尾隨清理衛生的服務員進入到房間,并在她們干完活離去后繼續停留在房間里。由于我工作的單位所租賃的就是這樣的房間,所以我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只要我再出去的時候不從里面把門鎖住,我就取得了這間房間的臨時居住權。之后我便離開房間進入附近的超市。挑選、拿取我這天必需的生活日用品。這比出入賓館酒店的難度要稍微大一些。因為我所選取的東西不像我一樣可以來去自由。不過我總能找到一些可以滲透出去的漏洞,譬如專供超市上貨或職工進出的通道等。雖然后來他們確實加強了防范,但是畢竟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最終還是破綻百出、顧此失彼、防不勝防。當然我的這種生活也不總是一帆風順,譬如有一天我剛從超市回到房間。正準備像往常一樣慢慢享用這些大包小包裹著的好東西,突然房門一響服務員領進來一位新客人。客人看到東西還以為是前一位客人遺忘的,居然就在我面前毫不客氣地大吃大喝起來。等于我忙活半天最后給他做了一鍋菜。
但是接下來的報道便是純粹的假新聞了。接下來的某一天我由于無所事事在街頭報欄前停留了片刻。卻不料竟在此前幾天的晚報上看到幾則這樣的消息。一位夜行婦女就在街頭撥打了110,對聞訊趕來的巡警說她正在路邊正常行走著,忽覺胸前被什么東西猛抓了一把。低頭一看脖子上的白金項鏈不知何時不見了。該女人說她可以肯定項鏈是被人搶走的,因為類似經歷此前她已有過一次了,只不過那次的搶奪者是兩個騎摩托車的小流氓,而這一次因為街燈明亮她看得很清楚前后左右都沒有人。一位路經本市的外地司機也向警方報案說,他把車子停在飯店門外進去吃飯,出來卻發現鎖在車里的大哥大包失蹤了。包內裝有現金、手機、信用卡和商務通。他這頓飯總共吃了不到半個小時,離車時還特別確認了一下已經鎖死了車門和車窗。吃飯過程中沒有聽見車中警報裝置發出任何聲響。看車的飯店保安也證實在此期間沒有人靠近過車輛。還有一位鰥寡獨居的老人的經歷更是離譜,這日他正在睡午覺忽聽得有人按門鈴。但是開門之后卻發現外面根本就沒有人,誤以為聽錯了的他鎖好房門繼續睡覺,卻不料午后醒來看到整個家不知被誰翻了個遍,經查點丟失了全部現金和存折。這個老人在接受警方詢問時始終堅稱他整個下午就開過那一次門,詭異的是警方在現場門窗上沒有找到任何撬壓扭別的痕跡。總之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而警方,我不知道在此前他們是如何解釋這類無頭案的,但我知道我的出現使得他們終于找到了一只替罪羊。自從有人在超市系列失竊案中聯想到我之后。我就成了他們為自己的無能辯解的理由和借口。每當他們在一樁案件中感到無所作為、丟人現眼時。包括上述不知哪王八蛋作的案,便將屎盆子一股腦兒扣在我頭上,對輿論稱“很有可能是失蹤的隱形人所為”。這簡直就是對我的肆意詆毀和栽贓陷害。我曾未經許可拿過超市的東西是不假,可那完全是由于我無法正常買東西這一客觀因素所致。而且所拿東西的品種也僅限于生存必需的范圍內。但是在這些信口開河的人們的一致指認下,特別是這些報紙貼在一起給人的連續閱讀效果。本來什么狗屁都不是的我。竟成了一個無孔不入、無所不為、無法無天的江洋大盜。站在閱報欄前的我差點兒沒被他們的張冠李戴氣昏過去。
尤為令我感到氣憤的是被報紙如此這般大肆渲染一陣后。我竟不知不覺成了我們城市的無形卻實在的威脅。由于我仍像從前一樣行走、生活在人群中,而人們卻看不見就在他們身邊的我,這一時期的我就像監視器和竊聽器_樣。看到、聽到了許多令我意想不到的東西。隨便舉個例子比如說——有一次我路經一條胡同里的一個住家戶,看到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夫婦拎著菜籃子從家里走出來,倆人都已經走出好遠了老太太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腳,非讓老頭子再回去看看門是不是確實鎖好了:“別再忘鎖了讓那個隱身的毛賊鉆進去。”還有一次我在某飯店旁的公共廁所里。正為尿了半天也尿不出來而苦惱著。一前一后進來兩個已喝得面紅耳赤的人,后面那人一進來便塞給前面那人一個信封道:“張處長這事兒我可就拜托給您了。”被稱作張處長那人連脫了一半的褲子都提在手里不脫了:“你怎么敢在公共場所來這一套,萬一被隱形人發現舉報了怎么辦?”甚至有一次我正在公園里目不旁瞬行走著,路邊長椅上一個男人把手伸進一個女人的衣裙里,雖然我連看都沒看見女人仍像挨蜇似的打掉男人的手,神色緊張地東張西望了老半天,訓斥男人你也太不要臉了,大白天動手動腳的也不怕人看見:“說不定那個隱形人這會兒就在這附近。”總之我就像是無所不在的空氣。已經滲透到了我們城市人們的日常生活里。在我的陰霾的籠罩下,一時間每一個人都覺得仿佛被剝奪了隱私權,不論干什么都有人在旁側窺視甚至監視著。這種被裸露和不自由的感覺令他們一想起來便忐忑不安和惱羞成怒。我操他媽的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本來這里面沒穿衣服的那個人是我,現在卻反過來成了所有衣冠楚楚的人。
本來無緣無故地替人背黑鍋就已經夠委屈我的了,卻不料還有比這更委屈的就是找不著說理的地方。受盡冤枉的我本想狀告他們誹謗和誣陷。但是直到這時候才發現這世上人人都可以說話,唯獨只有我不知何時被剝奪了話語權。換言之也就是不論別人怎樣冤枉我我都只有默認了。都不能為自己做任何無罪的抗訴和辯護。因為我只要稍微一出聲。就等于把自己重新暴露在了人們的視野里。就有可能被人們不容分說戴上枷鎖和鐐銬,到那時候哪怕渾身都是嘴只會更加說不清。這簡直就是強奸啊!誰能相信這世上竟有這等蠻橫無理的事情,而且這事情不偏不倚偏偏發生在了我身上。一開始我就像所有被奸污的人一樣,雖然憤怒到了極點還是決定忍辱含垢算了。這事兒傳出去其結果只能是我更加沒法做人,但是沒想到沒過多久我便忍無可忍、怒不可遏了。
事情是這樣的。這天早晨一家銀行的街區儲蓄所剛剛開門,營業員為第一位顧客支付所取現金時。打開保險柜卻發現半柜子的錢不知何時不見了。這錢是幾分鐘前才從運款車轉移到保險柜中的。在這短短幾分鐘里儲蓄所內只有營業員和保安員,沒有任何外人進入也沒有任何員工外出。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正在賓館睡懶覺,就連后來得知這一消息都是偶然聽到住店客人的閑談。但是我記得我乍聽此言腦袋仍然嗡嗡作響了老半天,心想他們別把這事兒也訛在我頭上。誰知趕到上次的閱報欄前一看,最不應該發生的事情偏偏最真實地發生了。那報紙竟然白紙黑字地說警方接到報案立刻封鎖了現場。經過對當時情景的詢問已基本排除了一般外盜和內盜,根據作案手法和特征分析他們仍然認為是隱形人所為。這簡直是無中生有、信口雌黃!我就是再傻也知道只要跟銀行沾邊兒的罪就是死罪。
沒想到我一生謹小慎微、規行矩步。所犯的最大錯誤也不過就是個小偷小摸,現如今卻被人們強加到頭上一個如此十惡不赦的罪名。一時間我幾乎被這一飛來橫禍氣瘋了。就連自己都沒意識到一拳砸在閱報欄上。將一整塊玻璃砸得碎成了幾十塊。與我同時看報的還有男女老少好幾個人,全都被這塊玻璃的“自動”爆裂嚇了一大跳。其中一位婦女甚至發出“嗷”的一聲尖叫。而我,就是在這一剎那產生了一種破罐破摔的想法。事后我發現,原來重大決策并非都是深思熟慮的產物,有時候它恰恰是即景生情和感情沖動的結果。
是的,我已經決定了要做一個名副其實的隱形大盜。破罐破摔的我是這樣想的,既然我什么都沒做人們卻堅持認為我做了。不容分說將不是我的罪名強加給了我。還不如我索性就照人們認為的那樣去做了,也算沒有白背這個黑鍋枉擔這個虛名。
為了不辜負人們對我的厚望和重托,我把第一個目標就選在了某個銀行街區儲蓄所。
接下來大約一個星期時間里。我都像自己就在這里上班一樣。每天八個小時地活動在儲蓄所的每一個地方。當然我沒有讓人們意識到這里面多了個我。通過這段時間無微不至的深入生活。我不僅就像了若指掌那樣熟識了這里的所有角落、工作和員工,而且通過旁聽這些員工的日常對話。了解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姓名、出身、生活、家庭、思想和感情,數說起他們的家長里短來就像俗話常說的如數家珍一樣。甚至有一次我還在無意之間看到了這里最隱秘的隱私——那天快下班時我正在主任辦公室閑坐。前臺一位女營業員似想向主任匯報些什么。卻不料主任一見她進來竟然攔腰抱住她,一把掃掉辦公桌面的什物將她仰按在桌上,就在我面前旁若無人地掏出老二大聳大弄起來。由二人的熟練動作和默契配合可看出。他們干這種事情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一時間看得我驚心動魄、愕然不已。
一個星期后我發現,盡管儲蓄所的戒備遠遠沒有它外表貌似的那么森嚴,但是要像報紙上說的那樣把錢從這兒拿出去,還是具有非常大的難度和風險。因為即使是我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人,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下公然扛走那么多的錢,人們可能看不見我但這并不意味著也看不見錢。這也從一個角度證明我確實蒙受了不白之冤。不過經過長期細致的觀察我還是在這個蛋上找到了一條可以下蛆的縫兒,那就是他們用于盛錢和運錢的工具,那些統一規格、一模一樣的鐵箱子。由于儲蓄所每一天的營業額都不一樣,所以他們常備著好幾個這樣的鐵箱子,營業額多時所有箱子都被派上用場,營業額少時有些箱子便被閑置在一旁。而正因為這些箱子的模樣就像一母所生的多胞胎。就連他們的母親不細看都認不出來誰是誰。才使得我最終想出了一個將錢據為己有的好辦法。
我是在儲蓄所下班時分開始我的盜竊行動的。在此之前我已乘人不備做好了行竊的準備,在兩只閑置鐵箱里裝填了磚頭瓦塊等雜物,使其重量相當于里面滿滿當當裝的都是錢。后來令我遺憾的是這天營業額比我預想得少得多。最后歸攏到一塊兒竟連一只箱子都沒裝滿。我準備的這兩只箱子也只利用上了一只。這之后我要做的就是等待前來收錢的運款車的到來了。我是在主任辦公室的沙發里進行我的等待的,也就是在這時我無意看到了主任和女營業員之間的那一幕。運款車來到的時候儲蓄所出現了我熟悉的混亂——主任幾乎是一邊提著褲子一邊走向前臺的。按規定他在交出這天錢箱時應得到收到一方的簽名,慌里慌張的他卻再也找不到履行這一手續的文件了,而其他員工此時雖未得到下班的允許,但卻由于錢都已經裝箱實際上已經沒事兒了,開始各自收拾東西做起了下班的準備。總之這一瞬間這里的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而忙碌著。唯獨那只此刻裝滿錢鈔、應為工作中心的箱子被冷落在了一旁。這也是我在此觀察多日所發現的一個奇怪景象。而我這天一直等待的正是這一時刻的到來。我在混亂的人們中間只用了一舉手那樣的勞,便將裝錢的箱子和閑置的箱子掉了個個兒。混亂稍息后我看到兩名女營業員連拉帶拽,在荷槍實彈的押運保安的注視下將裝滿磚頭瓦塊的箱子送上了運款車。
我一直等到人們散盡之后才離開儲蓄所,走的時候并沒帶走已屬于我的那箱錢。如此之大的箱子就是讓胖子扛著都勉強,更別說我這么一個瘦得跟排骨似的人。根據我的觀察這家儲蓄所的位置是這樣的,它實際上租用著一幢樓廈的底層的臨街那一面,前面是連成一片的營業廳后面是分隔開來的辦公室,營業廳門臨大街辦公室的門則通向樓內的走廊。而走廊的盡頭更是我這些日子經常滯留的地方,那是這一層樓公用的男女衛生間。事實上早在我第一次在那里為尿不出尿而苦惱時就已經想好了,接下來我完全是按著那時候就已擬定的計劃,將錢化整為零地包裝在塑料袋中,分散藏進了衛生間墻壁上的懸掛式水箱里。以我之見別看只是個衛生間其實比任何銀行都保險,說銀行有錢有人信說衛生間也有錢恐怕只有鬼才信。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一個人僅只是去了一趟衛生間,就從一個窮苦人變成了一個有錢人。覺得人活在世就像戲曲舞臺上的變臉兒一樣,剛剛還是一副嘴臉轉過身去就變成了另一副嘴臉。這種不踏實的感覺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才消失。
是的,我是在翌日清晨睡醒之后才真正確信了我已是個有錢人。意識到有錢之后我立刻發現這里面有個致命的疏漏。那就是——我將怎樣花掉這些錢?直到現在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我失身的那個早上,當我在擁擠的人群中高舉著飯盒和飯票喊:“我要五個包子一碗粥!”人們目瞪口呆、驚恐萬狀的表情,以及那個女人精神錯亂一般的尖叫聲。這一意外情況是我此前就該想到卻一直沒有想到的。這使得我更加認識到我與正常人們多么的不同——別人都為沒錢發愁而我卻為有錢發愁。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被這種愁苦情緒包圍著,就像一只找不到窟窿下蛆的沒頭蒼蠅一樣,在房間里心急火燎、來回來去地團團亂轉。直到這一天快過去的時候,我才終于想起一個十分無奈的辦法。我之所以說無奈是因為——雖然我一千一萬個不情愿卻又不得不與別人分享這些錢。我選擇的這個與我分享錢財的人非他,正是我此前不久才與之茍合過的那個黑短衣裙的風塵女子,這時候我已經知道她的名字叫阿蘭。我找到阿蘭的時候由于又是燈火初燃時,她和其他女子已經在門口或站或坐著。就像櫥窗里的模特兒一樣招攬著客人。我俯在她耳旁說了句:“你能不能跟我來一趟?”她只愣了那么一秒鐘便意識到了那是我。又與同伴說笑幾句后裝作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引我拐彎抹角走進一個狹窄昏暗的按摩間。我一邊看著她脫衣服一邊問:“你在這里干這個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她就如我意料的那樣笑了笑:“有時候多有時候少,全看生意好不好了。你問我這個干什么?”我說:“不管你掙多少錢我都給你加一倍,以后你只為我一個人服務怎么樣?”
就這樣我與這個叫阿蘭的妓女生活在了一起。在這之后的日子里我們成了形影不離的
人,我們用我的錢購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商品房、一輛烏黑錚亮的本田車,并為房間配備了生活所需的全部家具和廚具。當然這一切都是阿蘭以她自己的名義出面辦理的,房證、車本和購物發票上填寫的也都是她的名字,而我在這之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在一旁告訴她我想做什么。不僅如此,在接踵而來的日常生活中阿蘭也成了我必不可少的人。我們一起逛商店,我想要什么自己都不能買而只能通過她來買;我們一起下館子。我想吃什么自己都不能點而只能通過她來點;甚至我們走在大街上被迎面而來的人撞了,我想罵對方自己都不能罵而只能通過她來罵……總之不論我想干什么都必須通過阿蘭代言和代辦,阿蘭成了我這一時期生命、生活中的替身。一點兒不錯我想說的就是這個詞兒——替身。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也很難想象,我有朝一日會需要一個如此這般的替身。難道他媽的不是么?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卻不能以我自己、而只能以一個妓女的名義活著,通過這個骯臟的替身與這世界發生接觸和聯系,向這世界表達我的思想、情感、向往和愿望,仔細想想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啊。最初失身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失去的不是身體而是枷鎖。得到的卻是夢寐以求、貴比黃金的自由,現在一看我比過去不僅沒有更自由反而更加不自由。正是這個不可缺、得心應手的替身。使得我無比痛苦地意識到,此刻的我才成了真正名副其實的失身人,不僅失去了身體而且失去了自我。
說到這里我覺得還有一點需要補充的是,就像俗話常說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的這起盜案于發生當夜即被警方所偵破。我已經說過我在作案現場無意間看到了儲蓄所主任的隱私,他在淫亂之際因嫌礙事一把掃落了辦公桌面的什物,而被掃落在地的物什中無巧不巧地有一個玻璃煙灰缸,赤身光腳的我在后來活動時不慎踩在了煙灰缸的玻璃碎片上,我雖然無形無色但我的血卻是有形有色的。雖然血流得不多只在現場留下三五個血腳印,但是對于無微不至的刑事警察卻已經足夠了。對比我在醫院接受專家檢查時留存的血液資料,他們立刻確認了那個作案的賊就是我。此前他們雖在各種無頭案件中一再地指認我,但那畢竟只是他們的懷疑和推測。因為無法落實所以始終沒對我采取切實有力的行動。但是這次不同了,這次由于證據確鑿、師出有名,他們在次日即印發了對我的通緝令。由于倉促他們在第一份通緝令中把對象錯弄成了失身前的我。上面通告了我的年齡、身材、面貌、口音等特征。同時配發了我剛剛參加工作時候的一寸免冠照。但不久即反應過來并在糾正后的通緝令中重點介紹了我的聲音特征和活動規律。以及可能會使我現出原形的種種辦法。譬如向懷疑是我的地方擲石灰噴油漆等。由于志在必得他們還在通緝令中對提供線索者許以了重賞。賞金數額一開始還局限在正常的框架內,后來隨著我的歸案越來越渺茫很快突破框架一路飆升,最后甚至超過了我在本案中的實盜錢數,而這也為我的未來種下了禍根。當然這都是后話了。總之從這時候起,我被徹底剝奪了生活在光天化日下的權利。變成了一個過街老鼠一樣的見不得人的人。
我認識張莉是在一個落日未落的黃昏。其時我正向馬路對面的街心公園走過去。自從我成了一個有錢無事的人以后,每天都把晚飯前的無聊時光消磨在彼處。正當我準備穿越下班時分絡繹不絕的車流人流時。忽聽耳畔有一個柔和的女聲問:“我能請你幫個忙嗎?”說這話的是一個戴墨鏡著長裙的嫵媚少女。手里拎著一只花苞初綻、姹紫嫣紅的玫瑰花籃。我左看右看沒別人但仍然不敢相信她是在說我。片刻之后才冒著風險問:“你是說我么?你能看見我?”她被我語氣中的愕然搞笑了:“我就是說你呢。我雖然看不見你,可我知道你在那兒。”說著摘下了遮擋著美麗面容的墨鏡。我這才發現這個陽光一樣燦爛的女孩兒竟然是盲人。我聽說有些盲人正因為眼睛看不見,其他的感覺器官反而比正常人更敏銳。如此說來她不是用眼睛而是憑感覺意識到我的存在。一下子放下心來的我說那當然:“你想讓我幫你做什么呢?”她說:“我想到那邊那個公園去,你能幫我過到馬路那邊么,這會兒下班回家的車正多。”
我一只手挽著姑娘的胳膊。躲避著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橫穿馬路朝那個公園走過去。在這個行走時刻里我內心的感受非常的奇妙。難道不是么——我和她都失去了最可寶貴的東西,可是我們這樣走著的時候卻又仿佛什么都不曾遺失過。她失去了眼睛,我的眼睛可以為她定向、導航,引領她繞過一路上的坎坷和險惡;我失去了身體,她卻不知不覺、心領神會。在她心目中我就和所有擁有身體的正常人一樣。仔細想想這是何等的奇妙啊!一個時期以來我對失去的自我早已絕望了,從沒想到有一天我會重新找回丟失的東西。這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剎那間感動得我直想哭。就這樣來到公園門口時我已經知道她叫張莉,就住在我們身后高大樓群中的一個燈火靄然的窗口里,從前什么都看得見只是后來重病一場才失去了視力,每天黃昏都穿越馬路到公園里來叫賣玫瑰花,因為每當這時這兒到處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她比花兒還明媚地笑著對我說:“這里的人們都是很好的人,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是盲人,沒有一個人拒絕過我的花。”望著懷抱玫瑰花籃的她我說:“我能在這兒等你一會兒么——等你賣完花再把你送回去?”
無庸諱言我當然愛上了張莉。我本以為兩個人由互不相識到彼此相愛。這里面一定有一波三折一唱三嘆的故事。就像許多文學作品里津津樂道的那樣。事實上在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故事發生。我們從最初相識到最后相愛完全是時間促成的。在那之后的很長時間里。我們誰也沒有約定卻又仿佛早已約好了似的。每天都會在同一時間出現在第一次見面的馬路邊,然后互相挽扶著到馬路對面的公園去。有人的時候我在一旁看著她賣花,沒人的時候我們坐在長椅上聊天,或者不管有人沒人我們只管嘰嘰呱呱地聊天。想不到張莉雖是個盲人性格卻是那么的開朗。一般都是她一個人說我根本就插不上話。她如數家珍一般地對我述說著她的過去和現在,講到失意時愁眉苦臉。講到傷心時哭天抹淚,講到激動時眉飛色舞,講到高興時哈哈大笑。不明真相的人們看到這個賣花女一個人不停地自言自語、又哭又笑。無不誤以為她受了什么刺激以致精神失常。在她的講述中一直積郁在我心底的陰暗心理不知不覺煙消云散,我的心變得就像夏秋之交的天空一樣晴朗和明亮。我越來越愿意每一天都和這個美麗的姑娘在一起。但是沒想到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漸漸成了對我的考驗。其實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時間就已是夏末秋初。隨著秋天的到來空氣中的寒意已經一天比一天濃重。一開始由于秋高氣爽我的這種寒冷感還不是特別明顯,但是隨著天氣越來越灰暗秋風越來越蕭索,特別是當連綿不斷、冰涼生硬的秋雨終于下起來之后,我終于明白了這個叫做寒冷的東西是什么——我已經說過自從失身以來我一直赤身裸體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期間我眼看著張莉的穿著由裙而衣、由單而厚、由布而棉。
特別是陰雨天她除了里面穿著衣服外面還披著雨衣。而我卻只能一如既往一絲不掛地陪她坐在風雨中,忍受著凄風冷雨沒頭沒腦的侵襲和抽打,每當這時我都覺得寒冷就像一缸醬汁而我就像一個醬缸里的蘿卜。由皮到瓤一直到心都被浸透泡黑了。在此之前我雖然一直生活在這個世界里,但是如此深刻地感到寒冷的痛苦這還是第一次。就連與我同居的阿蘭見我這種天氣竟還要出去。都瞠目結舌地罵我:“你腦袋讓門夾扁了?!”
當冬天終于來臨的時候我所面臨的考驗也到了極限。這年冬天由于西伯利亞寒流頻頻,我們城市的寒冷比已往任何一年都要甚,第一場暴風雪下的就不是雪花而是雪砂,撲打在人臉上的感覺就像砂礪一樣的痛。我早晨醒來發現下雪時雪已下了一夜,整個城市都已湮沒在了迷迷茫茫的風雪中。盡管我的居所有暖氣而且我還裹著羽絨被,仍然冷得上下牙就像有仇似的亂打架。我在冰冷的室內呆呆望著更加冰冷的戶外。最后終于決定這天不去和張莉見面了。我的這個決定是在午飯時候做出的,沒想到接下來的整個下午我都心神不寧、坐立不安,好似熱鍋里的螞蟻這屋進去那屋出來地團團亂轉。特別是越近黃昏心里越覺得沒著沒落的。從外表看上去就像一個丟了魂兒的人一樣,仿佛我不是只此一次不見她而是從此永遠失去了她。很長時間我都沒反應過來我如此失魂落魄意味著什么。但是后來一剎那間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愛!這一閃念令我措手不及地呆那兒了。是的,我就是在這一刻里意識到我已經愛上張莉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雖然已過了我們每天見面的時間,但我仍然不顧一切地扔掉裹在身上的羽絨被,向風雪交加的戶外沖出去。阿蘭見我完全喪失了理智曾經試圖遏止我。這時候她終于明白了原來我心里有了另外的女人,這段時間櫛風沐雪頻繁外出都是因為那個女人在等著我。難道不是么——這世上也只有愛情才有如此巨大、邪惡的力量。讓一個男人明知道是死仍然迫不及待地朝冰窟窿里跳。作為一個妓女在這一點上她比任何女人都更敏感。但是比之我的決心她的阻攔是那么的軟弱無力,我只一撥拉便撕破了她用嫉妒和憤怒構成的防線。我在冰天雪地里奮不顧身地一路奔跑著。到達之前我并沒有信心一定能夠見到張莉,這時候早已超過了我們平常見面的時間。但是遠遠的我就看到了她站立在風雪中的黃色身影。沒想到她也等待著我并且一直等到了現在。而她在這一瞬間也感覺到了我的到來。雖然我們才只分開一天,但是遲到卻使得我們都覺得仿佛分別了一年,久別重逢的兩個人終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就像兩只雪地里的小動物那樣相向奔跑著,淚流滿面、忘情忘我地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擁抱著愛人的我說:“跟我走吧。咱們到一個沒有冬天的地方去!”
是的,我決定離開這個陰暗寒冷的城市。到一個永遠都沒有冬天的地方去。
我將我的這一決定告之阿蘭的時候,就如我意料的那樣她的反應異常激烈,若非把握不準幾乎撓破了我的臉皮,但是我任其張牙舞爪絲毫不為所動。我并不是因為有了張莉才離開阿蘭的。這個叫阿蘭的人本來只是我雇用的替身,是我用以表達思想和愿望的工具,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她不僅未能提供令我滿意的服務,反而在來后不久即暴露出一個妓女的本性。喧賓奪主、鳩占鵲巢地由只替代我的身體變成了全面替代我的位置,改代我說話為自己發言。改為我辦事為自行其是,令我覺得就像一個男人娶了一個比他厲害的老婆。她成了說一不二的主人我成了唯命是從的奴仆。更有甚者她是我雇來替我花錢的。可是自從我們位置顛倒之后這錢竟都成了她的。她想怎么花怎么花想花多少花多少,還對我說反正誰也沒法兒你花完再去銀行拿,我反而成了為她出力掙錢的工具——即使沒有張莉我也早想把她辭退了。
我對阿蘭說:“本來我完全可以不告訴你我要走——你只是我聘用的一名工作人員。我們的關系只是雇用與被雇用的關系,對你所提供的服務我已支付過遠遠高于其價值的報酬。而你心里也明白你跟隨我所圖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錢。但考慮到不管怎么說你也為我服務了這么長時間,而且《勞動法》也規定企業辭退員工必須提前告知其本人。所以我還是決定在這里正式通知你,自即日起解除我們之間的勞動合同。為了表示對你在此服務期間努力工作的感謝。我決定把汽車、房產,以及這房間里的一切固定資產都留給你,除此之外還將贈送給你一筆為數不多的現金,雖然不足以養老但也足夠你花上一陣子的。我覺得我能做到這分上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就是兩口子離婚你能得到的也不過如此了,你若仍有不滿和異議我也沒辦法,我只能建議你上訴到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請求他們做出更加公正的處理和裁決了。”這也是我們認識到現在我對她說的最長的一段話。
阿蘭見我態度堅決立刻由哭鬧改成了哀求:“求求你別扔下我不管。你若覺得我有什么不是我可以改,只要你答應留下來讓我怎么樣都可以,你想去哪兒去哪兒不論去哪兒我都不管,真想跟那個女人好也可以把她帶到家里來,我愿意和她一起伺候你哪怕她當大我當小。”但是我沒容她說完便打斷道:“你就別再勉強了。這跟你想的根本不是一碼事兒。”
也就是在這個不歡而散的晚上,我正睡著不知怎么忽然醒了過來,朦朧中覺得房間里的燈都大亮著,睜眼一看發現阿蘭似乎根本就沒睡,此時正趴在我臉前目不轉睛盯視著我。在我印象里阿蘭這種人一直都是吃得飽睡得著,除非憋著一泡尿從不半道醒過來,一時間我還以為她要對我干什么,嚇得一轱轆從床上滾起來道:“你、你、你想干什么?”只聽得她用嘆息似的聲音幽幽道:“我總算親眼看見了你。”一句話說得我半天摸不著大小頭。她見我一臉惘然反身關掉了房間的燈,摸黑將我拉到她的梳妝臺的鏡子前。我十分不情愿地掙脫著她拉我的手:“半夜三更你瞎折騰個什么,還讓不讓這些人們睡覺了?”話音未落燈光如同爆炸一般重新燃亮了。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地僵硬在了鏡子前——就在燈光將黑暗驅趕向屋外的一剎那,我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個曾經十分熟悉的人,而此人非他正是早已銷聲匿跡了的我。
一點兒不錯,我真的又看到了實實在在的我。這是我自從失身以后第一次看到我自己,多日不見的我睜大雙眼剛想看得更仔細,卻不料鏡中的我只一瞬間又虛化、消失了,其情景就像將一張相紙浸泡在顯影藥水中,紙上的影像越來越清晰之后又越來越模糊一樣。“現在你該明白了吧。”阿蘭幾乎是趴在我耳邊說,“我也是剛剛才發現,只要我這兒猛一開燈,你就會像個鬼魂似的現出來,不過只一會兒就又不見了,就跟他知道自己見不得人一樣。”她說這話時呼吸一陣陣吹在我脖兒梗上,吹得我渾身的毛發都情不自禁地聳了起來。毛發悚然的我在接下來的后半夜里只干了一件事兒,那就是反反復復地開關著房燈。我看到事實果真如同阿蘭所說的,耀眼的燈光就像一臺幻燈放映機。每次閃亮都將我的形象映印在銀幕一般的鏡子上。直到我再次消失整個過程大約五至十
秒鐘。由于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自己的模樣了,鏡中的我頭發蓬亂、胡子拉碴、赤肚露胯、原形畢現。看上去是那么的丑陋、野生和原始,就連我都對自己所發生的這種變化深感意外和吃驚。我找出我所擁有的所有有關變色龍的書,自從失身以后我讓阿蘭代買了許多這樣的書,將近天亮的時候終于在其中一本書里找到一段這樣的文字——雖然在不同的光線和環境條件下。變色龍的體表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使自己與所在環境融合為一體,但是這種融合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有一個過渡過程的,就像一只孑孓變成一只蚊子有一個過渡過程一樣,特別是當光線發生突然和強烈的改變時,它們的膚色都有一個雖然短暫但很明顯的轉換期,需要經過一定時間的調節才能適應新的光線條件。將自己完全融合到新的環境中去。這才明白發生在我身上的現象其實就是這種過渡,是自然科學可以解釋的而不是我所亂想的超生命現象。而我的這一過渡過程所需時間我已經說過大約五秒到十秒。看完這本書后的我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不久便將這事兒遺忘在了腦后。就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個夜晚對我來說是致命的,它向人們暴露了我身上最重大的弱點和缺陷。
我和張莉是乘坐海航班機飛往海口的。臨行之前我將我的一切都告訴了她。既然這次遠行已經注定了是永遠的,而我的情況決定了我不可能跟她回家去。請求她的父母將他們的女兒嫁給我,因此我們出走的形式將只能是私奔,這就需要她明白自己將要做的是什么,然后自己做出選擇和決斷。我不想也不能蒙蔽和欺騙她,讓人將我們的出走錯誤地理解成騙婚。張莉聽完我的告白先是愣了好一會兒。接著雙手掩面失聲哭泣了好一會兒,再接著又如同孩子破涕為笑了好一會兒。直到飛機已經穿行在無邊無際的云絮間,盡管我事先再三叮囑她雖然我們買了兩張票,但一定要權當另一個人因事兒沒有來,她仍然難以置信地緊緊握著我的一只無形的手、俯向沒來那人留下的“空位”悄聲說:“直到現在我都不能相信這兒沒你這個人,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你實實在在的就在我身邊。”
飛機降落在海口美蘭機場的時候恰是正午,我和張莉手拉手走出機艙的一剎那,立刻沐浴在了熱帶熱烈明亮的陽光中,整個身心都、像椰子樹和棕櫚樹的長葉一樣,迎著陽光伸展鋪張、婀娜搖曳起來。完全忘記了我剛剛來自。一個陰沉灰暗、冰天雪地的城市。
真的,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完全擺脫了冬天的陰影。就像兩只自由自在、不知疲倦的鳥兒一樣,興高采烈地行走在這個沒有冬天的海島上。張莉在來到這里的當日即換上了熱帶裝束,頭頂笠式草帽腳趿夾趾拖鞋,著一身民族色彩濃郁的短衣筒褲。戴一串五彩貝殼串成的美麗項鏈,一時間我幾乎將她認作了當地的海南姑娘。我們參觀了地近鬧市、獨有清幽的海口五公祠,緬懷了那五位遠在古代便被貶謫到這里的名臣;游覽了聲色犬馬、無奇不有的熱帶海洋公園,觀看了公園演藝廣場洋溢黎苗風情的晚場表演:在聞名遐邇的萬泉河上乘坐竹筏漂流而下。流經熱帶雨林飽覽兩岸風光;在青山綠水的華僑農場深入果園自采自摘,饕餮野菠蘿、紅毛丹和蛋黃果;黃昏時分爬上三面臨海的鹿回頭、回首俯瞰椰林深處黎族村寨的暮靄炊煙;入夜以后來到海風輕拂的亞龍灣,燃起沙灘篝火燒烤形形色色的奇異海鮮……當我們終于在一個下午來到著名的海角天涯,佇立在刻有鮮紅醒目“天涯”二字的巨大巖石下,遙望天藍水碧、無邊無際、漁帆點點的浩瀚南海。一時間只覺得陸地到此仿佛真的到了盡頭,這種天高地遠和不可企及的感覺是那么的美好。使得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滿了踏實感和安全感。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在心里決定了,我要永遠地在這個化外之地居留下來。我之所以做出這一決定理由非常的簡單。我背井離鄉一路逃亡完全是為了擺脫冬天的追捕,現在我終于如愿以償地來到了天之涯海之角,我相信可怕的冬天再也不會追趕上來了。
我們發現了一所依山面海、半木半竹的廢棄小屋,房屋四周生長著一望無際、低矮茂盛的野菠蘿林,憑窗臨門就可見藍天、碧海、沙灘和椰樹。買屋的事情是由張莉出面辦理的,她和一個嚼著檳榔的老人嘰嘰呱呱一會兒之后,我們便以驚人便宜的價格取得了這里的長久居住權。房屋買下之后倆人立刻投入到了忘我的勞動中,清理了屋前屋后的雜草亂樹,掃除了房間內外的蛛網塵垢,買來了生活必需的一應物什,我們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內心充滿了幸福和快樂,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是在為自己構筑著此生的歸宿。幸福快樂的我們絲毫也沒想到,幾乎就在我們這么做著的同一時間。這世上正發生著一件改變我們生活的事兒——張莉父母在女兒失蹤久尋未果之后,將尋人啟事到處張貼在城市各個角落。特別是張莉每天賣花的那個街心公園里。許多常去公園的人見到啟事紛紛找到她家說,他們都曾親眼見過這個賣花女在公園里自言自語、又哭又笑。一致認為她的失蹤是精神失常所致的迷失。本來這事兒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就連張莉父母都已經接受了這一說法,卻不料正由于被人們傳來傳去后來不知怎么竟傳到阿蘭的耳朵里。這個聰明的妓女——她沒上大學真是可惜了——一聽我們附近有一個賣花女神秘失蹤了。而且失蹤時間和我的出走時間竟是同一天。而此前我們都有一個每夫必去的地方就是那公園,立刻意識到賣花女并非自言自語、又哭又笑,而是在對一個人言語哭笑,而此人非他正是人們看不見的我。賣花女就是從她手中奪走了我的那個女人。我已經說過警方為了緝我歸案不惜懸出巨額賞金,到這時候賞金額數甚至超過了我的實盜錢數。而阿蘭此時正為痛失了我這棵搖錢樹而對前途悲觀絕望著,因此在做出這一判斷的同時立刻做出了一個決定,雖然我們不管真真假假也算做過那么一段的夫妻,但是妓女的本性仍然驅動她找到警方并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要找的人在哪兒,只要找到失蹤的賣花女就找到了他。”警方接到舉報立刻糾集了從未有過的強大警力,一路深入我們城市所有的街區居委會,逐街、逐戶、逐房地查對戶口本和暫住證,尋找這個既沒帶戶口本也沒有暫住證的叫做張莉的人;一路進駐機場、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集合了上述場站的所有出入口工作人員。讓他們根據張莉的照片回憶是否在張莉失蹤那天見過她。因為張莉的女性、年輕、盲人等特征十分明顯,警方相信不管她是否離開了我們城市,只要見過她的人一定會想起些什么。果然一個機場安檢人員一見照片立刻叫道:“我想起來了!”照片上的人那天就是從他的口過去的,當時他看到她是盲人還曾試圖引領她,卻遭到了她雖然婉轉但是堅定的拒絕。他告訴警方她是一個人直接經過通道進入登機口的,途中沒有任何左右為難和躑躅不前的表現:“就好像她能看見要去的地方在哪兒似的。”此后他甚至回憶起了她所乘坐的飛機的班次和去向。警方根據這一線索調查了該班機的機票售出記錄,立刻證實了這個安檢人員所言一點兒都不謬——因為張莉在預訂機票時按照規定登記了她的身份證號……
小屋整飾一新的時候已經是幾天之后的傍晚,我和張莉久久無言地凝望著落日浸潤的新居。心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著落感,就像一個農民在秋天里凝望著成熟的莊稼,覺得接踵而來的冬天的日子有了著落一樣。真的,我們在這一刻里雖然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但是我們的這種感受絕對是不約而同的。正是被這種妙不可言的感受驅使著,雖然連日勞動的我們身體已經十分疲憊,仍然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將這個喜遷新居的夜晚作為了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從此開始了我們共同的新生活。我們把屋前林中的吊床當作我們神圣的婚床,我和張莉表現得就連我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雖已不是第一次心情比第一次還激動,就像一個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的孩子,而她雖然不曾有過反而一點兒也不畏縮,將自己開放到最大限度迎接、迎合著我,這種全身心的投入使得我們幾乎未經攀登便上到了最高峰。激情過后的我們仍然緊緊擁抱在一起。“你說我們會有孩子嗎?”張莉一邊喘息著一邊問。而這正是我此時此刻所思想的。我說當然會:“我們不僅會有孩子,而且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難道不是么——此刻的我們已經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家。有一句話我從未對人說過但卻一直深深扎根在我心底,那就是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有了家,一定要像電影《希茜公主》中的父親那樣,一個接一個地生上至少十個小孩子,每當我推開家門的一瞬間這些孩子都會連滾帶爬撲上來,抱住我雙腿七嘴八舌七糖八亂地管我叫“爸爸”。這也是我今生今世最天的夢想。這時的我仿佛看到了夢想成真的那一天,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了巨大的功成名就的幸福中。很可能越是幸福時刻越容易令人頭昏腦漲。感知世界的神經由此而變得麻木而遲鈍,我真的絲毫也沒有覺察到正當我擁抱著幸福的這一刻,四周的野菠蘿林里已經潛藏了致命的兇險。就在我剛剛說完此生最后一句話:“我們不僅會有孩子。而且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黑暗中突然響起一個被高音喇叭擴張夸大了的聲音:“屋子前面的人聽著,舉起雙手站著別動,不然我們就開槍了!”話音未落四面八方亮起十幾盞白亮刺眼的探照燈。霎時間將我們處身之地聚射照耀得如同白晝。我完全是出于本能地從吊床上一躍而起。而正是這一躍決定了我最終的命運,它使得我看上去就像企圖躍起奔逃一樣,埋伏在林中的除了我們北方城市刑警還有海南警界的神槍手,他們都知道我給他們的時間只有五秒到十秒,因此就在我剛剛躍起的一剎那,振聾發聵的槍聲便從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響起來,由于光亮刺眼我甚至沒有看清槍從哪里打來的,即被打得如同冰凍似的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半天才房倒屋塌一般仆倒在地上……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是在醫院病房里,開始還猛一驚又猛一喜。以為原來我并沒有死而只是受了傷,正被警方送到這里接受人道主義搶救。但是這種驚喜只持續了幾秒鐘我立刻覺得不對頭。因為我先是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既不疼也不癢,沒有任何遭受過打擊和傷害的跡象,接著就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我竟然又看到了我的身體、四肢和手腳。記憶中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它們了。起初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為了使自己清醒過來我讓我手狠狠抽了我一嘴巴,但恰是這一嘴巴告訴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夢,這手真是我的因為它忠實貫徹了我所下達的命令。一時間我不僅沒有更清醒反而更加糊涂了。也就是在這時——我百思不得其解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的時候,我聽到了來自走廊里的“開飯了”的吆喝聲。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和親切。在我聽來就像久違的鄉音一樣,不僅喚醒了我沉睡的意識,而且喚回了我失落的記憶。我操怎么會是這樣——我就如同一個人辨認闊別多年的故鄉那樣。左顧右盼地辨認著我此刻置身的所在——這里的模樣、陳設和氣息令我一下子確認了:我竟然仍在失身之前的那家中醫院里!然后我看到了一本放在枕頭旁邊的打開的書。正是這本書令我恍然大悟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兒。這是一本新世紀出版社出版的《天下奇人奇事奇物大觀》,封面印有“女性生活雜志社資料室”圖章。是我入院以前特意借來以供治療之余消遣解悶的。我拿起書看到在打開的那一頁印著這樣一個小標題——“能像變色龍一樣改變皮膚顏色的人”,隱約記起昨天晚上就是看到這一頁的時候睡著的。這么說有關我失身的一切都是在我睡著之后發生的事兒。
我已經說過自從我住進這所醫院一個多月來,每天都是在“開飯了”的吆喝聲中開始一天的新生活。這天的我在這之后就像往常一樣,匆忙穿好印有斑馬條紋的病號服,翻箱倒柜地找到飯票和飯盒,走出病房來到亂哄哄的走廊里,隨著爭先恐后的病號們擁向餐車,連推帶搡好不容易擠到餐車跟前,高舉著飯票和飯盒叫喊了一句:“我要五個包子一碗粥!”唯一不同的是由于昨夜之事還殘留在記憶里,我喊出聲后先是不禁一愣接著看看兩邊,仿佛擔心人們的目光會因這喊聲一下子集中到我身上,就像無意之中看見了什么令人驚悚的東西。不過事實很快證明了我的這種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只顧擁擠的人們只有一個人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個擠在我前面的同樣穿著病號服的胖子,他被后來的人們擠得失去重心撞在了餐車上,聽到我叫喊回頭一看我站在他身后,也不管是不是我擠的搡住我脖子一把將我搡到了人群外,嘴里還罵了一句:“擠他媽什么呀!”
責任編輯張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