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做個好人

肖崇東

“一定要做個好人!”賴頭走出監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樣想的。

賴頭沒別的毛病，怪爹媽生他一副兇神惡煞的相貌；熊模狗樣、五大三粗，一身黑皮黑如炭，滿臉絡腮胡子，又大又暴的眼睛瞪著看人時像燈籠，天生一個活匪徒相。可他偏有一肚子哥們義氣，高中畢業后跟一群黑哥子在街上鬼混，幫兄弟搶錢把人捅成重傷。判進牢里喂了十年蚊蟲，爹媽想兒相繼哭死，留下的三間平房。又碰上縣里大拆遷，等賴頭回來已變成一片陌生的工業園。

出獄快三個月了，滿街轉悠也沒找到活兒干：一是從牢里出來沒啥專長；二是這副尊容把不知底細的老板嚇得直打哆嗦：三是知道他的人更不敢聘用他，誰敢引狼入室?

賴頭弄得沒飯吃，只得求派出所孫所長幫忙介紹個工作：他是孫所長一手送進去的，混成這個糟樣兒，還得求孫所長，并滿口發誓：“今后一定學好，做個好人——”

孫所長就出面找街道私營白鐵廠老板白胖子，為賴頭找了份飯碗。

白胖子知道是賴頭，心里打哆嗦，本想一口回絕，但擋不住孫所長的面子，又怕開罪了賴頭，只得答應他來廠里試試：打定主意讓賴頭干一段時間，再找個借口打發他走。

賴頭到白鐵廠敲白鐵，他有的是勁兒，身體又棒，下定決心一步一步、扎扎實實地做好工作，以便融入良民行列。每天早上班、遲下班，一個人干著三個人的活兒，空隙間還搶著燒水、掃地，給廠里搬運廢料，心甘情愿做義工，不斷地助人為樂。

越是這樣白胖子越沒有底兒。猜不透賴頭葫蘆里到底裝的是什么藥?是不是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他心里，賴頭是個有前科的，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把這種人留在廠里，無異于在身邊安下一顆不定時炸彈!因此，表面上客客氣氣、時不時請賴頭撮一頓。心里卻一直惶恐不安，有時趁酒興探探底，暗示只要賴頭自愿離開白鐵廠，他可以給幾萬元補償。

可只有一根直腸子的賴頭。根本聽不懂老板的弦外之音，只覺得老板對他很好。更加下死力賣命干活兒。

白胖子見賴頭這樣，以為他故意裝樣，心里越發不安——

也該賴頭倒霉，有一天，他到銀行去取錢；見柜臺旁一個“肥豬佬”取出一大捆鈔票。一百元一張的十幾大疊，賴頭從沒見過這么多錢，眼睛冒出火來，死死地盯著，心想：“人比人、氣死人，他取這么多，我的卡上還沒1000元哩，唉——”

“肥豬佬”見個鐵塔般的黑大漢，兇神惡煞地盯著自己，嚇得差點沒尿在褲檔里，慌忙猴急將錢塞進包中，驚慌失措地朝門外跑；賴頭取好200元錢，好奇地跟了出去。“肥豬佬”急忙打個的，叫師傅一溜煙地開跑了，賴頭張開大嘴巴，在門口若有所失。

下午，孫所長帶警察把賴頭叫走了。所長對賴頭好失望，問賴頭為什么還做這種事?賴頭被所長說得一片茫然。問：“咋啦?”

“咋啦?你今天可發大財啦——”所長冷笑道。

“發、發啥財?”賴頭驚問。

“別裝孬，你做的好事!”所長一拍桌子，賴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好事沒少干。壞事一點都沒做——”

所長拿出一盤錄像帶，當場放給賴頭看：只見賴頭從銀行柜臺上取出200元錢；旁邊那個“肥豬佬”取出一捆錢，賴頭兩眼睜得像牛卵子，死盯著“肥豬佬”要噴出火來。“肥豬佬”嚇得屁滾尿流，忙將錢塞進包里，驚慌失措地跑出門，賴頭快步跟了出去……

“這、這、這——”賴頭像做夢一般暈了頭。

原來“肥豬佬”出門不久就被人搶劫。向公安報了案，并提供在銀行碰到個惡人死死盯著他的情況。公安調出銀行大廳攝像機拍下的錄像資料，發現這個人正是賴頭：這回是黃泥巴揩屁股，不是屎也是屎了!

白胖子聽說賴頭又進去了，念了聲“阿彌陀佛”!心里一塊石頭落地了，心想：“這回賴頭沒個十年八載的出不來!”但想起畢竟沒在他廠里干出事來，又暗暗慶幸賴頭“兔子不吃窩邊草”。

沒想到7天后，案子破了，是一伙外地流竄犯干的，賴頭沒事放了出來，興沖沖地跑到白鐵廠上班；哪知白胖子一臉笑，客氣地把他請到辦公室，塞給他3000元錢和幾條好煙。說他走后廠里又請了幾個工人，現在人滿為患，人家干得好好的不好趕走，只得委屈賴哥另謀高就。臨出門時，白胖子還在后面打躬作揖，一個勁地說對不起，有時間請賴哥吃酒。

賴頭揣了3000元到處找事兒干，人家不是說單位人滿了，就是說咱這點屁事兒，怎么能委屈賴哥呢——

半年過去了，賴頭還沒找到事兒做，生計成了大問題。真正是生有門、死有門、生活無門。

晚上，賴頭買了兩只鹵豬耳朵、一瓶子本地燒刀子烈酒，一個人喝悶酒生悶氣，想到自己堂堂七尺漢子，竟淪落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境地，欲哭無淚，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惱火，幾杯酒下肚醉醺醺，燒刀子燒得理智昏，開口吼道：“媽拉個大巴子，所有人都不讓老子做好人，所有人都斷了老子的生路!老子豁出去了，無非再進去蹲幾年——”

烈火熊熊燒胸膛的賴頭。弄把西瓜刀歪歪竄竄地上了街。竄進一條小巷子找個黑暗的地方躲藏起來；一輛白轎車開到巷子口，車上走下個胖子摟著個妖精似的女人。胖子把妖精送到巷內拐彎處。妖精在胖子臉上親了一口就走了。胖子給她一個飛吻也出來了，賴頭從暗處往外一跳，白晃晃的西瓜刀架在胖子脖子上，噴一口酒氣道：“把、把、把錢交、交、交出來——”

胖子嚇得渾身篩糠似的，竟認出了賴頭，顫抖抖脫口說道：“賴、賴頭。是你——”

賴頭驚出一身冷汗：“你、你認出我了?”

胖子嚇得瞇起雙眼，哆嗦地說：“沒、沒，我不認識你……”賴頭從胖子身上掏走1000元錢，竄回臨時窩棚里。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見身邊多了1000元錢，想起昨晚的事，嚇了一跳，猛想起胖子昨晚認出了他，肯定報了警，估計警察現在到處抓他哩!他拿起錢飛快地往自鐵廠跑去，要搶在警察抓住他之前把錢還給胖子，求他講講情、減些罪——

今天是星期天，白胖子的兒子也在廠辦公室玩耍，賴頭一時找不到開場白，忙上前摸摸孩子的頭贊美道：“這個孩子長得真好、這個孩子長得真好——”本想以此緩和一下氣氛，好還錢給白胖子。

哪知白胖子像天塌下來似的，雙膝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賴哥、賴爹、賴爺爺、賴祖宗，我得罪了你，你就沖我來好了，求你放過孩子好嗎?嗚——”說著竟哭了起來。

賴頭一愣，才明白白胖子誤會他要害孩子。

忙把孩子放了，白胖子起來千恩萬謝，又遞煙又倒茶。賴頭問昨晚的事你報警了嗎?

白胖子一驚，忙裝孬說昨晚什么事兒啊?賴頭說昨晚我搶了你1000元錢啊!

白胖子忙說那是賴哥開玩笑，不是搶!這點小事咋會報警哩，我要是報了警天打雷轟、全家死光光——

“那我把錢還給你。”賴頭說。

白胖子哪敢收錢，忙又掏出2000元錢交給賴頭道：“賴哥，拿去買煙抽，別嫌少啊!”接著白胖子又打電話訂了一桌酒菜，請賴頭賞光。

賴頭很奇怪白胖子為啥不報警。其實白胖子何嘗不想報警，只是想到賴頭是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角兒，打蛇沒打死反受其害；另外，賴頭當年跟一群黑社會鬼混，現在雖然沒見他們來往，但暗中有沒有聯系誰知道?再者，賴頭在牢里幾進幾出，保不定跟警察有勾連，公安對他是捉了放、放了捉，出來后萬一變本加厲報復人，那還受得了!生意人一般考慮得周全，輕易不惹賴頭這樣的人，只愿花錢買平安、退財消災。

白胖子在青云大酒樓整了滿桌酒菜。只有他兩人吃：五糧茅臺騰細浪、烏龜王八走泥丸……真是盛情款待。

一路喝下，兩人都有些醉了。白胖子酒后吐真言：賴哥，咱辦個廠子也不容易，貸款借債，租場地租房屋，請工人請技術人員，擔多大的風險啊!黑道的哥們來敲來詐。白道的爺們來宰來拿，真他媽不是人過的日子呀!

白胖子說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會兒他又擠擠眼睛。里面走出兩個花枝招展的小姐，到賴頭身邊，一邊偎一個。

白胖子跟賴頭說：“錢兄弟已付過了。你就痛快地玩兒!”又對兩個小姐道：“好好陪著賴爺、讓賴爺玩個痛快，不準再收賴爺的錢哈——”說完就告辭，走時又回來跟賴頭說：“賴哥，想要啥就說一聲，只求你別跟兄弟過不去就行——”

賴頭看這架勢，知道自己沒有救藥了，基本上成了不折不扣、人見人怕的大壞蛋：他想不通是誰把他害到這個地步。竟沖著白胖子哭吼道：“操你媽。老子啥都不想要，只想做個好人——”

責任編輯張曦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