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神刀

馬　衛

高進洋做夢都想不到，天沒亮他一打開房門，挑上賣豆腐地拄子，屋前的地壩上黑鴉鴉地跪滿一片人。模模糊糊中，好多個人頭在攢動。

“我的媽呀!”他摔下豆腐擔子，一溜就縮回屋。

老婆劉碧輝正在灶臺前收拾，見丈夫鬼一樣躥進來，手中的木瓢“啪”地落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兒。

“鬼在攆你噦?三十幾的大男人，還一天到晚驚驚慌慌的!”

“不是鬼，是好多好多人!”

兩口子端著清油燈，開門一看，哇，真是一片人呢。只不過都是些熟人，全是黑水凼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你們，你們……”劉碧輝一下結巴了，因為這對夫妻是前年下江發大水逃難來的，平時和大家接觸得很少。他們起早摸黑，每天做一鍋豆腐，挑到離黑水凼十二里的分州去趕場，以此謀生。黑水凼窮，平時小門小戶的人家，也就吃不起豆腐。

站起來說話的人叫聶玉糧，是個頭須皆白的老人。年近八旬了，卻還硬朗。他對高進洋、劉碧輝夫妻二人作了一揖，然后才緩緩道：“二位不要驚慌，我們是有事來求二位的。”

“請講!”

“昨晚子時，我們黑水凼突然來了三個蒙面人，除了露出的兩只黑眼洞，根本分不清是誰。為首的身材高大，聲音嘶啞，兇狠地叫道：我是在找一個人，聽說到了你們黑水凼，只要你們說出來，交出人，那么我們秋毫不犯，如果藏匿，他揚了揚那把雪亮的刀，別怪我不客氣。說完這人一刀劈下，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就像塊豆腐，碎在地上。

因為你們是逃來的，還住在黑水凼最偏僻的梯子巖，這前不巴村后不落店、人煙不見的地方，大家一猜，他們找的一定是你們。看在一溝人的命上，我們肯求你們，快快逃跑，我們好來個一推三六九，死不認帳。”聶玉糧說完，又是深深的一揖。全溝的人都跪著磕頭，齊聲道：“肯請二位高抬貴手，給大家一條活路!”

高、劉二人面如土色，汗如雨傾，作聲不得。良久，高進洋才悠悠道：“真是對不起大家了，請起來，進屋我們有話說。”眾人魚貫而入。

“不瞞大家說，我們夫妻二人就是江湖上傳說的豆腐神刀。我們的師傅早年是賣豆腐的，因為天天要把豆腐切成片，在煙上熏，做成豆腐干。但不能用刀切，因為見鐵生腥，豆腐就會有種怪味，因此必須用竹片劃。天長日久，師傅練就了一種神功，能閉目揮竹片，劃的每塊豆腐大小一致，輕重一樣。師傅不是武人，因此僅僅覺得好玩而已，也不知這是啥功夫。想不到，師傅的名聲傳到了武界，黑白兩道好多人都不服氣，聽說出了個豆腐神刀，都要來找他比試。這下，弄得師傅哭笑不得，只好帶著我們幾個徒弟逃跑。追我們的人好多，途中，師傅又氣又恨，被活活慪死，好多徒弟也就散了，我們師兄妹二人，葬了師傅，又不甘心師傅絕技失傳，于是結成夫妻，埋名隱姓，悄悄練習這豆腐神刀。

又過了三年，江湖上早沒有豆腐神刀之名，我們的絕技也就練得差不多了，于是我們決定去闖闖江湖，會會高手。我們會的第一個人在黑道很有名，叫僵刀。當年就是他追得緊，才讓師傅活活慪死，我們做徒弟的，要為師傅報仇呵。僵刀刀法怪異，每招每式，出手都是僵直的，看起來硬梆梆，實際兇殘得狠，稍不注意，你的頭就會飛起來。僵刀見我不拿刀，而是拿出根竹片，心里一下火就躥起來，因為他以為這是小看他。其實我心中沒有這想法，因為師傅留下的就是這竹片兒呵。才兩招，僵刀就甩下刀走了，我僅僅在他的屁股上輕輕劃了一痕。從此江湖上就出了豆腐神刀之名。”

高進洋講得正起勁，門外傳來沙沙的聲音，就像貓爪子刨地。高、劉二人聽出來了，一下閉了嘴，吹滅燈。眾人惶恐起來。

“格、格、格……”一陣莽笑，笑得人生肺顫動，笑得人害怕。黑永凼的人哪里見過這種世面?有的昏了，有的發抖，像打擺子似地搖晃。

外面傳來了吼聲：“豆腐神刀，江湖盛名．想不到是蠅頭蒼尾之人。有種的站出來，看看江湖英雄。”

高、劉二人不得不站出來了，人家都打上了門，不站出來行么?人活臉，樹活皮，江湖最為人不齒的不是打不過人家，而是茍且偷生之輩。

“哐當!”門開了。劉碧輝執燈，高進洋攜竹刀，二人聯袂出來。

星夜一團漆黑，青油燈點點余光，更照出慘淡。一溝的死寂，連狗都不叫，更映出人心惶惶。三個蒙面人，如三只鬼魅，佇在地壩。

為首的大漢說道：“豆腐神刀，我們不難為你，只要你交出你們的刀譜，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決不相犯。”

“刀譜?我們沒有刀譜呵!”

“嘿嘿，我們又不是三歲的娃，沒有刀譜，會練成絕世功夫?打死我們也不會相信。識時務的，自己交出來，免得大爺動手。如果你們堅持不交，也別怪我們不客氣!”那人說完，用手揮了揮，另外兩人一起，要和身撲上。

高進洋道：“刀譜確實沒有。你們不要為難黑水凼的人，有什么事，我們承擔。放了這些扛鋤扶犁的父老鄉親，我和你們做交涉!”

屋內，幾十個鄉親熱淚盈眶。在這生死危急的關頭，高、劉夫妻二人不是想到他們如何逃命，而是想到如何救他們的命。因此，他們都不想走了，要看看屋外三人如何的狠!

大家出了門，站在地壩的四周，默默注視著。

“你們快走呵!”高劉二人催促大家逃命，可大家就是腳下生釘，一動不動。既然不走，也就只好讓他們飽眼福吧。

那仨人也等不及了，最后齊聲道：“你們交還是不交?”

劉碧輝細聲細氣地說：“我們從來就沒有見過什么刀譜，倒是師傅留下了一個譜，你們要還是不要?”

那仨人的眼睛都成了貓兒的眼睛，綠瑩瑩的。為首的大漢道：“管它什么譜，先給我拿來看看。”仨人迫不及待。

劉碧輝又回里屋去尋找，不一回就出來了：“給，就是這本。”

為首的大漢一把扯過去，叫另一人點燃一根松明子，地壩一下亮堂了。這仨早有準備呵，連松明子都備有。

為首的大漢打開一個油漬漬的布包包，里面套有一個紙袋袋，再里面是個小小的銅盒盒，仨雙眼睛以為就是那譜了，結果銅盒盒里還有個小竹節，倒出來才是一張譜。為首那人不識字，當然半天看不出什么明堂。另一個道：“大哥，是不是……”

“你瞎鬧個屁!大哥我還不明白呵。你看吧!”說完將譜摔給了那人。

那人接過去一瞧，大叫道：“大哥，這是啥刀譜?這是做豆腐的豆腐譜!”

三人揮著刀，鬼叫著撲上來，將高、劉二人圍在核心。二人沒有動。準確地說，連頭發絲都沒有動。就在大家眨眼睛的那瞬，高、劉二人一個左手，一個右手，從背后衣裳里抽出一節竹片來。

三聲慘叫!三聲比野貓叫春還難聽的慘叫，劃破黑水溝死沉沉的夜空。三雙眼眼瞎了，六只眼珠兒滾在地上。仨個人在翻滾，在鬼哭狼嚎。黑水凼的人驚奇了，因為他們沒有一人看出高劉二人是如何動手的。

第二天，高進洋和劉碧輝就失蹤了，黑水凼的人再也沒有見過他們，江湖上也再沒有關于他們的傳說。倒是我們黑水凼溝的豆腐從此出了名，現在日本每年都要從我們那兒進口好多豆腐干。每家劃豆腐時不用刀，依然是一根竹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