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冉
“溫暖是要自己尋找的,如果可以從一本書一部電影里去獲得,那這個世界就太幸福了。人要有擔當痛苦的能力,才能享受幸福”

李檣這個名字就似一個印記般,靜靜躺在那三部讓人念念不忘的電影旁,若有心才會發現。
未見李檣前,感覺對他已經很熟悉。他電影中那些段落,已熟于心。他的電影一直在講述人生,也成為觀者感慨人生的范本。
短短幾年,李檣已躋身中國身價最高的編劇,同一數位的還有劉恒和蘆葦。而李檣的獨特在于:無論和哪個名導演合作,都不影響電影中呼之欲出的鮮明個人氣質,一種屬于李檣的味道。
與李檣聊天很危險,不多言,他已把你琢磨透,而你對他卻依然一無所知;與他聊天又是愉快的,他對生活的理解和平和的心態,就如他的電影一般,依然打動著你。
三部電影都在寫一個人
從《孔雀》的70年代末,到《立春》的80年代,再到《姨媽》的90年代,三部作品的時間順序是承接的。這也是作者創作的順序。但李檣說,“這些過往的時代,就像你珍藏的書籍,珍愛程度是一樣的,并沒有刻意把它按時間順序碼下來。”
這三部電影也可以看作是大多數中國人的生活和心靈發展軌跡。我們說李檣的三部作品其實都在寫一個人,其實也是在寫每一個人。姐姐可以看做是明日的王彩玲,而姨媽又何嘗不是王彩玲的結局?
寫《孔雀》時的李檣,正處于人生最低點,中戲畢業后8年一無所成,他憤而離開北京,回到河南安陽的家里埋頭寫了4個月。已年近30的他第一次坐下認真反思過往,把自己積累多年的對生活的感悟都寫進了這部日后反響強烈的電影里。
處女作《孔雀》里,還有著李檣濃重的個人自傳色彩。雖然他如今已經不愿承認這一點。
電影取名孔雀,緣于李檣兒時的傷心記憶,“中國多數是中小城市,我們從來沒有精神生活,只有物質生活。唯一有精神生活的地方就是父母帶著去動物園。我們被填鴨一樣強制過一種慘淡的‘幸福時光,這讓我對很多人的青春期有一種憐愛,因為每個人優美的天性都無處可往。”
李檣回憶著哥哥姐姐年代的殘存記憶,加上些想象,以及對那個時代既厭惡又懷念的心情,勾勒出了那普通的一家五口。
姐姐是飛蛾撲火式的殉道般理想,哥哥是飽受譏笑后的發奮圖強,弟弟則是消極過后的厭世和出世。三姐弟的命運是李檣對人生的三種思考。
到了《立春》,李檣想徹底揮別他在《孔雀》中的壓抑,他設置的《立春》讓“每個人仿佛都一夜之間春心蕩漾”。一切充滿了勃勃生機,就像美國的黃金時代來臨,每個人都揮著鋤頭要去鋤金。
他說:“所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每個人都有個遠方的夢。二三十年代,《烏鴉與麻雀》就昭告了人們想去上海淘金。四五十年代革命青年要奔赴延安。50年代理想主義者要去莫斯科學習先進。80年代人們要去北京。而如今,我們要去紐約和巴黎。這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大家都在無意識當中集體倉皇出逃。”
在《立春》中,李檣把自己與故鄉的感情進一步放大,這是一種無法逃離的愛與恨。還讓理想主義者得到了另一種歸宿,雖然藝術夢破滅了,但他讓這些追夢人實現了淘金夢。
李檣說,“《孔雀》是一種浩劫之后的承擔,而《立春》我想說退一步其實海闊天空。不用把所謂的出色作為負擔,不出色不也挺好。”
而到了《姨媽》,李檣讓這種生機勃勃更多變成了瘋狂。他對后現代的描述是:“人們感到過去所依賴的價值態度和觀念體系全面崩潰,什么都對,什么又都不對,一切都變得不確定和模糊,整個時代就像一次巨大的狂歡節,新舊混雜,古今并置?!?/p>
李檣在《姨媽的后現代生活》里,讓人和時代的關系躍上紙上。他每一部電影中的角色其實都在和時代較力,直到姨媽穿著紅毛衣躍入泳池,才昭告了這種角力的結束。
編劇和導演把姨媽放在上海這個最先鋒的實驗田,讓觀眾看到這個人所有的自信心是如何被掃地而去。即使姨媽曾經和這個城市如何相親相愛,離開時這個城市的繁華分明不屬于她。我們與城市和時代的關系就似如此,看似密切其實疏離。
“無論你現在處于社會中的哪個位置,甚至如年少的姨媽般是社會的中流砥柱,但總有一天你會老去,你的理想早已飄走,你自己也被社會所拋棄,這就是我們要面對的現實。姨媽的衰亡過程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未來。”李檣說。
“安靜地等著領那塊糖”
李檣的三部電影皆為悲劇,且基調脫離不開灰暗與壓抑,這讓一些觀眾變得很氣憤。
2007年,李檣在北大開講座宣傳電影《姨媽》時,一位北大學生騰地站起來質問他:“你的東西為什么老是那么不溫暖,我們已經夠苦悶了,你還嫌不夠嗎?”
李檣回他,“溫暖的東西是我能夠給你的嗎?如果可以那就太好了,如果一個時代的精神面貌能夠通過一兩部電影就能給予人溫暖,那我現在就回家寫去。好萊塢給了你幾十年的甜點了,你覺得你變得善良樂觀了嗎?你的深刻來自于哪,肯定來自于絕望,看到黑暗的東西,卻沒有被打倒,繼續起來奮斗,這種力量是最厲害的?!?/p>
而李檣正是從這種絕望中站起來的。畢業8年間,輾轉在故鄉與北京,溫飽都成了問題,成天盼著接活吃頓飯。正是對于這種痛苦的了解,李檣認為這個時代個人能夠承受苦難比單純勵志更有用。
“就像姨媽,每個人最后都會對姨媽心生敬畏,認為她實在太不容易了。最起碼我不是她這樣的,這何嘗不是一種勵志?所以我沒必要假惺惺地給它一個光明的結尾。而《阿甘正傳》那種勵志則是白日夢。我希望與更多觀眾一起去分析人生感慨人生,而不勵志。”
雖然曾像所有失意年輕人一樣落魄,但李檣認為命運自有撫摩你的那一天。就像契訶夫說過的上帝會給每個人一塊糖吃,你要做的就是安靜地等著領那塊糖。
所以生活中的他并不悲觀,他把悲哀當做了生活中的常態。他認為最好的境界是平凡:壞事來了你就解決,好事來了你就高興。
如今已經年過40的他,很喜歡聽父母說一句話,“轉眼間似水流年,一切很快就會過去”,或者是“桑榆日短”。李檣說他很喜歡這種煙火氣,人間的景象,特別安慰,你環顧四周,發現多數人都是這么活著。
這也是李檣電影中的靈魂,一種對生活極端崇拜和熱愛的感情。他筆下對人生悲喜的刻畫,人物情感的真實,最終打動了觀眾,也打動了那些著名的導演和演員。周潤發就曾公開力挺他,說你寫的劇本我都演。
雖然三部電影都在講大時代背景下個人的命運,但在電影中卻只見個人不見時代。李檣把這比喻為他的一種純潔的堅守。
“我對人的興趣,多過環境?!崩顧{說。他解釋道,“那種所謂從景觀上看到的時代感,其實很容易。比如你去拍個拆遷的樓或拍奧運工地,那都是西方人喜歡看的假民俗。我不想以時代的噱頭來吸引人,中國人太容易投西方人所好。所謂生存狀況是在精神層面而不是外在,就像一代代人,外在的變化其實都大同小異,不同的在精神層面。所以我想細細地品味人,認真樸素地寫幾個人,這是不受時代限制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