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據性·主觀性·主觀化

提 要：本文首先簡要地介紹了言據性、主觀性以及主觀化的概念，然后嘗試性地探討了言據性與主觀性的關系問題，繼而從“歷時”的角度來具體闡釋一些據素的主觀化過程，以此說明言據性也存在著主觀化的演變過程。

關鍵詞：言據性；主觀性；主觀化；據素

中圖分類號：H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4-0096-4

Evidentiality#8226;Subjectivity#8226;Subjectification

Fang Hong mei Ma Yu lei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evidentiality and subjectivity It begins by defining these ideas， then discusses in detail the subjectification of certain evidentials from a diachronic point of view. It concludes with the idea that evidentiality has undergone or is undergoing a process of subjectification.

Key words：evidentiality; subjectivity; subjectification; evidentials

1 引言

言據性（evidentiality）、主觀性(subjectivity)和主觀化（subjectification）都是近年來語言學領

域新興的研究課題，正在引起越來越多的語言研究者的關注。本文將首先對言據性、主觀性以及主觀化研究進行簡要的介紹，然后嘗試性地探討言據性與主觀性的關系問題。

2 言據性、主觀性及其關系

2.1 言據性

自從1986年Chafe Nicole主編的論文集：《言據性：認知的語言編碼》（Evidentiality: The linguistic coding of epistemology）出版以來，言據性問題越來越引起語言學界的關注。所謂言據性，它主要研究說話人知識的來源（sources of knowledge）以及對知識的態度或介入程度（attitudes towards knowledge， commitment to knowledge）。言據性在語法層的體現被稱為“據素”（evidentials， evidential markers）。

傳統上，言據性研究者們在討論的世界各語言，尤其是北美印第安諸語言對說話人知識來源的表達標記時，主要傾向于研究以下三個來源：親身體驗的（visual）、聽說的（hearsay）、推測的（inference）。例如：

①a. I saw Tom playing soccer.

b. Someone said that Tom played soccer.

c. I therefore conclude that Tom played soccer.

例①中的斜體部分是據素，依次表示對獲得“Tom踢足球”這一信息來源的解釋。①a和①b分別說明是“親眼目睹”和“聽說”的；而①c則表示說話人根據比如象“Tom大汗淋漓地拿著足球”等跡象推測出來的。

說話人對知識的主觀態度或判斷也是言據性研究的重點。語言研究者們認為，當說話人對命題P(proposition)持確定態度時，通常進行直接陳述。如：

② It’s raining.

只有在說話人不確定或不能肯定P真值（truth value）的情況下，說話人會在陳述P之外加上自己對P的態度或介入程度（commitment），如下例所示(斜體為據素標記)。實際上，這些被看作是命題P之外而非命題P本身的成分才是言據性研究的焦點所在。

③a. It’s probably raining.

b. Maybe it’s raining.

c. It’s sort of raining.

d. Actually it’s raining.

2.2 主觀性與主觀化研究簡介

近年來，隨著語言學 “人文主義”的復蘇，尤其是功能語言學、語用學、認知語言學的興起，語言學家們逐漸認識到：語言不僅僅能夠客觀地表達命題式的思想，還有表達言語主體（speaking subject）即說話人的觀點、感情和態度 (沈家煊 2001)的功能。說話人的這些主觀的自我表達就是語言的主觀性問題。“主觀性”（subjectivity）是一個與“客觀性”（objectivity）相對的概念，主要涉及話語中說話人的自我表達以及說話人的看法、觀點的體現，或稱之為說話人的自我印記（Finegan 1995:1）。

“主觀化”是指語言為表現主觀性而采用相應的結構形式或經歷相應的演變過程（Finegan，1995:1）。例如，

④a. The hiker ran up the hill.

b. The highway runs from the valley floor to the mountain ridge.

例④a中的“ran”是客觀描述了徒步旅行者在空間中的移動，而例④b則并不是描述高速公路在作客觀上的空間移動。事實上，④b中移動的只是說話人的想象，想象高速公路在作空間上的移動。按照Langacker 的觀點(Langacker 1990)，這是說話人對情景進行“心理掃描”（mental scanning）的結果，表明了說話人主觀的心理路徑(mental path)，因此例④b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從例④a對空間移動地客觀描述到例④b說話人主觀的心理移動，這一演變過程被看作是主觀化的過程。

沈家煊（2001）指出，按照上文Finegan所給的“主觀化”定義，“主觀化”既是一個“共時”概念，也是一個“歷時”概念。“共時”是指某個時期說話人采用什么樣的結構或形式來表現主觀性；“歷時”是指表現主觀性的結構或形式是如何經歷不同時期通過其他結構或形式演變而來的。所以從這個定義看，“主觀化”是包含“主觀性”的。本文所說的“主觀化”僅是指“歷時”角度的演變，并不把“共時”角度的“主觀性”包括在內。

2.3 言據性與主觀性的關系

言據性研究者認為，當說話人認為所陳述的內容為客觀事實或對其持肯定態度時，通常進行直接陳述，不必說明信息的來源或表明對信息的態度；如果說話人提供了信息來源或表明了立場、態度，那么說明說話人對信息持不能肯定的態度。無論說話人對所提供的信息持肯定或不肯定的態度，都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帶有主觀性的成分。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言據性是帶有主觀性印記的。不僅如此，言據性在主觀性上還具有程度上的差別。相對客觀的來源比相對主觀的來源更為可信。Chafe(1986)按照對信息來源的不同對言據性進行了分類。不同來源的可信度不同，在可信與不可信兩極之間滑動。

除了言據性具有主觀性的特征之外，我們認為，言據性與主觀性非常相似，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言據性與主觀性都是人類語言的普遍特征之一，在語言中大量存在。目前，言據性研究所用的語料涉及世界上各種各樣的語言，從北美印第安語開始，已基本遍及世界上的各個語種。Mushin(2001: 362)認為：“所有語言均有途徑來編碼說話人對他們所擁有的信息的認知地位的評價。” 雖然人類語言均有表達言據性的語義潛勢，但在各具體語言中的體現形式卻不盡相同。Lazard(2001:360) 明確指出：“盡管所有的語言都有通過指向信息來源來限定話語的手段，但并不是所有的語言都有言據性的語法范疇。” 也就是說，言據性現象雖然在人類語言中普遍存在，但在各語言中的具體的語言體現形式卻不盡雷同。言據性在語言中主要有兩種標記形式，一種是言據性在一些語言的語法系統中已被語法化（grammaticalized，這里的語法化主要是指在形態及句法層面上）了，如日語、印第安諸語言等。這些語言的據素大都表現為動詞的前、后綴等曲折（inflectional）形式；另外一種是言據性在語言中沒有上述的曲折體現形式，而是通過詞匯手段來表達的，如英語和漢語均屬于這一類。

由于主觀性是語言中自我印記的體現，所以，只要人類使用語言，語言都不可避免地帶有人的主觀性成分。“相對來說，我們日常生活的話語很少具有這種中立的、不帶感情的、完全非主觀的特征。”（Lyons 1995：331）Benveniste(1971:225-226)曾指出“語言帶有的主觀性印記是如此之深刻，以致于人們可以發問，語言如果不是這樣構造的話究竟還能不能名副其實地叫作語言”;“沒有人稱表達的語言是不能被想象的。”

第二，言據性與主觀性研究都聚焦于對非命題式意義的探討，研究話語中說話人主觀的態度與判斷等問題。言據性研究立足于功能主義，因此并不討論命題的真值情況，關注于討論命題之外的主觀成分。即語言中的非命題意義。所以，在言據性研究中，人們對據素的界定也取決于其是否具有命題意義。換言之，要看其是否為命題內容的一個組成部分。如果所表達的來源和態度是命題內容的一部分，就不能稱之為據素，也就是說，據素是只能依附于命題的，不能成為話語的主體。例如：

⑤a. At dawn Naneh had seen him， he was again walking in front of the house.

(此例選自Lazard 2001)

b. At dawn Naneh had seen him walking in front of the house.

例⑤a有兩個命題。命題“AT DAWN NANEH SEE HIM”和命題 “HE WALK IN FRONT OF THE HOUSE”. 這里seen雖然是有Naneh 這個人“看到”的意思，表面上看似乎是屬于“親眼目睹”那一類來源，卻不能被看作是據素標記，因為它不表示對任何命題的判斷，也不是直接提供來源，而是命題“AT DAWN NANEH SEE HIM”內容的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如果去掉seen，則這一命題的意義顯然不完整。相反，如果seen是據素的話，去掉seen，命題意義則保持不變。例如把例⑤b中的seen去掉的話，并不改變命題“HE WALK IN FRONT OF THE HOUSE”的意義。可見，言據性對非命題意義的重視說明說話人表明態度或評價的直接對象并不是現實世界中的事物（entities），而是言語。

同樣，主觀性研究也關注對非命題式意義的探討。主觀性研究是在反對結構主義和形式主義忽視對意義的研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帶有強烈的語義及語用印記，重視對言語的研究而不是對抽象的語言的研究，重視對交際意義而非抽象的邏輯意義的研究。客觀的命題式表達與描述并不是主觀性所研究的范圍。主觀性研究的是說話人在話語中的介入以及這種介入在語言形式上的體現。例如：

⑥a. I think that John made it to the bakery.

b. Mary thinks that John made it to the bakery.

上面這兩個句子在Lyons（1977）看來，⑥a是帶有主觀性的，而⑥b則不然。因為⑥a是說話人顯性的主觀判斷；而⑥b則相對來說是對客觀現實的相對客觀的描述。我們暫且不管Lyons的觀點是否正確，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主觀性的研究范圍，即主觀性主要研究言語中說話人的自我印記而非相對客觀的命題式意義。Benveniste(1971:226)也認為：“是言語中I的使用使說話人聲明自己是‘主體’。主觀性的基礎在于語言的使用，……這一點是完全正確的。” Lyons（1982：102）曾把主觀性定義為：“自然語言在其結構與正常的運行方式中為說話人提供表達自己以及自己的態度與信念的方式”。此外，他還特別強調說：說話人在語句中的自我表現并不能歸屬于一組命題。然而，在這里我們需要說明的是，所謂“非命題式意義”并不等同于“非命題意義”。而且，這里所說的主觀性所研究的“非命題式意義”與言據性研究的“非命題式意義”的內涵有所不同。言據性研究的是某個命題內容之外的意義，而主觀性研究雖然也研究命題內容之外的意義，但同時并不排斥研究命題之中的意義。Finegan（1995：4）對目前的主觀性研究進行了簡單地總結，認為主要集中于三點：說話人的視角（perspective）、說話人的情感（affection）、說話人對情態的表達或話語中命題的認識情況（epistemic status of the propositions）。其中，對“情感”的研究是廣義上的，包括感情、情緒、意向、態度等等。語言中表達感情的對象是多方面的，可以是一個指稱對象，一個命題，甚至一系列的命題（沈家煊 2001）。顯然，這里所說的對“指稱對象”的情感表達可以是命題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一點與言據性研究是有區別的。

第三，言據性研究和主觀性研究與認知情態都密切相關。傳統上，情態一般被分為兩種：認知情態（epistemic modality）和責任情態（deontic modality）。認知情態指說話人可及的結構和語義資源，用來表達對事實的狀態及可能性的判斷；責任情態則涉及義務（obligation）和允許（permission）等（Frawley 1992）。前者是和命題的可能性相關；后者是和施動者的行為相關（Bybee Fleischman 1995）。如下例所示，一般說來，“may”在⑦a中表示對Alfred的unmarried情況的可能性的主觀推斷，因此屬于認知情態；⑦b的“may”則表示允許，屬于責任情態。

⑦a. Alfred may be unmarried.

b. You may go now.

言據性研究的是說話人對知識的態度與判斷，其研究內容與認知情態極其相似。Dendale Tasmowski (2001:341-342)按照言據性的研究現狀把情態和言據性的關系歸納為三種：分離、交叉、包含。當語言學家采用狹義的言據性時，言據性只是對知識來源的解釋，所以否認言據性與情態的顯性關系，因此兩者是處于分離狀態的。交叉是指兩者的研究范圍有所重疊，如言據性中的推論就等于認知情態中的必要情態（modality of necessities）。當然，語言學家們對于情態和言據性的關系認可最多的是包含關系。Matlock(1989:215;轉引自Dendale Tasmowski 2001: 342)指出：據素是包含認知情態的語言單位，是對說話人提供的信息來源和對信息肯定程度的語言編碼。因此，這里言據性是包含認知情態的。同時，有些語言研究者的意見卻恰恰相反，認為認知情態包含言據性。Palmer(1986：8)把言據性稱為言據情態，與認知情態一起共屬于命題情態（propositional modality）。

主觀性研究與認知情態的聯系也相當緊密。上文提到，Finegan對目前主觀性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三點的總結，其中第三點就是研究說話人對情態的表達或話語中命題的認識情況問題。Finegan（1995：5）指出，這第三點主要研究以動詞表達主觀性為主，此外，形容詞、副詞也可以表達主觀性。例如：

⑧a. It’s obvious to me that at sea level water boils at 100 degrees centigrade.

b. Obviously， at sea level water boils at 100 degrees centigrade.

例句⑧a的“me”明確表明了說話人的自我標記，帶有明顯的主觀性；⑧b雖然沒有明確提到說話人，但副詞“Obviously”卻表達了說話人對命題的認知情況的主觀判斷。其實，⑧b是一個典型的言據性表達，“Obviously”為據素標記，表示對“at sea level water boils at 100 degrees centigrade”的判斷。

Lyons（1977：797）進一步指出，認知情態有可能再分為主觀的認知情態和客觀的認知情態。主觀的認知情態涉及的是對事實的純主觀猜測；客觀的認知情態是根據真實情況而作的客觀判斷或推斷。

⑨ Alfred may be unmarried.

如果只是對“Alfred沒有結婚”這一事實不能肯定，那么為主觀的認知情態；如果假設說話人知道Alfred屬于一個90人的社團，而此社團中有30人是未婚的，那么據此說話人可以推斷Alfred有1/3的可能性是未婚的，這樣的判斷和推斷是客觀性的認知情態。Lyons(1982:113)還明確表示，主觀情態在自然語言中是普遍的（universal），而客觀情態則不然。J.Nuyts (2001)認為Lyons的主觀認知情態和客觀認知情態的判定有失偏頗，因為僅靠“說話人對事實不能肯定而進行純主觀的猜測”這一點就認為是主觀的認知情態是不妥的。對一個人婚姻狀況的猜測都只有兩種可能，已婚或未婚，所以Alfred未婚的可能性總是存在的。說話人對可能性的推斷總是或多或少地建立在他的現有的知識或證據之上的，純粹的主觀的、沒有任何根據的推斷是少有的，除非說話人是不誠實的，是在故意誤導聽話人。因此，Nuyts指出，說話人的認知判斷的主觀與客觀與否取決于證據或根據的可靠程度：建立在比較可靠的證據之上的判斷是更為客觀的，建立在不可靠的證據之上的判斷是更為主觀的。

總之，言據性研究的是說話人對知識來源的說明或表明態度。由于說話人的介入，這就使言據性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帶有主觀性的成分。這種主觀性的成分并不是生來就有的，也不是永恒不變的，而是主觀化演變的結果。對于具體的據素而言，這個演變過程也許已經結束，也許正在繼續，也許還要繼續下去。

3 結束語

本文只是嘗試著初步探討了言據性和主觀性的關系，試圖說明言據性也存在著主觀化的演變過程。關于言據性的主觀化問題還有很多問題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例如：促使據素主觀化的內在動因是什么？各語言的主觀化演變過程是否大同小異，是否存在著人類語言的某種普遍規律？英漢兩種語言的主觀化演變具體有何異同？顯然這些問題的解決都有利于人們了解語言的奧秘，有利于人們進一步發現和掌握人類語言的發展方向及其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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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6-04-25

【責任編輯 王松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