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病毒

一

“參商號”宇宙飛船離反E星已經很近了，用肉眼就能看到暗色天空中懸著一個蔚藍色的星球。

熬過了500年枯燥的星際航行，乍一看到這種美麗的蔚藍色，真是令人心曠神怡，甚至有一種濃烈的家鄉親情涌上心頭。

師儒轉過身對海倫說：“有一種說法，宇宙是鏡面對稱的，這個離地球100光年的反E星就是再好不過的證明。你看，它的大小、自轉公轉周期、地軸傾斜角度、大氣層和海洋，簡直就是地球的鏡像。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我們甚至會在這個星球上遇到哺乳動物和綠色植物，還有電腦和核能?！?/p>

師儒今年35歲(生理年齡)，黑發，兩道濃眉，穿藏青色西服，臉部輪廓分明。他的同伴海倫小姐是一位30歲的絕色女子，一頭金發在身后微微飄浮——他們剛進入微重力環境。

海倫說：“并非沒有可能，相同的環境會產生大致相似的進化。在這個與地球十分相似的反E星上也有可能進化出哺乳動物。至于電腦，我相信它是任何文明的必經階段，我甚至斷定反E星上也會存在電腦病毒。”

反E星上有顯示著高度文明的無可懷疑的證據：它有著不計其數的人造天體——空間站、人造太陽、同步衛星、空中微波電站等，此刻，它們正秩序井然地、忙碌地運行著。

海倫出神地看著反E星，輕聲說：“官的文明程度要比地球大約高500年吧?！?/p>

師儒笑了：“你可別忘了，‘參商號’的航期正好是500年，也就是說，現在的地球比我們出發前的地球又發展了500年，正好與反E星大致相當?！?/p>

飛船已經在反噴制動，準備進入反E星的大氣層。這是高度自動化的飛船，主電腦已經把一切安排妥當。

在導航信號的指引下，他們順利著陸。

二

這兒顯然有著生機勃勃的文明，可奇怪的是，他們一直沒有見到任何“人”。他們走進一座尖錐形的大廈。大廈巍峨壯觀，廳內空曠寂廖。舉目四顧，便會令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那是高度文明造成的森嚴感和未知世界的神秘感。

面前是一堵鋼青色的墻壁，空無一物。兩側的墻壁上設有一排排孔口，配有簡潔明快的鍵盤——他們立即斷定這必然是電腦鍵盤。

很長時間，廳內都毫無動靜。師儒不耐煩地在廳內踱步，嘟噥著：“這可不是文明社會的待客之道。”他走近墻壁時，忽然，就如帷幕拉開一樣，鋼青色的墻壁緩緩地變得通體透明，墻后濃郁的綠色宣泄而來。

兩人驚訝地觀賞墻后的風景。這正是在飛車上看到的龜殼形建筑，頗似地球上的熱帶森林自然保護區。巨大的闊葉植物郁郁蔥蔥，生機盎然，綠色的懷抱中是一個藍寶石般的湖泊。不知名的鳥類在樹林中喳喳穿行，湖邊是經過修剪的草坪，上面散布著一種皮膚白皙細膩的動物。

海倫立刻驚叫道：“哺乳動物!”

那群生物非常類似地球上的袋鼠，只是沒有育兒袋。它們前肢短小，后肢強壯，有一條粗大的尾巴。小“袋鼠”在嬉戲打鬧，大“袋鼠”則多在閉目養神。

師儒凝視著那群袋鼠，低聲道：“海倫，你仔細看看它們，我覺得也許它們真是反E星的主人。它們的腦容量很大，皮膚雪白細膩，光滑如緞，那絕不是野生動物能擁有的皮膚。再看看它們的目光：懶散，傲然，不帶有野生動物的畏縮和迷茫?！?/p>

忽然，師儒急促低聲道：“看，它們過來了!”

有十幾只“袋鼠”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向這邊走過來，透明的墻壁無聲無息地分開了。

海倫低聲道：“我們該怎么辦?躲避還是上去寒暄?”

“先不要動!”師儒低聲喝道，眼睛盯著“袋鼠”。

那些“袋鼠”用后肢縱跳著，動作異常優雅輕盈。它們從兩人面前魚貫躍過——顯然，它們看到了這兩個地球人，但它們選擇了漠然視之。它們走到側墻的孔口處，動作熟練地敲擊鍵盤，然后，式樣各異的食物就被迅速推出來，香味濃郁，做工精致。幾只小“袋鼠”則抱著孔口推出的奶瓶吮吸。

拿到食物的“袋鼠”很快返回到原地，那兒似乎有巨大的磁力吸引著它們。一只小“袋鼠”看來還不會敲擊鍵盤，它去找媽媽幫忙。但那只母“袋鼠”顯然缺乏耐心，它匆匆把小“袋鼠”領到角落，取出一只頭盔為它戴上便走了。小“袋鼠”戴著頭盔靜默須臾，然后取下頭盔，跳到通道口，熟練地敲擊鍵盤，取出了一份滿意的食物。

三

最后一只小“袋鼠”也蹦蹦跳跳地走了，大廳又恢復了之前的寂靜。等到透明墻壁合攏后，師儒大步走到角落，拿起頭盔。

海倫急忙喊道：“你要干什么?”

師儒說：“這顯然是學習機，它肯定是智能生物控制的。我試試看能否和他們取得聯系。”

海倫有點擔心。很顯然，反E星的科技已經能對生物的大腦直接輸入程序的水平，但這個過程中會不會有腦病毒?就像電腦病毒那樣。當然，這只是一種臆測。

沒等她作出反應，師儒已把頭盔戴上。

頭盔相當合適，看來“袋鼠”的腦容量與人類相近。

一排排光點像驟雨一般擊打著師儒的大腦皮層。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在用反E星的語言向他提問，但他無法作出反應。稍作停頓后，電腦又輸入不同的光點，似乎是換了一種語言。突然，意識中出現了熟悉的英文語句：

“你是否理解這種地球語言?請回答!”

師儒驚喜地回答：“我理解!”稍頃他又補充道，“不過這種英語并不是地球上唯一的語言。”

電腦似乎未注意這個細節，它又在師儒意識中打出一行字：

“請稍候。我把所有地球資料調過來?！?/p>

“你好，地球文明的使者。我們在100年前收到并破譯了地球的高密度圖文信息。我們也早在500年前就向地球派出一艘飛船，據計算大約在50年前到達地球，有關消息只能在50年后才能回到這里。你是反E星上第13名外星使者，不必不安，在反E星上，13是一個吉祥的數字?！?/p>

“反E星的智能生物叫利希，利希文明的發展與地球文明十分相似。所以，你只需閉上眼睛就能勾劃出反E星文明的草圖，不同的只是細節?！睂υ捳咝Φ溃氨热?，反E星上的生命也是45億年前孕育成功的，但利希人也曾相信過上帝在一周內創造萬物的神話?！?/p>

師儒笑問：“反E星也有上帝和星期的概念?”

“上帝無處不在，”對話者幽默地說，“不過我們一星期是9天，你們是7天，看來你們的上帝更能干一些?！?/p>

“利希在100萬年前脫離了動物范疇，同樣經歷了石器、鐵器和電腦時代。電腦大約是在700年前問世的，它的出現使利希文明出現了爆炸性的發展。也曾出現過幾個電腦鬼才，他們鼓搗出的電腦病毒和人腦病毒使科學家們數百年來一籌莫展，直到100年前，也就是人腦、電腦聯網階段，電腦病毒和人腦病毒才完全消滅?，F在，每個利希嬰兒出生后就輸進萬能抗病毒程序，使其對腦病毒終生免疫，就像你們消滅天花那樣?！?/p>

師儒高興地說：“很高興你們戰勝了頑固的電腦病毒。如果允許，我們想返回時把你們的成就帶回地球。”

“當然可以，不過據我們所知，地球人也已達到同樣階段?，F在請輸入你們的地球時間?！?/p>

“2603年7月1日，星期日晚上23點30分?！?/p>

“好，為了便于同利希交流，我要向你的大腦輸入一個星期日回歸程序。這在反E星是人人必備的?！?/p>

一排光點迅疾掃過他的腦海。師儒笑問道：“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可是我還不知道你的模樣呢。你為什么不露面?是怕我們受驚?請放心，即使你長有撒旦的犄角?！?/p>

“我的模樣?”對話者忽然醒悟，“很抱歉我使你產生了誤解。我是沒有形體的，我是利希人忠實的機器人仆人，名叫保姆公?！?/p>

“實際上你與我們的主人已見過面，他們剛在這兒進餐。希望我的烹調使主人滿意。我的數據庫里儲藏著數十萬種美味的食譜，你們返回地球時可以帶回去。”保姆公得意地炫耀著。

師儒的心猛地往下沉。他聲音沉悶地問：“你主人就是那群‘袋鼠’?”

“對，利希的外貌同地球上的袋鼠的確很相像，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再產生誤解。我們的主人是高度進化的智能生物，只是他們目前正處于‘星期日回歸’階段?！彼托牡亟忉屩?，“這是一種老少皆宜的娛樂。在回歸階段，利希人會關掉思維之窗，無憂無慮，享受大自然的快樂?！?/p>

四

一種莫名其妙的混沌感漫過師儒的意識，摻雜著安逸、懶散和甜蜜的睡意。他取下頭盔，茫然四顧，隨后便在無意識狀態下向透明墻壁走去，他走向那群“袋鼠”，懶散地仰臥在草地上。

海倫異常震驚，看來是什么程序控制了他的意識。她不相信反E星人有什么惡意——能夠創造出如此可愛的機器人，主人絕不會是惡魔。是發生了什么意外?莫非……人機交流時無意中輸進了腦病毒?

忽然，海倫手腕上的勞力士手表唧唧響了兩聲，正是地球時間星期日晚上零點。師儒抬頭茫然四顧，忽然如蜂蜇一般蹦起來。他甩掉周圍的幾名利希人，急匆勿地走回來。

師儒回到海倫身邊，喘著粗氣，滿臉羞憤。

海倫格格地笑起來。她已經斷定這是一種定時發作的輕度腦病毒，也就是機器人說的“星期日回歸”。這種病毒在休息日發作，越過零點就會自動復原，不會有什么危害。

師儒惡狠狠地瞪著她，嚇得她掩口收住笑聲。師儒又拾起頭盔戴上。

“你好，”保姆公笑著說，“希望你也會喜歡這個游戲?？上氵M入回歸的時間太短，否則很快會同我們的主人融為一體。星期日回歸實際上也是一種輕度的腦病毒，是幾個中學生搞出來的，很快發展成老少咸宜的娛樂，因此被特許存在，不受防病毒程序的制約。”

師儒臉色鐵青地問：“利希人的一個星期中有幾個休息日?”

“原來是一個，后來逐漸增多，在100年前發展到9個休息日?！?/p>

9個?!海倫吃驚地看著師儒，她這才意識到星期日回歸是什么性質的東西。

保姆公匆匆辯解：“利希主人已經創造了萬能的機器人，我們理應為主人效力。為什么要打擾主人?我們可以替主人管理這個世界?！?/p>

師儒沉著臉追問：“所有利希人在出生時已輸入了萬能抗病毒程序、對一切腦病毒有終生免疫力?”

“對?！?/p>

“‘星期日回歸’是在利希人特許下存在的?”

“對?！?/p>

“利希人要擺脫這種病毒非常容易，只要在意識上為自己規定一個或幾個工作日即可?”

“對?！?/p>

“可是，100年來他們是否一直沉迷于此，不愿清醒?”

“是的，”保姆公傷感地說，“我也很寂寞。可是主人不愿醒，我也不好勉強。”

師儒沉默良久，才憂郁地說：“他們邁過了那道界限?！?/p>

“什么界限?”保姆公好奇地問，“是一種跳格游戲嗎?”

五

6天后，師儒和海倫給“參商號”飛船加注了燃料，準備返航。保姆公真誠而又不安，它破例向主人輸入喚醒程序，通報了地球人到達的消息，但利希人顯然不愿為這么一點小事而放棄享樂。

也可能他們已經不能清醒。

保姆公只好以加倍的殷勤來彌補主人的失禮，師儒和海倫在向保姆公告別時也頗為戀戀不舍。

飛船已進入太空。海倫看見師儒目光陰郁，手里拿著一盤繩索，那是他們作太空漂浮時用的安全帶。師儒低聲說：

’

“現在是星期六晚上11點，來，把我綁在座椅上?！?/p>

海倫很想格格發笑。這個可憐的家伙，一只呆鵝!不過師儒的陰郁太沉重了，她笑不出來。她同情地說：“用不著這樣，你只要在意識上回避，把日歷提前進到星期一，就可以避開‘星期日回歸’病毒?！?/p>

師儒不耐煩地說：“我知道，我是預防萬一?！?/p>

海倫只好順從他的意見，她把師儒捆在座椅上，又按照師儒的吩咐，細心地檢查了一遍。

幾個小時過去了，師儒一直一言不發地盯著舷窗外暗淡的宇宙，沉思著。海倫伏在他旁邊，安靜地看著他。后來海倫困了，她向師儒道過晚安，在他額頭輕吻一下，很快就入睡了。

艙壁的一下輕撞使海倫醒過來，看看手表，已是凌晨四點。她飄到師儒身旁，見他仍在沉思，目光灼灼地盯著窗外，她輕聲問：“沒有發作的跡象吧，我是否把繩索解開?”

師儒點點頭。海倫開始為他解繩，繩結太結實，她費力地解著，有時只好用牙咬。海倫一邊解繩索一邊問：“你在想什么?”

“想地球，想地球上現在有幾個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