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日本法律,倘若第三者給正常的家庭生活造成了損害,那么,作為被害的一方,有權向第三者索賠。
得到日本政府頒發的律師執業證書之后,我在京都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2008年4月,一個年輕人找上門來,訴說自己的苦惱,說他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并與其發生了關系,現在情人的丈夫向法院起訴他,要求得到500萬日元的精神損失費。
年輕人叫八木,生得很英俊,看起來稍稍有點神經質,衣裝嚴整,像個刻板的上班族。他說他在京都市內信貸銀行總部工作,他的父親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總經理,相當有錢,不過對他也很嚴厲。得知他竟然惹上這樣的官司,父親大發雷霆。
“你怎么會愛上有夫之婦呢?憑你的條件,要多少美貌溫柔的女子沒有?”我忍不住問。八木的臉上露出真摯的羞澀的微笑:“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她已經答應和我結婚了。除了她,我不曾和任何女人交往過。”看來他對她已經死心塌地了,我嘆了口氣,將思路回到案子本身。在中國,向第三者索賠幾乎是不可思議的,然而,按照日本的法律,倘若第三者確實給正常的家庭生活造成了損害,那么,作為被害者的一方,是有權向第三者索賠的。像這類案子,至多只能在賠款數額上通融一下。
“這很麻煩啊,我估計你賠錢是賠定了。”我搖著頭說。“可是,雅子說,她和宮崎之間早已沒有愛情了,在認識我之前,他們已經分居。”八木急切地辯白說。
我不禁眼前一亮:這是個很重要的情況!假如他們的關系發生在雅子和宮崎的夫妻關系破裂之后,則第三者的介入不算破壞他們原有的夫妻感情,宮崎便沒有辦法再進行索賠了。
幾天后,我作為八木的代理律師,出席了京都地方法院民事第三庭對此案的開庭審理。在開庭現場,我見到了原告宮崎。
宮崎約三十八九歲,頭發稀薄,還有點謝頂,一臉的無精打采,看上去有點落魄。他是一家經營咨詢事務所的顧問,他結過婚,前妻給他留下個兒子叫阿昭,現在讀小學二年級了。后來,經人介紹,他認識了現在的妻子雅子。雅子對這個拖著兒子磕磕絆絆生活的男人很有好感,又憐憫孩子缺乏母愛,便答應了他的求婚。婚后頭一年,雅子對宮崎溫柔體貼,照顧阿昭無微不至,對此,宮崎說他一直深懷感激。然而,阿昭對雅子這個后母并不接受,而一旦母子發生沖突,宮崎總是毫不猶豫站在阿昭的一邊。
“可能是由于這個原因吧,后來雅子回家漸漸越來越遲,對阿昭的態度也慢慢冷淡起來。有一天,我偶然在家里接到一個年輕男子的電話,口氣非常親昵,直覺不對勁,就請了偵探跟蹤雅子,發現她原來勾搭上了八木!我拿著證據去質問雅子,雅子索性就翻臉了,說不能忍受和我一起生活了,離婚!”宮崎的表情憤慨而悲傷,“盡管這樣,可我還愛著雅子,我不想離婚。可是雅子對阿昭的態度實在太差了,我只好在2月底的時候,帶著阿昭去了我父母家,和雅子分居。”
“是嗎?可我聽八木說,你和雅子結婚一年后就分居了,這一點雅子跟八木說過。”我提出疑問。
“雅子一定在說謊!她恐怕想引誘八木……才這么說……”
“眼下,你們夫妻正接受家庭仲裁法庭的離婚調停,是嗎?”
“是的,可我并不想離婚。我……我還愛著她……”
事情至此已基本明朗,因為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宮崎都是受害者;而與之對照,八木成了加害者。加害者對于受害者,當然必須繳納損害賠償,即所謂的精神損失費。無論如何,八木敗訴的結局已不可避免,剩下來的問題,是能將要求賠償的精神損失費壓縮到怎樣的一個數額內,這是問題的關鍵。八木的父親雖然有錢,可他自己不過是就業不久的獨身上班族,500萬日元對他來說的確數額過大。
接下來,作為證人的雅子出庭了。雅子身材矮胖,五官端莊,同她說話,能感覺到她是一個有內涵、令人舒心的女子,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會搞婚外情,絕情地拋棄丈夫的人。
雅子承認,她和繼子阿昭的不和確實嚴重影響了夫妻關系,使她對現在的生活很不滿意。認識八木以后,她感情的天平很快傾向了這個英俊熱情的年輕人。
“那時候你們夫婦已經分居了嗎?八木是這樣說的。”我照例要提出疑問。
雅子愣了一下:“不對,還在一塊兒過……當初我只是為了引誘他。實在對不起。”她低垂著頭,淚流滿面。
“什么?你在說謊?那八木……”
“是的。我第一次見他就喜歡他,因此……”雅子牙關緊咬,像在誓死忍耐著什么似的,“八木打電話來被我老公接到了,這件事就敗露了,后來八木也問過我電話的事,我告訴他,雖然我和老公已經分居了,但是他偶爾也會回家轉轉,就撞上了……”
“八木一直以為你們夫婦是分居的,是嗎?”
“是的。都怪我……我不顧一切地勾引他……卻沒想到招致老公打官司……”雅子說著,又流下眼淚。這一刻,在旁聽席上,八木的眼神正熱辣辣地盯著她。對于這個熱戀中的年輕人來說,只要有雅子的愛,一切都不在話下。
我對雅子說:“你丈夫以八木為起訴對象,提出損失賠償……為什么只起訴他一個人呢?你本人對不貞的行為也有責任吧?事實上,不貞的行為正是你實施的,八木不過是同謀。”
“是的。我倒寧愿他起訴我。”雅子聲音哽咽著說。
“可現在的情況是,你丈夫只對八木提出賠償精神損失費,卻沒有向你提出同樣的訴求。這樣說來,你丈夫是否還在眷戀著你?”
“我想是有一點。可是我決心已下。和老公離婚后……對于老公提出的500萬日元的賠償金,我也有責任。我、我準備也湊點錢,這一點,我對他沒有虛假的意思。”她一邊說,一邊埋頭哭泣。雅子悲傷的哽咽聲在靜靜的法庭里拖出長長的尾音,發出悲哀的回響。我無意中瞥見,坐在旁聽席上的八木正在悄悄地擦拭著眼角。
這樣看來,宮崎和雅子的婚姻確實已經走到了盡頭。那么好吧,我去找宮崎的代理律師,談談賠償費的問題。那家伙可真不好對付!不過經過我的一番努力,總算將賠償費壓到了300萬元。不用說,是八木的父親湊的錢。而我也得到了我的酬金,這錢顯然也來自八木的父親。
我以為這件事已經了結了,不料一個月過后,八木突然給我打來電話,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先生,雅子又回到宮崎那里了,說跟我的約定一概取消!”
“啊?怎么會這樣?”
“300萬元賠償金交付以后,雅子馬上態度就變了,說什么宮崎可憐啦之類……而且,先生!我經多方調查。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宮崎以前做生意虧了,長期以來欠人家的錢,金額正是300萬!”
“這么巧!也是300萬元。”
“是啊。雅子和宮崎結婚時并不知道這件事。不過她知道這事兒以后,就為宮崎四處奔走籌錢,偵探所的調查員是這樣跟我說的。而雅子同我發生關系也就是在那段時間。”
“看來他們是明知道你父親有錢,合伙算計你吧!”
“是呀,做得漂亮。我好愚蠢……”八木說,口氣卻突然變得情意綿綿,“雅子那人,能看出是一個有頭腦的癡情女子。”
我啞口無言,戀愛中的年輕人……
放下電話,我倒上一杯咖啡,考慮著該怎么幫八木挽回損失。可這是件非常頭疼的事,因為宮崎是當事人,就算他某些地方說了謊,也無法指控他作偽證,頂多只能說成是當事人的說法而已。雅子在法庭上說,打算和丈夫離婚后,再同八木結婚這一陳述,也并不能肯定說就是謊言。何況,如果她一口咬定當時在法庭的陳述是心里真實的想法,只不過到后來變了卦的話,她仍能夠以此做遁詞,將作偽證的指控推卸掉,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而雅子回到丈夫宮崎身邊,也沒有什么問題。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有離婚,依然是合法的夫妻。看來八木只好自認倒霉了,誰叫他愛上的是有夫之婦呢?
(責編/王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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