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細思之,不應該僅僅是說“時間變了”,因為“時間”不可能不變,這樣的必然之變,不應在議論之列,那么,所談何物呢?時勢、情勢、態勢,當然也有心態,這些,都是很容易變的。因為這種變數的存在,也就造成了人們議論時的無盡的感慨和世事的萬千姿彩。《戰國策·齊策六》中魯仲連議田單一節,則是用嚴整的邏輯與豐富的事例,展現了變數可以造就的幾多面目。
田單(戰國時齊國重臣,曾收復國土七十余城)將(打算)攻狄(齊國境內的異族部落),往見魯仲子(即齊國高士魯仲連)。仲子曰:“將軍攻狄,不能克(攻占,攻克)也。”田單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古時城垣分內外城,內城稱“城”,外城為“郭”。此指當年田單據守即墨孤城),破亡馀卒,破萬乘(shèng,量詞,一車四馬叫“乘”。古時以戰車數量指稱諸侯的名位與實力)之燕(燕將樂毅攻齊,至公元前283年,只差即墨、莒城兩地未克;齊將田單一鼓收復失地),復齊墟(此指失地)。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車弗(不,不謝,此指失禮傲慢)謝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田單乃懼(恐慌),問魯仲子曰:“先生謂單不能下狄,請聞其說。”魯仲子曰:“將軍之(取消句子獨立性,無實義)在即墨,坐而織蕢(kuì,草編扎的筐),立則丈(持)插(通“鍤”,鐵鍬),為士卒倡(引導,領唱)曰:‘可往矣?宗廟之(失去)矣!云白(此為“魂魄”的省文)尚(chǎng,悵惘,失意)矣!歸于何黨(古代的一種居民組織,五百家為一“黨”。此指“歸宿”)矣?’當此之時,將軍有死之心,而士卒無生(與前文“有死”互文見義,均指“舍生赴死”的情懷)之氣,聞若言,莫不揮泣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將軍東有夜邑(在今山東省掖縣)之奉(田單取夜邑萬戶的租賦),西有菑上之虞(通“娛”,歡愉),黃金橫帶(指飾金的腰帶),而馳(此指“縱橫于”)乎淄(zǐ,即今淄河,流經齊都臨淄。田單封地安平在臨淄系北)澠(shéng,澠水,在臨淄西北)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者也!”田單曰:“單有心,先生志(記述,此指“講明白了”)之矣!”
明日,乃厲(激勵)氣循(巡察)城,立于矢(箭簇)石(礌石)之所及(可以到),援(操,持)桴(鼓捶)鼓之。狄人乃下。
魯仲連是齊國高士,他在趙都力斥新垣衍“義不帝秦”的壯舉是一篇戰國史上的名段,而田單施“火牛陣”驅燕寇重整山河的復國奇跡亦是一章華彩。兩大強勢高人電光火石的撞碰,必是引人注目的。本節開篇,簡潔展現出故事的大背景:魯仲連預料到田單將“不克”,田單“弗謝而去”。“認識上”出現的偏差,在現實面前見了高下。讀者也和田單一樣,對魯高人的先見之明產生了興趣。“要探問究竟”的心理,讓讀者與田單一同迫不及待地洗耳恭聽。
作者開篇簡明,不蔓不枝,直擊要害,這就使魯仲連的解說立時成為全篇的焦點。作者的手段恰到好處地突出了文章的重心,這也是他最希望告訴“求知者”的,不僅僅是一個田單。
魯仲連主要利用今昔對比,形象生動地展現出田單“此一時”與“彼一時”的巨大反差:當初的與民眾同甘共苦打成一片,如今則是養尊處優目空四海。作者不僅在文辭上注意對其“形象塑造”,比如編筐挖土、率眾長歌與取奉游樂、金帶走馬,在語式上也用“互見”作對比,如“有死之心”、“無生之氣”與“有生之樂”、“無死之心”及“所以破燕也”、“所以不勝也”,造成生動鮮明的對比,形象化的描摹勝過嚴謹縝密的邏輯推導,如同“事實勝于雄辯”一樣明白無誤,也更具沖擊力。在這種沖擊下,田單猛省了,恢復了他“彼時”的名將風范,“厲氣循城”親冒矢石,“援桴鼓之”。作者描繪出一幅屈原《國殤》中的雄放激越的壯麗圖景,英雄田單如愿以償地克復狄人。
魯仲連指出田單的變,是導致他最初“不能下也”的根本原因,這對于當今世人,仍具有咀嚼、深思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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