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杜甫寫過大量懷念李白的詩。從33歲結識被“賜金放還”的李白,結下深摯友情的那一年起,杜甫就沒有停止過對李白的贊美和思念。他推崇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超凡才華,欽慕他“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縱恣性情,更同情他“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的悲劇命運。杜甫小李白11歲,自天寶四載745年一別之后,他們就再無機會相見。然而,在生離幾成死別的隔絕中,杜甫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的歡聚,及至在闊別15年后,他還在熱切地呼喚著年邁的李白:“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杜甫和李白的情誼,是兩顆巨星在詩的長河中相交運行碰撞出的萬丈華彩,相隔一千多年后,今天的我重讀這些詩,仍能感覺到一種炫目的溫暖。這首詩是杜甫客居秦州(今甘肅天水)時所作,當時李白因永王事件被流放夜郎,途中遇赦還至湖南,杜甫聽到消息便賦詩懷念他。詩的基調自一開始便籠罩上了一片悲愁,“涼風起天末”,秋風乍起,景物凄涼,悵望云天,此意如何?只此一句,便覺人海蒼茫,世路兇險,無限悲涼,憑空而起。“君子意如何?”看似不經意的時候,表現出了對李白最關切的心情,摯友遇赦,急盼音訓,故問“鴻雁幾時到?”瀟湘洞庭,風波險阻,因慮“江湖秋水多”。悠悠遠隔,望消息而不可得;茫茫江湖,唯寄語一祈珍攝。然而,鴻雁不到,江湖多險,唯有蒼茫惆悵之感,襲人心靈,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是此詩中最有分量的兩句,成為傳誦千古的名句。議論中帶情韻,對比中含哲理,意味深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文采出眾者總是命運多舛,而李白長流夜郎,正是遭人誣陷所致。一憎一喜,可謂道出了自古以來才智之士的共同命運,是對無數歷史事實的高度總結。我們聯系杜甫自己的身世遭遇來看,就知道這極悲憤的感嘆不只是因為李白一人一事而發。李白政治上蒙冤,“世人皆欲殺”,而杜甫自己因疏救房琯而被逐出朝廷后,從此顛沛流離,一生飽經國破家難,貧病憂患而死。共同的遭遇使兩個相隔渺遠的摯友的心緊貼在一起。杜甫對李白的身世同情中,蘊涵著對自己的悲嘆,憐李白其才,其實是憐惜自己。憐惜更多的同類,英雄惺惺相惜,是他們友誼的根基,也是此詩憂憤之深廣的根本原因,為我耶,為彼耶?同聲一哭!
杜甫之于后世,留下的不止是其詩才,更重要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胸懷和境界,在友情交往中,他更是先他人之憂而憂。在系列“憶李白”“夢李白”“懷李白”的詩里,他置自己的淪落辛酸于不顧,而去揣想李白的怨憤,耿耿于李白的其意之難平,他對李白有“與君同命,而君更苦”的理解與體恤。他給予了李白極高的評價。現在,當李白流寓江湘,杜甫怎能不想到被讒言放逐,自沉汨羅的屈原呢?李白的絕世才華,李白的高潔情操,李白的不平遭遇,在杜甫的心中,都可比雖死猶存的偉大詩人屈原。所以杜甫飛馳想象,遙想李白會向屈原的千載冤魂傾訴內心的憤懣:“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這首懷友的抒情詩,感情十分強烈,但沒有李白式的奔騰浩蕩,一瀉千里,而是杜甫獨有的深沉低回,波浪起伏,吟頌全詩,如讀友人字字含淚的思念,發自內心的情感沉郁深微,濃如酒綿如江,無限心事盡在其中。我常想,李白何其幸也!當他慨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時,他怎會想到,這世上果真有一個人是知他所憂知他所求的,他不但活在自己的詩章里,同時也活在另一個詩人不朽的詩章中,其形可見,其聲可聞,其情可感。“李杜文章在”,這樣偉大的一份友誼便永遠不會泯滅。這樣一顆偉大的心對另一顆偉大的心的懂得,便會長久地感動著我們。
(漫天飛舞摘自《名作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