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楊延康獲得首屆“沙飛攝影獎”的“創作獎”之后,我陪楊延康去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給同學做講座。我記得當時的場面,楊延康的圖片在銀幕上出現時,學生的反應是頗為熱烈的,尤其當中那些以苦難為主題的作品,引起了同學們的興趣。在提問時,楊延康談到了對苦難的偏好。在他看來,苦難的意義無疑和信仰密切相關?;蛘哒f,正是因為苦難的普遍存在,信仰才具有了永恒的價值。同學們也許不一定能完全理解到楊延康的意思,但是,這些80后的新一代人,當他們果然有機會從自我優越的環境中目睹現實的苦難時,當他們開始通過苦難意識到信仰的意義時,我想楊延康的工作也就找到了一個歸宿,那就是通過苦難去升華人生。
楊延康進入攝影,本身就是一個傳奇。當然,我不愿意把他成功的故事描述為一個盡人皆知的通俗版本。在我看來,支撐著楊延康持續工作的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信念,就像他自己反復述說的那樣,一種對苦難的特殊“癖好”,一種希望通過對苦難的直視與攝取,來進入人性的深處,從而建構屬于每一個個體,尤其是那些長年生活在不幸與苦難當中的個體的尊嚴。正是這一長遠目標,驅使他從一個苦難走到另一個苦難:麻瘋病人、流浪群體、陜西天主教,和現在整個藏區的底層生存狀態。
我雖然認識楊延康時間很長,但從來沒有和他聊過從事攝影的動機。在我看來,我似乎覺得不需要和他交流這一類的信息。他的幾大類別的作品和長期的工作已經告訴我,他工作的理由與基點是什么。
楊延康一拿起相機就自覺加入到紀實的隊伍,這說明他沒有什么“唯美”的負擔。對他來說,尋找一種純粹的影像感可能更重要。他希望鏡頭有一種穿透力,而這種穿透力顯然來自對象,而不是來自個人的幻想。所以,楊延康一開始就對底層感興趣。但是,直到某一天,他和幾個朋友來到廣東沿海的麻瘋村,我想他才找到了真正的感覺。他所目睹的對象告訴他,什么叫生存,什么叫生命,什么叫忍耐。顯然,是現實的力量而不是別的什么,讓楊延康的鏡頭變得尖銳了,讓他的影像與尊嚴有了深度的對應。
重要的是,不幸本身通過楊延康的鏡頭走向了終極,那就是信仰。人們的尊嚴是靠信仰來建立的,否則很難想象他們能戰勝生命的脆弱。人們之所以沒有被擊垮,就是因為他們通過信仰獲得了永恒的力量,使他們能夠拋棄苦難而達到平靜。這種力量,楊延康在西北貧窮的農村看到了,他用工作來告訴世人,他所看到的現實,對個人心靈究竟產生了怎樣的震撼。然后,他繼續深入到這令人震撼的現實中。這一回他走向更為遙遠也更為精神性的家園所在,那就是西藏。他繼續在那兒尋找心靈的體驗,尋找尊嚴,尋找信仰。
每天不知有多少人進藏拍照。西藏奇異的自然和族群,可能是全世界熱愛攝影的人們的重要對象,這表明西藏已經成為世界上生產異國情調精神樂團的“幻覺圖像”的原生地。結果是,真實的西藏消失了,真實的西藏人的普通生活,他們的苦難,他們的歡樂,還有他們真正的尊嚴給改寫了。西藏越是吸引人,真實的西藏就離開人們的視線越遠。這是一個奇特的案例,也是吸引楊延康以及和他一樣擁有堅定信仰的人們的根本原因。對楊延康而言,他希望通過自己的扎實工作,還原一個真實的西藏,一個讓人無法回避的、同時有著鐵一樣尊嚴的西藏。
這讓我不期然地想起首屆“沙飛攝影獎”對楊延康獲獎理由的陳述,那段陳述對人們理解楊延康的作品及其背后的價值是有幫助的,也相當精彩地概括了楊延康工作的全部意義。
我明白,其實我們無須對楊延康的影像說太多的話。我相信,人們完全可以從他的影像中發現比語言更重要的內容。一旦人們認識到楊延康在視覺與信仰之間的轉換時,他們一定會和我一樣,發現許多評價會變得多余。除了體驗,我們真的無須再說什么。因為,面對信仰,面對由信仰而產生的視覺體驗,本身無法用語言來表述。這時,所有人都會同意,只有作品才是最可靠的載體,讓信仰在其中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