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華沙公約組織出兵入侵捷克。對于身處其中的孩子來說,這不僅僅是一段歷史,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轉(zhuǎn)變
那年我滿7歲,在弗爾赫拉比(Vrchlabi)一所療養(yǎng)院里過暑假。第四個星期的假期才剛開始,大家便聽到風聲,說坦克車已經(jīng)侵入我國。我馬上豎起耳朵——什么坦克車?學校里教過這種事:二戰(zhàn)結(jié)束時曾有坦克車出現(xiàn),大家都迎接那些戰(zhàn)士,就像歡迎解放者。
當時的我何其年幼,愛東問西問,又極興奮。我攀墻看著外面的馬路,什么坦克車都沒看到,只見柏油碎石路面上有些前一天還未見的車轍。于是我腦里出現(xiàn)這樣的影像,和拼字課本里那張照片一樣:小女孩獻上手中一束花,歡迎勇士到來。
后來,父親來接我。太好了,要回家了,肯定把家里的姐妹嚇一大跳!父親沿途不發(fā)一語,邁著大步往車站走。我莫名其妙,只能盡量跟上他的步伐,不敢煩他,怕他把我送回療養(yǎng)院。但見到處都是人,神色不安,而且都在談著什么事情。我只聽到這些字眼:坦克車、外國軍隊、占領(lǐng)、自由的末日、又要打仗了……我納悶著:那些坦克車和士兵到底在哪兒?那些曾經(jīng)解放我國的人再度來臨,為什么大家竟是如此緊張不安?沒人跟我說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一如往常自我解釋一番;他們或許只來一陣子,就像照片或電影里的一樣,收到漂亮花束,然后就走了。對我來說,不過就是這么回事。
在布拉格的瑪沙瑞克車站,人人快步走向出口。越接近出口,嘈雜聲越大。我開始怕了;害怕未知,害怕四周驚恐的人群,害怕混亂的狀態(tài)。出站后,我終于看到一直想看的東西:坦克車。坦克車排成一列,一輛接一輛,數(shù)量很多,而且體積非常龐大。坦克車一開動,聲音就大得嚇人。突然傳來槍聲,我整個人嚇呆了,卻聽不出來槍聲來自何處,只見驚慌失措的人潮沖過我身邊。我緊緊挨著父親,又看到坐在坦克車炮塔上的士兵凝視著我們,槍口指向人群,更感驚懼。
此后;我再也不相信學校教的那些英勇戰(zhàn)士解放我國的故事。(Mirka.Pekarkova,Libcice nad VItavou)
馬戲團
前一年冬天母親就說好要帶我到布拉格旅行,但這個承諾有欠考慮,因為到了春天她和父親都很忙碌:兩人都在捷克《真理報》編輯部工作,父親另外在大學講課,并涉及改革運動。
8月中,母親著手通過布拉格的編輯部門安排住宿。我很期待這次旅行;畢竟我還小……我的興奮之情把父母也感染了。但那晚他們下班回到家,氣氛卻很怪。我熱切地迎上前,問道:“怎么樣?我們什么時候去布拉格?”父親說:“恐怕得延后幾天。”我問:“為什么?”但爸媽一直沒說清楚。當晚上床后,隔著墻壁聽得到他們在說話,但聽不懂說什么。一方面是因為隔著墻壁,一方面是我爸媽自己也不清楚為何要延期。我只知道布拉格有人警告他們,說情勢緊張,誰都拿不準會出什么事……
隔天早上,母親說要帶我去看馬戲團,算是補償。在我看來,這種補償挺好。來到斯洛伐克首府布拉提斯拉瓦表演的,是前蘇聯(lián)的馬戲團,他們向來水平很高,我最愛看的是用炮管把人射向高高的大帳篷頂。看完表演,我們步行回家,街上空蕩蕩;時間將近8月20日午夜。
隔天早上我被客廳里緊張的談話聲吵醒,奇怪的是其中也有鄰居的聲音。她怎會這么早來我家?接著街上傳來異聲。我站到床上往外看,極目所見是綿延不絕的軍用卡車,后面拖著糧車。
我跑進客廳問:“怎么回事?”“我們給占領(lǐng)了!”我父母親都從事跟政治有關(guān)的行業(yè),因此我很了解“占領(lǐng)”一詞的含義。盡管如此,我仍以為街上的軍隊是前一日馬戲團表演的附帶安排,都是娛樂活動,表演結(jié)束就收拾帳篷走人。聽著父親和我不認識的人神秘地講電話,也沒讓我察覺任何不妥。“沒多久他們就要抓人了,你應該帶兒子走……”“不,我們要留下來再看看。”父親那么回答,但他那神氣一點都不像個英雄。
我們果然沒走。到了早上,父母親帶我到編輯部。那里充滿騷動不安的氣氛,正準備出特刊。我很想幫忙,爸媽便帶我到輪轉(zhuǎn)印刷機前。我直接從機器下方接住剛印好的猶有余溫的報紙,抱著跑到報社門口。民眾搶著從我手上拿報紙,一下子便拿光了;我又跑進去拿。隨后我拿著新出爐的一疊往大學跑。憤怒的群眾對士兵倒是很友善,他們知道這種事怪不得基層士兵。
突然間我被一陣短促的爆響嚇了一跳,是從大學傳出來的。接著是幾聲砰砰響。群眾動起來了,一邊喊著:“那些豬玀開槍了!”即使是那樣的時刻,我依然覺得整件事挺好玩,仿佛只是前一晚馬戲團大炮飛人表演的延續(xù)。我跑進媽媽的辦公室,聽到收音機傳出悲涼的聲音說:“占領(lǐng)軍剛剛在大學前射殺了15歲少年柯沙諾瓦……”
那時候我才明白:這一切不是鬧著玩的。(Pavo Fabian,Bratislava)
鄰居
1968年我9歲,妹妹4歲,弟弟兩歲。母親與父親都出身寒微,生活很單純,一輩子在紙漿廠工作,從來不曾與政治有任何瓜葛。
我們住在新蓋的混凝土住宅區(qū)里一間大公寓。那天早上,焦急的父母把我們叫醒,說:“要打仗了。”爸媽都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我則是從電影上知道戰(zhàn)爭很可怕。我記得,給叫醒以前剛做了個夢,夢見鄰居、同學、朋友全都坐進卡車里,列隊在我們住宅區(qū)繞個不停。我往窗外一看,果然有成排的無數(shù)車輛:坦克,裝甲運兵車,帶著各種拖車或槍炮的卡車,越野車……車上都是穿綠衣的人。
我從父母的神情舉止感受到事非尋常。大家都在聽收音機,看電視新聞,圍成一個個小圈圈在住宅大樓前討論。我家附近并沒發(fā)生什么了不起的場面,也沒人挺身去擋坦克。幾天后,我們幾個男孩甚至向綿延不絕的車隊揮手。車隊偶爾停下來,我們便大膽地爬上卡車前座,問士兵要身上佩戴的標飾。士兵很和善,還讓我們摸摸沖鋒槍,吸一口他們的煙。我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因為我們摸到了坦克和裝甲車。
情勢比較穩(wěn)定后,蘇聯(lián)軍官獲準離營外出。有一天,父親帶了兩個軍官回家。父親平常愛喝兩杯,喝了酒就很多話。我記得那天晚上大家都很開心。桌上有一瓶伏特加,還有自制的培根和香腸。父親拿出這些東西來招待維索和賽敏(那兩個軍官的名字),兩軍官還以為我父親是醫(yī)生。后來他們又來家里拜訪一次,帶來用報紙包裹的魚;一尊陶制的魚給我母親(我弟弟至今仍保存在柜子里),雙眼望遠鏡給我父親,一把瑞士刀給我。那段時間我正收集匕首和小刀,喜歡得不得了,因為還附有小剪刀。
接下來的事其實應屬意料中。家里收到一封匿名信,我后來偷偷看了,是用藍墨水、印刷字體寫成的,揚言殺光“前蘇聯(lián)豬”,還說要如何如何對我爸媽施暴,說了許多不堪的細節(jié)。信末以多數(shù)人稱署名“黑手”,旁邊附上一個藍手印。我看完整個人嚇呆了。
我極感震撼——竟然有鄰居心里在想這種事。我不但與同一棟樓的鄰居很熟,別棟的也不陌生。所以,你問我:從孩子眼睛看到的1968年8月是什么印象?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不是那些外國兵,而是我的匿名鄰居。(Miroslav Cevar,Rozumberok)
海邊
母親說好了暑假帶我去羅馬尼亞海邊玩,我滿懷期待;那年我才九歲,從來沒去過海邊。8月21日晚上大約7點,我們的火車終于出發(fā)了。
睡到一半,我突然被車廂門后焦急的話聲吵醒。天色很黑,火車靜止不動。有人說:“聽說我國被俄軍占領(lǐng)了。”接著,走道傳來慌亂的爭論聲,旅客一個個醒來,都在皮箱里找收音機。
“媽,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問,用眼神祈求她告訴我再怎么都要去海邊。大人都陷入混亂、焦慮,都是無法置信、不安、擔憂的表情。大家都希望這一切只是噩夢,我則在心里暗暗祈禱:夢寐以求的假期可別變成了泡影。不久,領(lǐng)隊得知前方鐵軌都封了,邊界已關(guān)閉。海邊夢想之旅開始破滅,我爬進毯子里哭了起來;我看不到大海了。
到了早上更糟糕,我們的車廂給移到旁軌,讓路給載運坦克、裝甲運兵車、士兵的大隊火車。領(lǐng)隊焦急地要求火車調(diào)度員幫我們接上任何回布拉格的車。但軌道已封閉,無法接上任何火車頭。
我們在那里停留了24小時,食物和水逐漸用完,其后慢慢晃了三天才到布拉格,在一個貨車站下車。
剩余的假期我都在雷納的公園里消磨,直升機在頭頂飛來飛去。我們甚至無法到平常最喜歡去的史翠莫卡公園,因為那里已成為俄軍營地。就我而言,最壞的消息是俄軍殺掉鴨子和松鼠來吃——以前我們每次去散步都要喂食的。從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歡軍隊了。(Zdenka Stastnova,Praha)
蛋糕
那年夏天,我和往常一樣待在外婆家。坦克一部部開過去,武裝士兵從里面往外望,當時我才10歲。我們幾個小孩子躲在門后往外看。
外婆很害怕,喊著要我們進去。她恨不得把我們鎖在家里,但我們才不依,還跑到村子的草地去。那里停了幾部坦克,士兵在休息,就著泵浦梳洗。沒想到他們那樣年輕。我們當然怕,但還是走上前去,用生澀的俄語和他們攀談。
那些少年兵看來好像快要哭出來: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該做什么,也不明白我們的人為何對他們那么兇。“上面的人”說,敵人已來到捷克邊界,他們是來幫助捷克人的。天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我們這些小孩聽了也覺得心里不好受。士兵沒東西吃,我們心想:外婆剛烤了蛋糕,不是放在窗臺上涼著嘛?便偷拿蛋糕去給阿兵哥吃。其他小孩也跟著做,于是每戶人家都有食物神秘失蹤。剛開始阿兵哥也怕,但還是把所有東西都吃了,并且很感謝我們,眼里的淚又幾乎掉下來。
不知道他們后來怎樣了,但一直到今天我仍頗覺欣慰——至少幫了那些士兵一點忙。(Irena Kralova,Jirkov)
歷史資料
華沙公約組織是為對抗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而成立的政治軍事同盟。北約、華約兩大國際組織的成立,標志著雙方以冷戰(zhàn)形式的軍事對抗正式開始。
1968年8月21日,捷克斯洛伐克發(fā)生“布拉格之春”的改革運動,華約組織武裝力量在前蘇聯(lián)的牽頭下大規(guī)模武裝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戰(zhàn)爭發(fā)起的那一刻,正是本文主人公的童年時代……
華約于1991年3月31日停止一切活動,官方于1991年7月1日在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簽署了關(guān)于華沙公約停止生效的議定書,華沙公約正式宣布解散。
(責任編輯王克峰)
海外星云 2008年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