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博爾赫斯的作品,是個很奇妙的經歷,如同走進了迷宮,走入了夢境,千回百轉之后,以為找到了出口,卻又是另一個入口的開始,無窮無盡,但又不覺焦慮乏味。他那些精心制作的文字,像一個個密碼、符咒,引誘我們深陷其中,卻甘之如飴。而博爾赫斯,如同他的作品一樣,像一個圖書館,一部《一千零一夜》,留下了無窮盡的解釋,也留下了罌粟一般的魅力。
活的“圖書館”
博爾赫斯1899年8月24日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有英國血統的家庭,父親的圖書室是他童年的樂園。“倘若有人問我一生中的主要東西是什么,我會回答說是我父親的藏書室。有時我認為,我從來也沒有離開過父親的藏書室。”博爾赫斯一生中,有大量的時間用在了閱讀上。讀書在他看來是一種天底下無與倫比的享受,是他生活中一項具有壓倒性優勢的活動,而且對于他的寫作意義重大。
“必讀的書,我已飽讀。”聽起來像《圣經》的口吻,卻反映了博爾赫斯對閱讀,對書籍如信仰宗教般的真誠和熱忱。這位生活經驗甚少的天才,書于他而言,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消遣,而成了一生的摯愛。在博爾赫斯的著作中,有不少文字是用來談書的。“當我們看一本古書的時候,仿佛看到了成書之日起經過的全部歲月。也看到了我們自己。因而,有必要對書表示崇敬……”想必很難再有一個作家也像他那樣與書籍有著如此深切的情緣。博爾赫斯本身就是一本書,一本無窮如沙的書,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他所謂的“懂得多”,不是日常生活中的瑣碎,而是超越了柴米油鹽。甚至超越了時空的道理。他就像一片浩瀚的宇宙,終日陶醉于“莫須有”的創造而帶來的快感中。
上帝知道他生性愛書,因此便安排他到圖書館工作。1955年10月17日,博爾赫斯被任命為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據說當晚他和母親散步經過圖書館時,母親鼓動他先進去逛一逛。博爾赫斯說:“不,還是不進去吧,等我真能進去的時候再說。”圖書館像是他圣潔的新娘,一定要等到洞房花燭夜。但上帝的有意捉弄,當他擔任館長時,眼睛幾乎失明了。他擁有了近百萬冊的圖書,卻失去了視力。幸運的是,他沒有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而是像“書鏡中人”,心里頭涌現出另一個眼睛雪亮的自我,他比大多數明眼的人更充分地擁有了圖書館。雖然他已無法閱讀那些書,但只要一走進圖書館,仍然會產生濃濃的幸福感。
從書本到書本,這是博爾赫斯的寫作過程。這個書圣、書蟲子,被書“奴役”了一生,但書也使他浸潤骨髓地享樂了一生。他太珍惜他“懂得”的了,以至于有人責怪他“掉書袋子”,沒有太多的生活現實。但博爾赫斯的文字好看,也就好看在“掉書袋子”上,他能把二千五百年的世界文明精華都納入其中。相信很多讀者讀《小徑分岔的花園》時,都會有這樣一個有趣的經歷:看第一遍,覺得差不多看懂了。那是一個關于間諜巧妙運用名字的相同,發送情報的故事;看了第兩遍后,覺得僅僅讀懂一點點:等到看了第三遍,甚至更多遍時,卻沉浸于文中不確定的時空感和虛虛實實中,不可自拔。他的作品,就像一本越讀越厚的書,故事中又含有故事,充滿了不確定性和新的可能性,你永遠找不到結局,卻又樂此不疲地尋找下去。
因此,當有人以“圖書館作家”這個稱呼批評博爾赫斯時,他從來沒有意見。“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這位小說家兼詩人如是說。
失明、失眠
鬼鬼祟祟的氣象、絡繹不絕的見骨之論、天馬行空的想象……博爾赫斯之所以是這樣一個超凡脫俗、不與他者雷同的作家,失明、失眠在這里實在是幫了大忙。
博爾赫斯說命運給他開的最大一次玩笑是他雙眼全瞎時得到了一座有80萬冊藏書的國立圖書館。“上帝同時給了我書籍和黑夜,這可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博氏家族是個有眼疾遺傳的家族,博爾赫斯是家族中的第六代失明者。早在年輕時,他就預感到這點,他在劫難逃。因此,博爾赫斯比任何人都更深切地體會到宿命的力量。這種無奈的宿命感也濃重地籠罩在他的作品中。
失明,“像黃昏一樣慢慢降臨”。失明讓博爾赫斯更少了一點現實的牽絆,固定的現實框架在他的腦海里淡化,思緒自由飛翔起來。我們似乎可以看到,這位阿根廷的天才獨自徘徊在書架周圍,沉浸在幻想中,默然眺望窗外,在日漸消失又日漸興起的世界中,醉心于過去,忠實于想象。同時,失明讓他不能再目睹現有的事物,他只能依靠回憶,在回憶中對歷史、對細節進行了解和反芻。這使得他的作品充滿了多重可能性和無限的時空感。
博爾赫斯的大部分時間不是用于白日夢的幻想,便是在與之相對應的失眠中度過的。上帝似乎派他來做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守夜人”,他討厭這個角色,卻無法推卸。當城市都在入睡時,他必須忍受著清醒的折磨。也是這“兇惡”的清醒,讓博爾赫斯像玄學家一樣,用力去思考“是我在做夢還是夢在做我”之類冷僻、荒疏的問題。
對博爾赫斯來說,他并不希望我們能夠理解他,他只能獨自一人來揣摩。他這一生都在與上帝對話,卻無法與上帝創造的人對話。
行走于寓言世界的幽靈
博爾赫斯一生只做了兩件事,讀書與寫作。他的小說如同一座記憶的迷宮,充滿著不可思議的神秘感和穿透力。他就像一個幽靈,游走在寓言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模糊的、虛構的,卻又是充滿真實。這個寓言世界里,有生活有死亡,有清醒有遺忘,有全部的人生。
夢幻、迷宮、鏡子、玄想、時間、宇宙,這些不可捉摸的意象構成了寓言世界的全部。這個學貫東西的老人就在其中行走了百年。他宣稱自己的作品是“獻給鏡子、牛頭怪和匕首”的。“鏡子”喻指時間的玄學迷宮,“牛頭怪”喻指主體的自身迷宮,“匕首”則喻指空間的現實迷宮。博爾赫斯認為現實一片混亂,是一個拙劣的模仿品,所以他的作品里總是充滿著無奈、悲觀的情緒,宿命如惡夢般死死糾纏。對于現實世界的厭倦和疏離,以及自身命運的無奈感,促使博爾赫斯專注于歹徒小說,以此來表達自己的絕望情感。
在博爾赫斯所青睞的意象中,“鏡子”則是最富有個性化的意象。鏡子幾乎是這個世界之本性的全部隱喻。他認為鏡子既是交媾的隱喻,更是一種僵死的復制,是他存在空間的障礙物與令人無法忍受的窺視者,因此他對鏡子深惡痛絕。這也許和他的感情經歷有關。博爾赫斯雖然有著書呆子的氣質和名聲,卻不清心寡欲,相反,很容易墜入情網。博爾赫斯曾為一個十七歲的少女陷入了單相思,直到四十年以后她成了寡婦,年近七十的博爾赫斯才娶上了她,那也是他第一次結婚。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三年,沒有任何幸福可言,而他的第二次婚姻是在生命的最后五十幾天里,終于認定追隨他多年的日裔女秘書瑪麗亞為終身伴侶。或許是處處可見又沒有結果的諸多艷遇,最后成全了博爾赫斯。一切都是虛構的,人生,則是鏡中人生。博爾赫斯認定了這一點,便心安理得地進入了虛擬的幻象里,讓文字成了一個個撲朔迷離的游戲。
也許是失眠的緣故,博爾赫斯對夢境尤為癡迷。莊周夢蝶的故事使他大為神往,并像發現新大陸般把莊子稱為“幻想文學”的鼻祖。
博爾赫斯不像一個實體存在的人,而是一個游走在迷宮與夢境之間的,沉浸在喃喃自語的夢幻中的幽靈。
作家們的作家
關于他的作品,有一種很生動的說法,“他的散文讀起來像小說;他的小說是詩;他的詩歌又往往使人覺得像散文。溝通三者的橋梁是他的思想。”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是博爾赫斯三大創作成果,而他在這三方面的成就又同時達到了世界之巔。
和魯迅一樣,博爾赫斯缺席諾貝爾獎,這成了諾貝爾獎史上的遺憾。他雖不可能成為暢銷作家,卻贏得了一個比諾貝爾文學獎更崇高的榮譽——作家們的作家。事實也是如此,博爾赫斯對作家們的影響遠遠超過對老百姓的影響,他是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的分水嶺,而他的小說和詩歌也從此影響了整個世界的文學。在中國,認識他的人比他國家的人口還多。在20世紀80年代那場文學潮流,他成了馬原、余華、蘇童、莫言、格非、殘雪、孫甘露等人的文學導師。以致那時候,誰不讀博爾赫斯,就必定是文學之盲;誰不談博爾赫斯,也如同無知淺薄,這使得中國涌現出第一代先鋒作家。
比起那些喧囂玩世的現代派大師,博爾赫斯總是多了幾分優雅和從容,散發著一種迷人書卷氣。讀他的作品,那些純凈透明的筆風,詭異荒誕的想象,讓人感覺如跌入夢境的美妙,卻又不禁從心里去追尋往昔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