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震區的八天

2008年5月12日這一天，我在距都江堰不遠的青城后山的泰安古鎮上，親眼目睹了這場舉世震驚的汶川大地震。

這一天，我死里逃生。在這最危急的關頭，災難是無情的，但在這危難面前，泰安古鎮的村民和游客表現出來的那種鄰里之情、團結之情、互助之情，讓我無法忘懷。

這天早晨，我從都江堰坐車前去青城山。我原打算在這兒逛一圈，下午就回成都，不想被這里優美的風景吸引，便找了一“農家樂”住了下來，前去欣賞山泉丁冬云飛霧起的青城后山。其早大約是兩點鐘，我和眾多的人不知災難已向我們悄悄降臨。我順著石階往上走時，遇到險要的地形，快速走過，前行了四五百米，來到了一處比較寬闊的地方，站在那里，四處張望。突然，一聲巨響，我以為是什么爆炸了，還沒回過神，腳下的石階劇烈地搖晃起來，我一下子意識到地震了。霎那間我前面的山體垮塌，巨石騰空，滾滾而下，就像電影里的鏡頭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我被嚇蒙了，左搖右晃中，整個大腦是一片空白。我的上面有兩個人，在飛馳而下的巨石中朝我這里跑，一個被石塊擊中了，頭上的鮮血直往出冒。就在這時，一個小石子也擊在了我的頭上，用手一抹，也是鮮血。越來越多的石頭在朝我逼近，這時我才曉得了躲藏，趕緊和一起的一個人跑在了一個臺階下面，這個臺階上面是一些稠密的樹木，滾下來的石塊被擋住了。我倆躲在那里，大地還在不停地搖晃，我抬頭一望，左邊的山斜過來了，右邊的山斜過來了。我心想，完了，完了，這兩座山就要合攏在一起了，我在念叨，千萬，千萬不要這樣呀。搖晃了幾十秒，終于停止了，我站起來，朝下一望，下山的路已被垮塌的山體覆蓋了，到處都是巨石和被砸斷的樹木，七零八落地擺滿了這條幽長的峽谷。

和我在一起的這個人是本地人，他向山頂上背運礦泉水方便面等物資。他說，趕緊下山，小心還有地震，我們就沒命了。他在前面帶路，我們順著右側垮塌的少一點的山體，往下攀走。這時，傳來了“救命”聲，循聲望去，對面的山下面，一個女的被一塊巨石壓住了腿，我放慢了速度。后面跟上來的一個女的催促我，快點，快點，不要看，下去了再說。我加快了速度，飛快地往下跑。爬過巨石，爬過折斷的樹木，走過不斷淤積的河水，約有十多分鐘，終于爬出了山谷，我呆呆地站在空地上一言不發。我后面的那個女的是上去拍婚紗照的，跑下來，裙子早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內衣內褲，癱倒在地，號啕大哭。有人給我拿來了一瓶礦泉水，讓我喝一點，壓壓驚，喝了幾口，我才想起山上還有人被壓著，我向著圍上來的人說了情況，有幾個人找了一副擔架，要上山救人。有人說，停一會，這會危險，山還在垮塌。但他們說，救人要緊，便朝山上奔去。

我們在山下等，不見上去的人下來，我的心一下懸了起來，等等，還是不見人，我和幾個人順著峽谷向上走了一截，還是不見人，再往上走，終于看見了他們，抬著擔架，高一腳低一腳地下來了。大家上去替換后，抬了下來。這個女的一條腿已經沒了，只剩下褲子，空蕩蕩地甩來甩去。血在不斷地流出，山上沒有醫生，無法救治，下山的路又被封死，她的生命，就那么一點一點走到了盡頭。

地震之后，一切通訊中斷，直到第二天，我下山之后，才和外界取得了聯系。

下午時分，青城山上下起了雨，集中在一個壩子上的眾人又驚又怕，又餓又冷。這時，有位中年男子說，把遮陽傘架起，給游客們弄點吃的。我一打聽，才得知此人名叫鄒建軍，泰安村五組組長。村民們冒著余震的危險，取來了遮陽傘，又從家里搬來了鍋，把幾把椅子劈開當柴火燒，放上煤球，熬起了稀飯。商店的主人拿來了礦泉水方便面分發給大家。稀飯煮好之后，由于擔心不夠吃，先讓老人和小孩吃。好多游客因當地村民的善良和勇敢熬成的一碗碗“情義飯”，不禁淚落不止。

后來，竟然下起了滂沱大雨，一直到第二天七點多才停了下來，我們就在這雨聲中，不斷發生的余震中，在遮陽傘下面度過了漫長而又恐懼的一夜。半夜三點鐘，幾個身穿軍裝的人冒著大雨，聽說是從小路步行上來的，打著手電問訊一些傷員的情況。看著軍人的到來，我緊張的心情才得以安寧。

在漫長的黑夜中迎來了5月13日。雨漸漸小了，一些游客開始下山，晚上和我圍坐在一起的是三個成都人。一個說，咱們下山吧，他買了幾件雨披，給了我一件。我穿上之后，來到了我的住處。12日地震之后我就去看過，并拍了幾張照片。樓梯已經垮塌，玻璃離開了窗子，墻體到處都是裂縫。我打算踩梯子到二樓把我的包取出來，有人喊道，很危險，如果沒有值錢的東西，過幾天上來取。這么一說，我嚇得不敢上去了，趕緊和大家一起下山。不遠處，是武警戰士和當地村民，他們清點了下山的人數，一共二十二人。前面一個戰士，后面一個戰士，我們走在中間，開始翻山越嶺。

5月18日，《成都晚報》有一篇通訊中有一段文字，恰好寫的是我們下山的情況：

地震讓泰安古鎮的整個道路、通訊、水電全部中斷。考慮到游客太多，在思考了一夜后，第二天，馬福興決定將2500名游客和村民全部輸送下山。由于通訊不便，早上7時許，馬福興給青城山鎮黨委書記李曉明寫了一張紙條，“山上滯留了一千多名游客和一千多名村民，情況很危險，我們準備送游客和村民下山。”隨后，這張紙條被工作人員送下了山。13日上午7時30分，馬福興組織當地村民，用菜刀砍出了一條直通索橋的路。這條路，一邊是懸崖，懸崖下是味江河；一邊是陡峭的山壁，12個工作人員和村民一起，臨時砍掉沿路的雜草和樹枝，再用腳踩出了一條約1公里的生命之路，有些路段狹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腳。

為了讓游客有序離開，工作人員在路口筑起人墻，12個工作人員每人輪流帶領20名游客，每隔十分鐘放行一批，一直到下午5時30分，終于將一千多名游客、1400名村民送到了安全地帶。

當我們從一條索橋上走過，到了大路上。兩個武警戰士停住了，他倆又清點了一下人數，22個，一個也沒有少。這時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流個不停，我握著一個戰士的手說，謝謝，謝謝。有一個女的也流著淚說，謝謝你們，此時除了謝謝我說不出什么。那兩個像親人一樣的武警戰士又返了回去。

順著這條路走了一個多小時。途經之處，全是倒塌的房屋、泥石流。終于來到了一個匯聚點，這里有好多執勤人員，他們開車分批把我們送到了山下。我的手機有了信號，收到了十多條消息，是家人和朋友問候我的。這個地方距都江堰有四五公里的路程，這個時候，我才不斷聽到消息，都江堰震情非常嚴重。公共汽車還處于停運狀態，我和另外兩個人坐了一輛出租車前往成都。到成都之后，商場關閉，賓館關閉。走了幾條街道，買了一雙鞋，換掉了我腳上的草鞋。直到晚上十點多，才看到一家開門的賓館，住了進去。我已經太困太累，實在顧及不了還在不斷發生的余震，倒在床上，一下子就進入了夢鄉。

回想12日那可怕的一幕，好多人一瞬間就被垮塌的山體埋在了下面，而我只是一個死里逃生的幸運者。

12日，我的頭部傷了一點，由于出血和抬傷員，我的衣服沒有一處是干凈的，全是血跡和泥巴，出去買了一件Ｔ恤衫，想買個褲子無處可買。回到賓館，開始清洗我的衣服。這時，收到一位朋友的消息：天還在下雨嗎？你在干嗎？吃了嗎？衣服換了嗎？有感激有凄涼，我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打開電視，那一幕幕救援畫面。那種揪心，那種離真實的死亡更近的我，頓感一股冰冷的刀風撲面而來。我默默地鼓勵自己，活著就是奇跡，堅強點，不要哀嘆，不要流淚。

從電視上得知寶成線交通中斷。我想，可能回不去了，但我還是懷著希望前去買票，竟然買到了一張15日去寶雞的票。

吃過飯之后，去了一家網吧，看到有人在造謠，說解放軍行動緩慢，不由有些氣憤不已，便在我的博客上匆匆寫了一段文字：

在地震當前，我在網上看到了一些造謠者，說軍隊行動緩慢，真是無恥。12號我就在都江堰的青城山上，突然地震，死里逃生出來之后，下山的路全部毀壞，晚上兩點就是傾盆大雨，一直下到13日七點多。半夜三點多就有軍醫徒步上來看望傷員，早上武警和當地人護送我們從小路下山。要知道，3公里的小路，下面是洶涌的洪水，上面是不斷塌方的泥石流。武警和當地人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不知道四川的地理條件就別胡說了，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給災區做了什么，1塊2塊也是個捐。我老婆說她捐了50元，單位組織還要捐，我說你就捐上一個月工資吧。我現還在成都，路不通，回不了家，大家捐點款，多做好事。

這天的《參考消息》有一段文字，一位駐北京的國外工作人員弗朗西斯·馬庫斯說：“我們感覺到面對這次大規模的地震，中國政府以有效和堅決的方式作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迅速反應。”

火車停運，退票，又買了一張16日的車票。

面對災難，我們中國人民緊緊地團結在一起，爭分奪秒地搶救傷員，千方百計地抗震救災。許多成都市民給紅十字會送去水、食物與帳篷，有的人徹夜排隊獻血，有的企業主提供鏟車親赴災區，還有許多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志愿者參與救援。一位農民工說，我沒有錢，但我有血。令人感動不已。

但還是有個別雜音，實在令人不齒，有個姓朱的說是“天譴”。大學之道，在明德，在親民，在至善。老祖宗要求讀書人“誠心、正意、格物、致知……”我相信做父母的讓孩子讀書不僅僅是為了長大混口飯吃，肯定還希望你能做個好人，做個對社會無害有益的人，但國難當頭，竟用“天譴”來形容這場災難，真是讓人不齒。難道是國家救災不力，百姓尸橫遍野無人問津？不對啊，我看到了66歲的總理親臨一線，不顧身體，撫慰災民，指揮抗震。我也看到了三軍將士，舍生忘死。這些就能“天譴”？看到那個把孩子護在身下的老師了嗎？看到成都的的哥了嗎？看到那許許多多白衣天使、基層干部在舍生抗災了嗎？看到那飆升的捐款數字了嗎？大災之中，任何幸災樂禍都是可恥的！近幾天，我每天都盯著抗震救災直播和網絡的災情信息。為的是守候災難中的生命，感受救災人的善良。看到牛博網發起的民間善舉，我也捐了點兒，以盡綿薄之力。

沒走成，我乘坐的那趟火車又是停運。

在電視上看到日本救援隊從青川搜救出已死去的母女倆，這些日本人肅立兩旁默哀，這個畫面一直在我眼前閃動，這是對生命的尊重，是對人類的大愛。

我的手機收到了一首題為《孩子，快抓緊媽媽的手》的詩：

孩子快抓緊媽媽的手?蛐去天堂的路太黑了?蛐媽媽怕你碰了頭?蛐快抓緊媽媽的手?蛐讓媽媽陪你走?蛐媽媽怕天堂的路太黑?蛐我看不見你的手?蛐自從倒塌的墻把陽光奪走?蛐我再也看不見你柔情的眸?蛐孩子 你走吧?蛐前面的路再也沒有憂愁?蛐沒有讀不完的課本?蛐和爸爸的拳頭?蛐你要記住我和爸爸的模樣?蛐來生還要一起走?蛐媽媽別擔憂?蛐天堂的路有些擠?蛐有很多同學朋友?蛐我們說不哭?蛐哪一個人的媽媽都是我們的媽媽?蛐哪一個孩子都是媽媽的孩子?蛐沒有我的日子?蛐你把愛給活著的孩子吧?蛐媽媽你別哭?蛐淚光照亮不了我們的路?蛐讓我們自己慢慢地走?蛐媽媽?蛐我會記住你和爸爸的模樣?蛐記住我們的約定?蛐來生一起走

這首讓人潸然淚下的詩歌涌動出來的那種奔流不止的親情，出現在博客里、論壇里，感動著每一個有情有愛的中國人。

還是無法坐上回家的車，我從成都又一次來到了都江堰。經過聚源鎮，我的目光一直不愿收回。12日下午，聚源中學一棟三層樓18間教室的教學樓全部垮塌，當時有12個班的孩子正在上課，除部分師生逃出外，其余的師生全部被掩埋。

進入都江堰市區，大量房屋倒塌，大路的兩邊全是藍色的帳篷。不時見到呼嘯而過的救護車、送水車以及消毒人員、發放資料人員。我又到了大平鎮，這是去青城山的必經之地，上山的路修通不久，還沒有公共汽車，便租了一輛三輪摩托，上青城后山取我的包。我的包里也沒什么貴重的東西，只是里面有一個Ｕ盤，上面有一些資料，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來到山上，不見主人。問隔壁鄰居，說在下面的帳篷里面。我踩著垮塌的樓梯上到二樓，取出包，出了一身冷汗。

再見了，青城山上的村民，你們對廣大游客的無私幫助，使我堅信，有人的地方就有溫暖。

再見了，那些還在搶修電路的工作人員，愿你們平平安安。

再見了，給我帶路的志愿者。其中一個十幾歲的女中學生，抱怨當不上志愿者，看著她生氣的樣子。我說，你干不了什么，還給人家添亂。她說，我會干呀，送水送吃的。說著，給了我一瓶礦泉水，不由把我惹笑了。讓生活充滿愛，愿好人一生平安。

早上起來，去了一趟位于成都的西南最大的家具市場八一家具城。想去杜甫草堂，已是下午四點多了，沒有時間，終于坐上了開往西安的火車。

在火車上聽到廣播通知：19日到21日三天是國悼日，19日14時28分大家全體起立默哀三分鐘。地震后，就有好多人說，面對如此巨大的災難，如此悲壯的挽歌，我們的國家應該為那些罹難的生命，下半旗致哀，如今變成了現實。

《華商報》的社論說：

半降的國旗，以垂首的姿態，凝視著汶川，守望著這個中國土地上尚且猩紅的傷口。如果說國旗是祖國最顯赫的象征，那么，這一幕意味著，中國正以其躬身，成全生命的偉岸與尊貴；如果說長鳴的笛聲代表著山河的嗚咽，那么，淚灑成河的洶涌激流，足以讓一切通往拯救的層巒疊嶂退避三舍。

多少次的執手相看淚眼，終于在這一天，我們以“國家”的名義哭泣。歷經滄桑歲月，穿越重重迷霧，在這樣一個共和國歷史上第一次為普通遇難百姓設立的國悼日里，我們滿懷著對災難的恨意、對生命的哀矜，任由涕淚飄零；我們同樣滿懷著感恩，為著國家至愛，為著人間大義，任由情感堆積如山。

在國家慈母般的眼睛里，每一個公民都是整個國家。博爾赫斯說人的死亡形同水消失在水中。生命誠然如此渺小而卑微，但她顯然又是如此博大而尊貴。在國家與國民的關系向度中，國家只是一個珠寶盒，而存放其中的“人”才是最可寶貴的。執此理念，當此大難，國家極盡哀痛表達，舒展整體意志，著實讓我們看到了文明的成長和國家的進步。而國家的意義更是在這個關口凸顯得無比真切。

國悼日，不僅是回望災難、祭奠罹難者，更是對生者的慰藉和激勵。

舉國之殤，全民同咽。哀悼日，壯行日，擦干淚水，讓我們重新上路，讓我們昂首向前——四川挺住，中國加油！

（選自２００８年第６期《黃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