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晚
南壩中學運動場臨時抗震棚
胥勛和
南壩中學的老師,上世紀八十年代詩人。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剛從信用社的廢墟回來。整個下午,他都守候在挖掘現場。他的同事嚴志書、同事的妻子劉園園都在地震中遇難。
抗震棚里沒有燈,看不清胥勛和的臉。胥勛和告訴我,墳坑已經挖好,掏出來立即就埋。
胥勛和也是死里逃生,地震發生時他正在鎮上的家中午睡,光著腳跑到后院,還是被埋在了廢墟里。從廢墟里爬出來以后,他在街上撿了雙鞋穿在腳上,立即跑回中學去看自己的女兒和學生;學生和女兒沒事,又跑到小學去看自己的愛人和學生;愛人和學生沒事,第三個沖進小學的廢墟,與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家長開始救援埋在廢墟下的學生。胥勛和是南壩地震現場的親歷者,也是第一時間的救援者。從地震發生十幾分鐘之后到晚上9點,他獨自、與人合作共挖出3個幸存者和5個遇難者。胥勛和的講述已經趨于平靜。我能夠想象他在慘烈的現場救援生命的激越與激烈。
與胥勛和一道在地震后第一時間爬上廢墟的還有他的同事龍斌、汪必倫、小學陶老師以及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家長、志愿者。塵煙未盡,他們率先救出了露在外面的5個學生。他們傳遞著從廢墟救出的孩子,為幸存的生命歡呼、親吻;他們傳遞著遇難孩子的尸體,為不幸的生命悲痛、哭泣。有一個叫劉磊的學生沒有能救出,他在廢墟下哭喊,他的身體被圈梁壓住了,找不到工具。說到劉磊,胥勛和的眼睛又紅了,他說:“沒有救出劉磊是整個救援過程中最遺憾,也是至今都讓我心疼的事?!?/p>
講述中,他用到一些形容詞,一些修辭,但不是為了夸張和偽飾,而是為了表達留存在他記憶里的洪流般的恐怖與溫熱。胥勛和流淚了,看得出他在克制,但他又克制不了。我從未見過一個說著形容詞與修辭語的人哭泣。我沒有準備。那一刻,我確信自己看見了一顆善良、淳樸而勇敢的心的剖面。
胥勛和還告訴過我一個細節。在救援的間隙,他看見幾十具小小的尸體橫七豎八擺放在公路上,很凌亂,便過去一具一具整理。他說他相信人的死是有尊嚴的,小孩子的死也有尊嚴。
胥勛和活了下來,除了身上穿的一件背心、一條褲子什么都沒了,手機也沒能拿出來。唯一一件背心,也拿去遮了遇難女老師的身體。
“只要人在,比什么都好。”這不是一句安慰的話,而是死里逃生者的切身感受。
13日凌晨兩點,胥勛和在火堆旁寫下了逃生記。
夜深了。外面狂風大作,雷電火閃,大雨傾盆,棚里的師生都在抗風救棚。說話間我們也伸出兩手抓住被風掀起的棚桿。我們的交談沒有停止。心里有恐懼,但沒有驚慌。老胥沒有,完全沉浸在講述里。狂風掀起棚布,雨水灌進棚子,灑在身上也不躲讓。我在默認老胥的生死經歷,默認他對親歷生死的理解與升華,也在默認自己內心的恐懼與絕望。在我的感覺中,仿佛大自然還在孕育更大、更絕對的事件;仿佛南壩就要在這狂風、雷電和暴雨里沉陷。
風雨雷鳴中,一直默然坐在一旁的老何講到幾件不快的事:一件是從市里來南壩的某要員喝茅臺,一件是兩幫過渡船的人在記者面前公然打架。兩件事都是老何的親歷。在渡口,老何被要員的隨從呵斥去扛過茅臺,還有一紙箱鹵雞、鹵鴨。打架的兩幫人都是他的熟人。一幫是船主的人,一幫是從綿陽回南壩處理遇難家屬后事的人。雙方都有受傷。打架事件最終導致船主罷渡,急得等著過河發稿的記者一籌莫展。老胥講,就在昨天,他也遇到一個尖銳的問題,有同事問他:“看見有人往指揮部里送茅臺,你對自己的英雄行為有何感想?”
“回答你的提問是一種羞辱?!崩像闶沁@樣回答他的同事的。
5月18日晨
南壩中學運動場臨時抗震棚
嚴志滿 李孝會 王飛 王香
他們是從水觀馬鞍石逃出的3位災民。自稱他們很可能是馬鞍石全部的幸存者。嚴志滿和李孝會是兩夫婦。早上的棚子里顯得寂寥,嚴志滿夫妻的眼睛里除了茫然更多的是慶幸。王飛的老婆和不滿一歲的孩子連同整個村子頃刻之間沒了,自己在山上放牛得以幸免于難。老婆孩子沒了,但從王飛身上已經看不出悲傷。
3個幸存者的講述證實了一句話:馬鞍石完了。馬鞍石有七八十人,外出打工的有十幾個,但從外面進來幫工、打礦、運礦的還有三十來人,現在曉得的就活下來他們3個。嚴志滿兩口因為上坡薅草活了下來。12日午后地震發生時,他們眼睜睜看見對面的山體滑坡,半坡上的村子瞬間消失。據嚴志滿描述,那一瞬山體和泥土都變成了液體,像一河黑水奔涌而下。那一刻,地動山搖,煙塵四起,他們自己也是坐了好幾百米的土飛機幸存下來的。
王飛講到一個細節,地震發生時山崩地裂,滾石從山頂滾下來,絕望之時他只好轉過背任憑滾石怎么打。王飛一家6口,死了4口:父親王正文、母親馮邦會、妻子蘇亞和他們剛剛5個月的嬰兒。
給3個幸存者拍照,我的手一直在抖。這些天我的身體里一直有東西在坍塌,而此時幾近傾覆。我突然佩服起王飛,一個人從山里跑出來,沒了父母,沒了妻兒,居然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在棚子里,我見到了在這次地震中成為孤兒的王香。她6歲,在南壩上幼兒園,也是幸存者,她的父親母親都死在水觀的礦山。王香有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有一張輪廓分明富有立體感的嘴,很乖,偎在她小表姐懷里,雙手抱著一瓶礦泉水。當胥勛和克制不住內心的悲情伸手去抱她的時候,她一邊躲閃一邊哭泣。當她聽見我說我要把她帶回平武時,她也哭了,丟了礦泉水,緊緊地抱住她的小表姐。我趕忙說:“好好好,不帶你走,不帶你走?!?/p>
我拍下了王香臉蛋上那一顆碩大、晶瑩的淚珠。我真有心帶她走,哺育她成人,給她比親生父母能給予的還要多的愛。
5月18日下午
變電站外面空地里
郝興軍 羅軍
6歲的女兒在地震中遇難,第四天才從廢墟中挖出。失去愛女的父親郝興軍依舊虛弱,站在部隊剛剛搭好的帳篷前為路過的記者講述自己和南壩小學的不幸。
我站在一旁聽,漸漸雙眼變得模糊。太陽一刻也不曾減弱它的熱辣,臉色慘白的父親在帳篷投下的有限陰影里顯得神情恍惚。
郝興軍的女兒叫郝璐妍,很乖很聽話的一個女兒,很漂亮,很愛學習,會涼拌黃瓜,吃面會自己兌調料……郝興軍哭出了聲,我這才走過去把手放在他的肩頭。
郝興軍的身邊還站著一位父親,他叫羅兵,兒子與郝璐妍同在一年級一班,叫羅俊昊。一年級一班傷亡最大,54個人死了31個。
我又一次被他人的死推到悲慟、絕望的尷尬境地。我不曉得如何去安慰他們,不曉得能幫他們做點什么。把手放在因慟哭而抽搐的肩頭,我居然還感覺到幾分羞怯。
“地震前幾秒鐘,楊老師上廁所還碰見郝璐妍,還和她打過招呼?!焙屡d軍對我講,“頭一天是星期天,中午是郝璐妍涼拌的黃瓜,晚上吃面是她幫我兌的調料,她喜歡跟她媽媽學廚藝。她扎兩個羊角辮,蹦蹦跳跳,從客廳到廚房……”
郝興軍講不下去了。我也聽不下去了。我可以想見,一個小女孩,扎兩條羊角辮,走路總是一跳一跳,像只小麻雀,一邊跳一邊唱,冷不丁便抱住媽媽的脖子親,一有空就抓住父親的手掌數里面的繭疤……
郝璐妍的爸爸在手機里翻到小璐妍的照片:真的是羊角辮,笑盈盈的一張小臉,貓著小腰對著鏡頭做鬼臉。太陽白晃晃的,屏幕上的小姑娘有些模糊,但我知道她有多天真、多純潔、多可愛。
郝興軍對我說,手機里的照片是4月20日在綿陽照的,那天他們一家還去了百盛、美一天、諾瑪特、好又多,郝璐妍想要個芭比娃娃,但沒有給她買,他給小璐妍的許諾是期中考試語文數學都考到95分以上,價錢都看好了……郝興軍開始哽咽,說不下去。期中考試,小璐妍數學考了98分,但語文只考了94分,但她不氣餒,她對爸爸說:“我期末努力,一定要把芭比娃娃掙到。”
我問郝興軍,沒有給小璐妍買芭比娃娃,會不會覺得遺憾。他說是,而且是無法彌補的遺憾。郝先生還說,小璐妍想看奧運會,現在看不到了。
什么時候帳篷投下的影子轉到了側面,我們都露在了外頭。我知道我跟這兩位父親、兩個不幸的家庭的相遇是偶然而短暫的。我知道文字是虛弱的,無力紀實這場深重的災難和災難里奔涌的情愫。然而,我還是企圖留下點什么:廢墟,或者記憶。
5月18日晚11點
胥勛和夫婦的帳篷里
王興碧
胥勛和的愛人。幼兒園代課教師。為我準備了洗腳、洗臉水。她告訴我,她教的是幼兒園中班,在小學教學樓一樓。地震時教學樓垮了,她的學生全部跑了出來,有兩個被砸傷后因為沒得到及時救治而死亡。她說她有悲痛,也有慶幸,家長也都很感激,因為幼兒園其他班都有更多的傷亡,個別班傷亡很慘。
王老師提起與她教平行班的杜正香老師,顯得很悲傷。杜老師找到了,但杜老師死了,被壓在樓梯間,挖出來時下半身幾乎粉碎,但姿勢是英雄的:兩只手里都牽著一個孩子,懷里還護著好幾個孩子。孩子們也都死了。杜老師的死可謂壯烈。
王老師不是英雄,但她的學生除了兩個遇難外都成功逃生。沒等我探問,王老師自報了她的法寶:在全班進行過多次“地震來了怎么辦”的逃生演練,以擊鼓為震,迅速出逃,以下蹲姿勢躲進校園中央寬闊地帶。且最后一次演練就在二十多天前。
也許這只是一個巧合,但就是這個巧合,拯救了孩子們的生命。
5月19日清晨
叮當泉上面麥地邊
李楊
看見男孩額頭上的傷疤,過去問,也是南壩小學的幸存者,12歲,叫李楊,六年級一班學生。
和李楊坐在路邊一塊麥地里,能夠感覺到陽光里的潮氣和風。
李楊告訴我,他們六(一)班的教室在舊教學樓三樓,發生地震時他剛進教室坐在座位上。這之前,他進教室放了書又跑出來跟幾個同學靠著欄桿說話。問李楊學習成績咋樣,“不咋樣,一般般?!彼卮鸬酶纱???吹贸?,李楊不是老師特別喜歡的那類乖娃娃,個子高,座位很可能在后面的掃把角角里。李楊班上有50人,被埋在廢墟里的有四十多人,死了14人,他曉得名字的有陳世明、郭萬江、文甫磊、文晶晶……
“搖地震的時候,有人喊躲到桌子底下,有人喊躲到墻角角里,我躲的是墻角角。跑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同學沒動,像是被嚇憨了,我還沖過去拉了他一把。我們躲在墻角角里的五個同學都活了,廖緒文、趙建軍、王劍肖、孟昆林。陳世明躲在桌子底下死了,一張爛桌子抵住了他的背,一根水泥柱頭壓住了他的腦殼,早先一只手還在動,另一只手拉著一個同學的衣裳?!崩顥顚ξ抑v:“地震過后我發現自己還活著,旁邊的幾個好朋友也活著,趙建軍還對我喊‘李楊,莫怕,我們把磚頭取點,還能活’。大約過了半小時,就有人來救我們。孟昆林和王劍肖疼昏過去了?!崩顥罡嬖V我,救了兩個小時才把他們幾個救出來。剛救出時,周身沒一點力氣,站都站不穩。陳世明被救出時就躺在他旁邊,陳世明是喊了聲“媽媽”過后斷氣的。
說話間,太陽突然變得熱烈起來。我注意到李楊額頭的傷已經結痂了。
“幸存下來,有什么想法?”我問李楊。
他摳了摳腦殼,望著我,像是找不到詞語表達。
“陳世明死了,陳世明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小娘死了,她在讀三年級,掏出來的時候還是活的,兩根腿桿沒一點肉,她是晚上11點左右死的,死之前說她背上熱得很,想喝水?!崩顥钫酒饋?,望著眼前的麥地。麥地延伸到很遠的地方,沒有廢墟。
“能從這么大的地震中活下來,已經很好了,算我命大?!边@是李楊的結束語。在送他回帳篷的路上,我們沒再說一句話。我在想,如何找一個方式,能跟這些地震中幸存的孩子在一起。
5月19日下午
南壩中學運動場邊矮墻上
黃玉
女,31歲,南壩小學老師。尚未從痛失愛女的悲痛中緩過氣來,還顯得十分虛弱。黃玉有一段講述,足以讓我們走進她堅強而又柔軟的內心:
“在地震發生的瞬間,我有兩份擔心:8歲的女兒任詩雨在小學讀二年級,我帶的五年級二班要在下午第一堂課考英語。我不能準確分辨這兩份擔心哪個重哪個輕,我只能說,這其實是一份擔心。在奔向學校的路上,我先看到我班上的兩個學生,他們說同學到得很整齊,聽說有幾個同學還活著。我哪里還怕什么余震,跟丈夫一口氣跑到女兒教室的位置。哪里還有教室!家長在用檁桿撬,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救出了活著的嚴宇。丈夫怕我受不住刺激,把我扶到一邊。好多家長來幫忙,他們用力刨著,手很快爛了!我看他們找來斧頭,使勁砍一張攔路的鐵皮,救出了4個小孩。我沒有看到自己的女兒,淚水就不住地淌,心底只殘留了一點很渺茫的希望——女兒也許有救……在昏昏沉沉中,不知不覺挨到天黑,有老師來叫我去辨認女兒的尸體。在成排的尸體里,我一眼看到女兒的衣服。我把蓋在她臉上的紙揭掉,輕輕抱起她,她的身體軟軟的,四肢沒有明顯的傷痕,臉也還算干凈,只是鼻子給壓歪了一點……我連續好幾次暈倒過去……第二天天剛亮,我獨自去看女兒的尸體,淚水濕透衣襟!誰能理解年輕母親失去愛女的滋味?為什么命運把人生中最不能承受的痛楚強加給我?蒼天不公啊!在奪走我女兒的同時,竟然也奪走了我的21個學生的生命!死去的學生簇擁著我的女兒在我的眼前忽明忽暗,我知道這是幻覺。在我心里,班上的學生和我的女兒同樣可愛……在走訪家長核實死亡名單時,我和每個母親抱成一團放聲慟哭,流淚人勸流淚人,我哽咽著說:‘這是天災,沒法,怨誰也不行……’我沒有請假,也沒有休息,我坐在地震的廢墟前守望這些早逝的生命,我想用母親和老師的雙重名義送孩子們最后一程……”
和黃玉談話的時候,我無法抑制內心深切的傷悲。我認識許多小朋友,因為我的妻子也是小學教師。她有時會把他們帶回家,我有時也會應邀參加他們的活動。這些孩子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看見我,都會笑著招呼我:“阿老師!”我不能想象黃玉所承受的打擊。一個女人,幾次暈厥……我沒敢再說什么。我只是看著她,希望通過目光傳遞給她一點安慰、一點希望。
夜里余震,驚醒后再也無法入眠,與胥勛和談起黃玉的女兒任詩雨。胥勛和記得她,讀幼兒園時就在胥勛和的愛人王老師班上。胥勛和反復地說,他忘不了她的羊角辮,她的小酒窩,她的大眼睛,她的瓜子臉。
(選自2008年6月12日《文學報》)
原報責編張瀅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