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中間人物·農村新人——２０世紀農村題材小說人物形象管窺

在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過渡、傳統文明向現代文明轉變的２０世紀中國，每個人都在經歷轉型。小說家們在他們的作品里塑造了面對現代轉型的林林總總的人物形象，有覺醒、突圍、叛逆、彷徨式的年輕知識分子，也有在鄉土世界掙扎生存的鄉土人物。作家在塑造前一類形象時，多以自述的方式來表現知識分子的困惑、迷茫、覺醒和尋覓的心態，而在塑造后一類人物形象時呈現了創作主體俯瞰眾生的清醒姿態和批判同情的立場以及在意識形態背景下的浪漫激情。本文從２０世紀農村題材小說入手，對小說中塑造的三類農民形象作一梳理，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出２０世紀中國鄉土社會的發展軌跡以及農民的成長軌跡。

最先粉墨登場的是小人物。“小人物”一詞來自俄羅斯著名短篇小說家契訶夫筆下一類沒有社會地位、受欺凌、受侮辱、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小公務員形象，作家通過這些地位卑微的公務員的人生悲喜劇表明他對沙皇專制制度的批判立場以及對小人物生存境遇的同情。中國的小說家們受此影響，發現了這一類人物形象在文學中的意義，于是“小人物”在中國文壇也登臺亮相。最先走向中國文學舞臺并且為這一類人物形象定下創作范型的是魯迅，典范之作有《阿Ｑ正傳》、《故鄉》、《祝福》等。

《阿Ｑ正傳》中的阿Ｑ是一個無名無姓、居無定處、暫且寄身于未莊土谷祠里的鄉村青年。魯迅煞費苦心地在序言里對阿Ｑ的身世作了一番考證，首先，本來他說他姓趙，可是被趙五爺打了個耳光后，他連姓趙的資格也不配有了，如此一來，他成了一個沒姓氏的人。關于他的名，在阿桂和阿貴之間作者也考證了一番，因為阿Ｑ無字，說明了他不是個讀書人，叫阿貴的可能性更大，那是下層百姓希望大富大貴的欲望表征。魯迅以簡潔的筆墨勾勒了阿Ｑ的人生旅程，涉及到他的出生、為人，他的奮斗、他的事業、他的愛情，一直到他的死，從中看出一個在相對封閉、自足的環境中形成具有超穩定性格的農民形象，他妄自尊大、封閉守舊、固步自封，面對危機，他又聽天由命，任人宰割，危機之后，他又退縮為“老子先前比你們闊多了”和“兒子打老子”等的自我安慰。臨死前，他想的還是“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可以說，阿Ｑ是中國傳統鄉土社會人物精神面貌的最典型的代表，通過其言行舉止呈現“精神勝利法”的國民劣根性。

魯迅還陸續塑造了閏土、七斤、祥林嫂這樣的農民形象。《故鄉》里的閏土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天真爛漫，靈動可愛，他勾起的是“我”對童年的美好記憶，然而成年后的閏土讓“我”大吃一驚，他沉默寡言，衰老遲鈍，唯唯諾諾，像個木偶，尤其是那聲“老爺”，不僅讓“我”打了個冷顫，也讓讀者打了個冷顫。《風波》中的七斤應該說不算是道地的種田人，到他，他家已“三代不捏鋤頭柄”，可謂“離土不離鄉”。他每天搖櫓進城，從魯鎮咸亨酒店那聽得一些稀奇古怪之事，回到鄉下，他把這些消息再兜售給其他村民，因而被捧為“出場人物”，享有與舊式舉人趙五爺一樣的地位。可以說他是莊子里第一個看世界的農民。然而，他家的生活方式并沒有因為他不斷進城而有所改變，“在鄉場上吃飯”仍是農家的習慣，惟一的變化是他在城里被人剪去了辮子，被減去辮子的七斤并沒有意識到這是社會的進步，是革命的標志與象征。一旦城里有了變動——皇帝又要登龍庭了，他則立刻慌了神。面對變動的社會，七斤呈現的仍是如阿Ｑ似的麻木與不覺醒。《祝福》中的祥林嫂原本是一個勤勞、淳樸、善良的鄉下婦女，因為夫死迫嫁和后夫病死孩子被狼吞吃，接二連三地受到打擊，最后成為一個街頭乞丐，倒在大雪紛飛爆竹震天的除夕之夜的街頭。

從魯迅小說里走出了一大批掙扎在底層的不幸的小人物，這些人對自己的命運無知無覺，他們沒有尊嚴地屈辱地生活著。緊隨魯迅之后，又有一大批的農村題材作品塑造了類似于阿Ｑ這樣的卑微屈辱的農民形象，如許欽文筆下的鼻涕阿二、阿長賊骨頭，蹇先艾筆下的運秧駝背，臺靜農筆下的天二哥，彭家煌筆下的“豬哈三”，許杰筆下的賭徒吉順，柔石筆下的春寶娘，蕭紅筆下的如動物般死生的村民們，等等。

不過，與此同時，還有一批作家另辟蹊徑，塑造了一批生活在底層雖不幸但卻飽有純美人性的小人物形象，典型代表是沈從文，還有廢名、郁達夫、汪曾祺、孫犁等。

沈從文的小說《邊城》是此類翹楚。該篇有一大批這樣的人物：翠翠、爺爺、天寶、儺送，還有在邊城生活的鄰里。小說一開頭就以緩慢甚至顯得有些冗長的筆墨描寫著邊城的山水與民情人性的淳美，翠翠在山清水秀的邊城長大，她清醇、健康、調皮，善良可人，忠于愛情；爺爺慈祥、耿直，為了讓翠翠有幸福美滿的愛情，費盡心力；翠翠的父母感情甚篤，可以為情而死；天寶、儺送兄弟情濃，可以為親情而相讓愛情；團總在大兒子天寶因情而亡、小兒子儺送遠走他方的情形下，還關心照顧失去爺爺的翠翠，鄰里之情濃烈而深厚。小說潑墨渲染祖孫情、父子情、夫妻情、兄弟情、鄰里情。廢名《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乖巧、淑靜，然而八歲的她就失去了父親，從此她成為母親的助手，與母親共同承擔著生活的重壓，盡管如此，她還堅強、善良，在同鄉們邀其共賞縣城的龍燈會時，她巧妙地謝絕了，她要陪著母親準備著第二天清晨集市上的買賣。她在集市上賣的菜分量充足且又十分干凈，很快即能賣完，遇上“我”這樣的熟人，她還會多給一些。郁達夫《遲桂花》中的翁蓮單純、樸實、溫柔，她雖受盡折磨但依然達觀、堅強，沒有城府，對“我”如同對親哥哥一般。

從２０世紀４０年代開始，“中間人物”走上文壇。小說中的這類人物仍然生活在底層，但他們不甘心命運的安排，所以就打起了小算盤，凡事總是以利己為目的，自私、霸道、不合群、不愿吃虧等是他們形象的外衣，但最終都有所改變。６０年代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座談會上，這類形象被譽為“中間人物”并引起小說家者們的關注。

最先塑造這類人物形象并將它們描畫得生動活潑的是趙樹理，小說《小二黑結婚》即是開風氣之先之作。這篇小說名為“小二黑結婚”，但作者著力描寫的卻是小二黑的父親“二諸葛”以及小芹的娘“三仙姑”，其中，“三仙姑”的形象塑造得最為成功。年輕時的“三仙姑”反對包辦婚姻，然而她僅能以其微弱的力量反抗著，比如在結婚當天的哭鬧，不吃不喝，尋死覓活等。這就為其悲劇般的性格埋下了伏筆，包辦婚姻害了她，她對感情的美好追求卻結出了苦澀的果實，“跳大神”就是最明顯的舉動。當她的女兒成人之后，她卻忘了她的悲劇而對女兒的婚事強加干涉，這就是作品深刻的地方。不過在鄉長義正詞嚴地教育之后，她轉變了態度以及生活方式。之后，有一大批諸如此類的人物形象在農村題材小說中嶄露頭角，如《鍛煉鍛煉》中的能不夠、小腿疼，《三里灣》中的糊涂涂、常有理、翻得高，《暴風驟雨》中的老孫頭，《風云初記》中的貼面糊，再到《創業史》里的梁三老漢、《賴大嫂》中的賴大嫂，《李雙雙》中的孫喜旺等。

與“中間人物”同時走上文壇的是農村新人形象。從２０世紀４０年代開始，塑造“新人”形象的理念一直左右著農村題材小說。先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毛澤東提出這一創作理念，之后，趙樹理在《小二黑結婚》里塑造的小二黑和小芹的形象成為這類人物形象的創作先聲。

小二黑、小芹是第一代農村新人形象，他們順應社會發展潮流，用新的眼光和觀念去迎接新世界的到來。最初的“農村新人”形象通過小二黑、小芹一對年輕人用自由戀愛的方式決定自己的生活及命運表明農民對新生活的追求。接著丁玲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塑造了張裕民，周立波在《暴風驟雨》中塑造了趙玉林、郭全海，與小二黑、小芹不同的是，他們都是鄉村干部，小說突出描寫他們在帶著村民走向新生活所顯現的才干、膽識與優秀品質。

到了２０世紀５０—６０年代，農村題材小說家們著力塑造帶領農民開創新世界的“農村新人”形象，比較有影響的是柳青《創業史》里的梁生寶、《山鄉巨變》里的劉雨生、李準《不能走那條路》中的東山、浩然《金光大道》里的高大泉、《艷陽天》里的蕭長春等，小說家們試圖通過這些新人形象以表現鄉村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所發生的新變化、呈現的新面貌以及可能的發展趨勢。梁生寶自幼就是具有天性道德的“良種”，以吃苦為樂。在縣里買稻種時，“頭上頂著一條麻袋，背上披著一條麻袋，抱著被窩卷兒”，儼然一副苦行僧的模樣，然而，即便是住在街頭屋檐下（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這樣可以為集體節省開支）下，他還是覺得“照黨的指示給群眾辦事，受苦就是享樂。只有那些時刻盼望領賞的人，才念念不忘自己為群眾吃過苦”。具有優良的品性人格完美沒有私情幾乎是這一時期的農村新人形象的共性，甚至作者為了塑造完美的新人形象，一刪再刪初稿中一些表現人物私情或懦弱之處的情節。《山鄉巨變》中的劉雨生在１９５８年的版本里有一段與妻子離婚時眼淚汪汪的難過場景的描寫，在其后的版本里則被作者刪除，刪去的還有他的“近瞅子”缺陷以及別人對他“瞎子”的謔稱。

到了８０年代，這類人物形象又有了新的拓展，小說里仍有這類具有領軍色彩的“農村新人”形象，最典型的要數路遙創作的《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安。當年因家境貧寒，孫少安不得不離開心愛的校園和可心的愛人，回到村子里的他儼然成為村子里的領頭人，他帶著村民們走出農村改革的第一步，創辦了當地第一家鄉鎮企業，成為“離土不離鄉”的新農民典型。與此同時，社會的發展賦予了人物新的內涵，在改革開放的背景下，城鄉之間的流動變得較前容易，這就為一部分想向城發展的年輕的農民提供了魚躍拼搏的空間。路遙及時捕捉了這一信息并賦之于筆下的人物，《人生》里的高加林和《平凡的世界》的孫少平即為這類典型，高加林為了實現個人奮斗的理想依靠其叔父的關系進了城，在城中他如魚得水，不僅出色地完成工作任務成為單位里的業務尖子，同時還贏得了女同事的愛情，然而因此也毀了其前途，同事告發他走后門獲得進城工作的機會，最后，他被縣城拋棄，悲壯地回到鄉下。孫少平在城中的際遇較為坎坷，他沒有高加林那樣的叔父，只能靠出賣自己的體力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然而他并沒有因繁重的體力勞動而放棄了自己的理想追求，在非常惡劣的環境中，他仍然堅持讀書，書中的主人公激勵他思考、奮斗，最后他選擇了去做大山礦里的一名掏煤工。此后，有更多的小說家關注進城農民的奮斗經歷與生存狀態，到２１世紀，描寫進城農民的生存狀態成為一種潮流。

這一時期，除了具有領軍色彩的鄉村干部形象外，一些作家還專注于塑造具有“農村新人”色彩的普通人物形象，他們后來被稱為農村“能人”。賈平凹筆下的禾禾、天狗即是這類典型，《雞窩洼人家》里的禾禾是個復員軍人，他不安于傳統的農耕生活方式，幾經折騰最終走上致富新路，同時也為自己贏得了愛情。《天狗》里的天狗原是個孤兒，跟了個并不想真心傳授技術的掏井師傅，師娘的溫柔細致讓她感受到一種母愛的溫馨。他在城鄉之間的幾次往返經歷使其發現了新的致富之路，當他因養殖蝎子而成了村里的富人后，仍不忘作一個農人的本分，讓村人一同分享他的富裕技術。

９０年代以來，農村里的新青年形象又邁出了探索之路。河北作家何申塑造的一系列鄉鎮干部形象令人耳目一新。他筆下的鄉村干部既有趙樹理、柳青筆下鄉村干部的崇高與奉獻精神，但同時也具有了食人間煙火的世俗之氣，像《年前年后》里的鄉長李德林，過年時一方面仍忘不了給鄉親送餃子，忘不了鄉下事，另一方面卻也惦記著為自己回城找人送禮之事。《信訪辦主任》里的楊光復一方面為村民們吃苦受累，被市里、縣里樹為模范，一方面在村里卻實行家長制，做拉攏賄賂、打擊報復之事。

由上看出，每一個階段都有每一個階段的代表性人物形象，一方面，每一個人物形象背后包含著豐富的時代內蘊，從“小人物”到“中間人物”再到“農村新人”，勾勒出農業社會向現代社會演進歷程中時代變化的軌跡；另一方面，每一個人物形象與作家人物創作觀息息相關。關注卑微的小人物命運是“五四”時期知識分子思考中國社會及傳統文化弊端的手段，魯迅曾經說過，他塑造阿Ｑ這一形象是要“畫出國民的魂靈”，旨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對于沈從文而言，在城市的邊緣化生活狀態使之對城市文明具有了別樣的體驗與認知，因而對鄉野的農民有了全新的認識，他企盼著能夠建立“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到了趙樹理，農民形象成為其表現新的歷史時期農村生活和農民精神面貌的工具，成為其作為鄉村基層干部做好革命工作宣傳進步思想與先進文化的途徑。他曾經明確地說過他的作品自己常常叫它是“問題小說”，這些小說都是他下鄉工作時在工作中所碰到的問題，這些問題如果不解決會妨礙其工作的進展，可見，為了解決問題，趙樹理以小說的形式提出了他在現實中看到的問題。因而“中間人物”形象的生動塑造來自于他對現實生活的提煉以及解決實際問題的需要。“農村新人”形象的塑造則體現了作家們對農村未來生活的浪漫想象。柳青在塑造梁生寶形象時曾鮮明地表示過其觀點：一是要把梁生寶描寫為黨的忠實兒子，二是梁三老漢的兒子。因為要極力用心塑造是“黨的忠實兒子”的“農村新人”形象，流于簡單化的處理，梁生寶形象趨于概念化、公式化，其后的浩然又將這類技法推至極端，塑造了一批“高大全式的新人形象”，使得農村題材小說成為作家表現浪漫激情與理想的陣地。80年代以后，這種傾向有所扭轉。在農村題材小說創作力圖有所突破之際，《文藝報》、《人民文學》于1984年召開了全國農村題材創作座談會，會上，提出應塑造農村中的“能人”形象。２００６年５月，在華西村召開了與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相適應的全國農村題材創作研討會，會上，著名農村題材小說家關仁山認為要敢于塑造新的農民英雄，在他看來，應力爭寫出轉型時代的農民之魂，塑造出一個既傳統又現代的新農村建設中的農民英雄。由此看來，塑造出令人信服的血肉豐滿的農村新人形象將是今后農村題材創作的努力方向。

本文系安徽農業大學繁榮發展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編號：2005029）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 安徽農業大學人文社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