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音,是中國古代音樂史和音樂理論中常常提到的一種音樂。哀音在古代有其特定的含義,主要指產生于亂世或滅亡之國的音樂,在某種意義上說,哀音又指與雅樂相對的俗樂。
哀的本來意義很明顯,就是指與高興和歡樂相對的一種悲哀感傷的情感。“何謂人情?喜怒哀懼哀嚴欲。”(《禮記#8226;禮運》)就是我們所說的喜怒哀樂愛憎七情,哀為其一。這是人與生俱來的情感,臨婚必喜,臨喪必哀。“人之性,心有憂喪則悲,悲則哀”(《淮南子#8226;本經訓》)。這是自然生成的一種心理機制。而古人就是根據人的這種自然情感來制定禮樂的。《禮記#8226;問喪》:“禮者,非從天降,非從地出,人情而已矣。”“禮者,稱人情而為之節文。”所以禮不僅僅是為了序尊卑,還有表達人的情感的一面,《周禮#8226;春官》:“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喪禮哀死亡。”《禮記#8226;檀弓》:“喪禮,哀戚之至也。”用喪禮來祭奠死者,表達人們的悲戚情感。古代制禮,離不開音樂,禮樂往往不分。《禮記#8226;孔子閑居》引孔子說:“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樂之所至,哀亦至焉,哀樂相感。”有其禮必有其樂,所以有喪禮就要有喪樂,而且無論是禮儀,還是音樂,都貴在表達人的情感。《禮記#8226;檀弓》說得好:“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禮記》之所以這樣說,就是因為禮是形式,表達情感才是目的。
就一般而言,音樂所表達的情感,往往是人的自然情感,可以說有什么樣的情感就有什么樣的音樂。《淮南子#8226;繆稱訓》引夫差話說:“故心哀而歌不樂,心樂而哭不哀。”《禮記#8226;樂記》:“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但是,對于哀音的評價,遠沒有那么簡單。尤其是在漢代以前,人們往往把哀音視為亡國之音。《毛詩序》說:“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所以,哀音就不再是簡單的自然情感,而帶上了政治色彩,即哀音是亡國的音樂,亂世的音樂,而非正樂。
有什么樣的社會,就有什么樣的情感反應,因此也就會有什么樣的音樂,也就是說,哀音產生于亡國和亂世。現在人們又根據這一結論反推,不但根據音樂來判斷它所反映的社會,而且根據音樂的風格來推斷它是否有利于國家,是否為一種不祥之音。這種音樂,也被稱哀音。《漢書#8226;王莽傳》:“天鳳六年初,獻新樂于明堂太廟,或聞其樂聲,曰:清麗而哀,非興國之聲也。”可見判定是否哀音,不在它是否生成于亡國之世和亂世,所反映的內容是一種哀怨的情感,而僅僅根據音樂的風格是清麗還是宏壯,也可以判定這種音樂是哀音還是興國之音了。
對所謂的亂世之音和亡國之音,也可如此理解,即不但是指產生于亂世和亡國之世的音樂,還指一種縱情恣欲的音樂。《毛詩正義》卷一說:“《樂記》所云鄭衛之音,亂世之音;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與此(指《毛詩序》所說的‘亡國之音’)異也。淫恣之人肆于民上,滿志縱欲,甘酒嗜音。作為新聲,以自娛樂,其音皆樂而為之,無哀怨也。《樂記》云:‘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彼樂得其欲,所以謂之淫樂。為此樂者,必亂必亡,故亦謂之亂世之音、亡國之音耳。”這也是從音樂風格來判斷的。
哀音之所以成為被否定的音樂,即在于它的非理性、違背和諧的音樂原則。孔子討論《詩經》,確立了中和的原則:“《關雎》哀而不傷,樂而不淫。”“淫者,過也。過其度量謂之為淫。”(《毛詩正義》卷一)《關雎》快樂和哀傷,都不過度,保持在中和的狀態。這是孔子所推崇的音樂。而亂世的音樂,則違背這個原則:“世亂則禮匿而樂淫,是故其聲哀而不居,樂而不安。”《禮記#8226;樂記》認為,當社會動亂之際,禮隱匿不行,音樂不再遵照禮來演奏,此時的音樂,無論是表現悲傷的還是表現喜悅的感情,都宣泄過分,表現出不安之音。所以亂世之樂不是與禮并行的音樂,而成為與禮相悖的音樂,而且,這種音樂是一種使人心不安的音樂、有害的音樂。
這樣的非理性、非中和的音樂,往往產生于民間的俗樂。因此哀音由亡國、亂世之音,進一步演化為與正樂、雅樂相對的俗樂,即所謂的桑間濮上之音,或稱鄭衛之音。《劉子#8226;辨樂》說:“明王既泯,風俗凌遲;雅樂既廢,而溺音競矣。故……鄭衛之俗好淫,故有溱、侑、桑中之曲……各詠其所好,歌其所欲,作之者哀,聽之者泣。由心之所感,則形之于聲;聲之所感,必流于心,故哀樂之心感,則噍殺啴緩之聲應;濮上之音作,則淫佚邪放之志生。故延年造傾城之歌,漢武思靡嫚之色;雍門作松柏之聲,齊湣愿未寒之服;荊軻入秦,宋意擊筑,歌于易水之上,聞者瞋目,發直沖冠;越王遷于房陵,心懷故鄉,作山水之謳,聽者嗚咽,泣涕流連。此皆淫佚、凄愴、憤厲、哀思之聲,非理性、和情、德音之樂也。”所謂的哀音,包括了表現男女之情的音樂,也包括表現了凄愴、憤厲、悲哀情感的音樂。
總之,由上考察可知,哀音包括的范圍如下:產生于國家滅亡或動亂之世的音樂;雖不是亂世,但是內容淫佚的音樂;情感過于哀傷、憤怒、凄愴的音樂。
音樂是以聲音旋律來表現人的情感和情緒的。那么什么樣的聲音旋律會構成哀音呢?這就需要考察樂曲的樂調、旋律以及所使用的樂器。
首先看樂調。從演奏《詩經》的情況看,大雅用宮調,小雅用徵調,國風用角調,頌用羽調,獨不用商調。《律呂精義外篇》卷五云:“國風凡一百六十篇,皆角調;小雅凡七十四篇,皆徵調;大雅凡三十一篇,皆宮調;周頌凡三十一篇及魯頌四篇,皆羽調;正風、正雅及頌皆無商音。變風、變雅雖有商音,而無商調。惟商頌五篇純用商調耳。”為什么古人演奏《詩經》不用商調呢?《律呂正義》對此有深入的研究:“荀子曰:‘太師審《詩》商’。謂審查《詩》中若有商音,則避之。先儒以為祭尚柔,鬼神畏商之剛,故不用。《樂記》,孔子問于賓牟賈曰:‘《武》之聲淫及商,何也?’對曰:‘非《武》音也。’子曰:‘若非《武》音,則何音也?’對曰:‘有司失其傳也。若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子曰:‘唯。丘之聞諸萇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其當避者,惟朝廷官樂耳。民間私樂則不必避。故宋玉曰:‘客有歌于郢中者,為《陽春白雪》,引商刻羽,雜以流徵。’《莊子》曰:‘曾子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是也。”又“先儒謂商調是殺聲,鬼神畏商調,故不用”。如果再參之以《劉子》所說的凄愴、憤厲之聲,可證商調應屬哀音的范圍。
其次看旋律。《詩經》說:“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又《尚書#8226;堯典》:“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尚書》和《詩經》所描述的應該都是雅樂正聲。由此可見,雅樂不僅要有弦樂器、管樂器,還應有鐘鼓石磬這樣的打擊樂器。擊鼓為節,是名金聲;擊磬為節,故名玉振。這樣以多種樂器合奏的音樂,必然是金聲玉振的宏大樂章。反之,一首樂曲,缺少鐘鼓等器樂,僅以弦樂器演奏,所謂“絲聲哀”,其樂曲必近哀音。不僅如此,雅樂的節奏還應雍容不迫,否則或急或緩,也近哀音。《文心雕龍#8226;樂府》:“然杜夔調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懸,聲節哀急,故阮咸譏其離聲。”離聲當指雅樂正聲。可見聲節哀急,音樂就近哀音而離雅音了。當然,在音樂種類中,也有以弦樂為主的琴曲。而這樣的樂曲,雅鄭之分,關鍵則在指法。《律呂精義內篇》卷六:“俗譜惟禁小指,太古雅琴,連無名指亦禁。若夫左手吟猱綽注,右手輕重急徐,古所謂淫聲,雅樂不用也。”又卷八:“凡琴之曲,有雅有鄭。鄭衛之聲責泛音而尚吟猱,雅頌之聲貴實音而尚齊撮。是故先王之樂,琴曲之中以十分言之,齊撮居其三。蓋琴之與笙,此三器最相似,瑟無吟猱,則知琴亦無之。笙之獨簧不能成音,必合兩三簧而后成音,則琴瑟亦然,獨彈不能成音,必撮兩三弦而后成音。先王之樂,琴瑟笙簧,未有不相合者。《詩》云:‘鼓琴鼓瑟,笙簧同音。‘此之謂也。世俗琴曲則不然,蓋吟猱多而齊撮少,古所謂鄭衛之音也。”吟是左手按弦,在某一徽位作短距離的往復搖動,而猱則是在徽分下做較大距離的往復搖動。這樣的指法演奏的當是繁音和虛音。實音為正聲,虛音和繁音當是哀音了。還有,根據《律呂精義》,古代彈琴,禁用小指和無名指,目的是省去繁聲,指法越少越好。
另外,在樂器中,有明確說就是亡國哀音的是箜篌。《樂府雜錄》:“箜篌乃鄭衛之音,權輿也。以其亡國之音,故號‘空國之侯’,亦曰‘坎侯’。古樂府有《公無渡河》之曲。昔有白首翁,溺于河,歌以哀之,其妻麗玉善箜篌,撰此曲,以寄哀情。”可見應該是主要表現悲哀情感的樂器。
中國古代所以反對哀音,主要的立足點還是廟堂音樂,即站在廟堂音樂的角度來批評哀音。廟堂音樂多用于祭祀、朝拜、宴飲等重大場合,所奏音樂自然要典雅莊重,氣度雍容,所以忌用剛厲的商調,音樂節奏忌切急或細靡,用器也比較講究打擊樂器與弦、管樂器的調配。至于民間的俗樂,多表達的是人的自然情感,或與生活密切相關的情緒反應,而人的生活中,不能僅有歡樂之情,亦有哀傷和憤怒,而且情感的強烈程度也完全不同,在藝術表現中也應該有不同的反映。正是如此,古代音樂理論對哀音的批評和反對,就有它的局限性。
(作者單位中央音樂學院聲樂歌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