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版《李雙雙小傳》為版本依據,對小說女主人公21個身份符號的語用頻率做窮盡統計。在量化分析的基礎上,闡釋這些身份符號作為修辭元素在文本中的分布及其承擔的文本建構功能,解析與李雙雙身份符號相關聯的身份認證、話語權力、作品的文化主題,以及相應的修辭策略。由此延伸出對文學修辭研究方法的探討,提出從語言學文學的文學修辭研究,走向兼容語言學—文學理論資源和研究方法的文學修辭研究。
一、引言:作為修辭元素的身份符號
本文分析的身份符號,指不同語境中,同一行為主體具有相同修辭功能的不同身份代碼。這些身份代碼在文本中形成一個修辭聚合體,是同一敘述結構中可供選擇的修辭元素①。作為修辭元素的身份符號在文本中承擔的功能,可以是結構性的,也可以是非結構性的:結構性身份符號參與文本生成,是承擔文本結構框架支持功能的修辭元素。王蒙小說《蝴蝶》中的張思遠、張部長、老張頭,指向作品中同一行為主體的不同角色身份。小說中同一行為主體不同角色身份的意識流,建構了屬于這個文本的規定歷史時空,控制著文本敘述路向,影響文本整體結構,使之定型為特定樣態。非結構性身份符號是參與話語生成的修辭元素,不承擔文本結構框架支持功能。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的阿Q、Q哥、老Q,指向作品中同一行為主體與周圍人的不同角色關系。它們進入文本敘述,產生局部的修辭調節,不控制敘述路向,不影響文本結構樣態。
李準《李雙雙小傳》女主人公李雙雙的身份符號屬于結構性的,她丈夫孫喜旺的身份符號屬于非結構性的。本文以后者作為前者的對比觀察對象。
根據身份符號的命名參照視點,可以把同屬《李雙雙小傳》女主人公的21個身份代碼歸入自主性非自主性兩類,前者是自我化的命名,后者是他者化的命名。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版《李雙雙小傳》為版本依據,上述兩類身份符號在文本中的語用頻率統計如下:
自主性身份符號及語用頻率:李雙雙11、雙雙嫂子3、雙雙201
非自主性身份符號及語用頻率:孫喜旺的愛人1、喜旺家3、喜旺嫂子2、喜旺媳婦3、那個小媳婦1、那個媳婦1、人家5①、女人家1、這女人1、小菊他媽4、小笛他媽1、俺小菊他媽3、您小菊他媽1、俺做飯的5、我那個做飯的1、俺那個屋里人1、屋里人1
結合語用統計繼續觀察:作為修辭元素的身份符號,在《李雙雙小傳》的敘述結構中,呈現什么樣的修辭布局?為此,本文將不涉及敘事中的李雙雙形象塑造和政治主題論爭,而專注于從技術層面探討:李雙雙身份符號在文本結構中“是什么”的語言事實,以及“為什么”的修辭策略。
二、承擔文本建構功能的李雙雙身份符號和身份認證
以《李雙雙小傳》女主人公身份符號為觀察點,分析文本敘述結構和修辭策略,可以提取四條規則:
規則1:小說女主人公身份符號的修辭分布,規約了文本的敘述路線和結構定型。記作:
李雙雙非李雙雙→非李雙雙→李雙雙
(初始敘述)(敘述展開) (敘述收束)
規則2:由角色的自主性身份符號引出她的一系列非自主性身份。身份認證的預設,是“李雙雙=李雙雙” 身份認證的結果,是“李雙雙≠李雙雙”。
規則3:將生活場景中由“是”或“不”就可以完成的身份認證程序,修辭化地改造為身份符號接連轉換的敘述過程。
規則4:將生活場景中十分簡單的身份認證程序,轉化為敘述場景中增加與身份認證目的不相容性和消除不相容性的張力。
其中,規則1統轄全文,規則2—4是規則1的藝術化展開。
“李雙雙”的身份認證是從“非李雙雙”開始的。規則1表明:《李雙雙小傳》女主人公的身份符號,是21個語言單位為1個行為主體不同身份的命名,在文本中有序分布。“李雙雙”是小說標題關鍵詞,也是全篇焦點人物,這隱含了一個強制性的要求:小說正文必須在盡可能早的敘述階段,對標題中的李雙雙做出符合“小傳”寫作模式的修辭處理。“小傳”主人公不需要交給懸念,不能等到敘述終端,還不知道“李雙雙是誰”,甚至根本不存在“李雙雙”——那是荒誕小說或某些技巧派偵破小說的寫法。
根據“小傳”的文體要求,小說初始敘述以“李雙雙是誰”的追問,認證主人公身份,但在身份認證的過程中,“非李雙雙”接連出場。于是,我們看到——:
(一)李雙雙=孫喜旺的愛人喜旺媳婦那個小媳婦喜旺家那個媳婦:作為“人妻”的身份認證
小說起始句及后續話語,導向李雙雙角色身份的模糊認證:
(1)李雙雙是我們人民公社孫莊大隊孫喜旺的愛人,今年有二十七歲年紀。在人民公社化和大躍進以前,村里很少有人知道她叫“雙雙”,因為她年紀輕輕的就拉巴了兩三個孩子。
出現在敘述起點的“李雙雙”,幾乎是一個空洞的能指,“孫喜旺的愛人”才是“李雙雙”的所指。“小傳”的女主角,從十七歲嫁到孫莊,到成為三個孩子的母親,孫莊人還不太清楚她是誰。
從人們不知道“李雙雙是誰”,到李雙雙成為公眾人物,這一過程,語符化為文本的全部敘述長度。介于敘述起點和終端之間的敘述空間,有規則地選擇李雙雙的自主性身份符號和非自主性身份符號。處于小說起始句句首主語位置的“李雙雙”,是人物角色的自主性身份符號,按常規邏輯,后續話語應證明角色的自主性身份。然而,作家采取了反向的修辭策略。由此進入規則2—3:模糊“李雙雙”的角色身份,以“非李雙雙”推動敘述。
李雙雙在文本中初次自我亮相,是她的大字報署名。這張建議村辦食堂的大字報,引起人們對署名人的關注。鄉黨委書記向大隊黨支部書記打聽貼大字報的“李雙雙是誰家的”,得到的是一系列模糊認證:
(2)老進叔說:“這么說來,興許是喜旺媳婦。”羅書記說:“怎見得是她?”老進叔說:“那個小媳婦可能拿得出來了!去年大辯論的時候,上到臺子上發言的就是她。就是平常開會少一點。前兩天我見她跟喜旺還干仗哩!”
兩個人正談論著,樹影兒已經正了,地里的人也都回來了,圍著過來看大字報。老支書就問他們:“這個李雙雙是不是喜旺媳婦?”有人說“是”,也有人說“不是”。
有人說:“這就是喜旺家寫的,去年冬天掃盲上民校時候,她報的名字就叫李雙雙。”
還有人說:“那個媳婦利利索索的,讀書心眼可靈了,她能寫出這幾個字。”
這個語段包含了確認大字報署名人身份的兩道程序,分別為兩重認證和三重認證——
提問:李雙雙是誰家的?→認證:興許是喜旺媳婦那個小媳婦(兩重認證:均為失去自我的身份認證,它使得“李雙雙”作為“人”的身份,確定為“人妻”的身份。究竟是誰之妻,在可能與一個男人有關的猜測中鎖定。由此決定了接下來的三重認證。)
提問:李雙雙是不是喜旺媳婦?→認證:喜旺家李雙雙那個媳婦(三重認證:失去自我→回到自我→再失去自我,最終回到“人妻”的身份。)
小說中的最高權力代表羅書林不知道李雙雙是誰,農村基層組織“管人”的最高權力代表、李雙雙所在孫莊黨支部書記老進叔也不知道李雙雙是誰,他只能猜想“興許是喜旺媳婦”。當他求證“這個李雙雙是不是喜旺媳婦”時,村民們的回答在“是”與“不是”之間。
“興許是喜旺媳婦”的猜測,在文本敘述結構中有一種引導功能:引出一個能夠幫助認證李雙雙身份的重要人物——孫喜旺。作家讓這個人物在大家議論“李雙雙是誰”的語境中出場。但是,喜旺出場沒有明確李雙雙的身份認證,反而引出了李雙雙更為復雜的身份。由此,敘述空間進一步打開——
(二)李雙雙=您小菊他媽俺做飯的俺小菊他媽女人家我那個做飯的:作為“人妻”+“人母”+“女人”(泛指)的身份認證
(3)大伙看見喜旺,就叫著他問:“喜旺,你看這是誰寫的,是不是您小菊他媽?”
喜旺聽說雙雙貼了大字報,先嚇了一跳。他忖著:“這個‘出馬一條線’的貨,該不是把前天和我吵嘴的事兒掀出來了吧!”他又見鄉里羅書記和老支書都在這里看著那張大字報,更是不能承應。他哼著哈著走到那張大字報跟前先念了念,心里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又聽見羅書記說:“寫的好!這張大字報寫的真好!”他才慢慢吞吞地說:“是俺做飯的寫的。”
喜旺話音一落地,大家轟地一聲笑起來。喜旺聽著別人笑,還只當是別人笑他吹牛,急忙證實說:“你們不信哪!真是俺小菊他媽寫的。她就叫李雙雙,她會寫字啊……”
喜旺紅著臉說:“女人家,她懂得什么。……反正我那個做飯的,是個有嘴沒心‘沒星秤’的人,你們不用和她一般見識。”
體現被命名者社會角色的身份符號,是命名符號,也是個人介入社會的一種修辭代碼。這種修辭代碼在語例(3)中的設計耐人尋味。沿用上文“提問→認證”的模式提煉語例(3):
提問:這是誰寫的是不是您小菊他媽?→認證:是俺做飯的俺小菊他媽李雙雙女人家我那個做飯的。
如果身份認證程序修改為“這是誰寫的是不是你愛人李雙雙”,那么,喜旺的認證只需要在“是”或“不”之間選擇:選擇“是”,將加快敘述中止;選擇“不”,將改變敘述方向。
文本顯示:作家沒有按“是”或“不”的敘述路線設計主人公身份認證程序,而是充分利用身份符號作為修辭元素的功能,從規則2到規則3,使“李雙雙”的身份認證不斷受到“非李雙雙”的干擾。
身份符號“您小菊他媽”的情感傾向,具有+禮貌 +親近的語義特征,其中,“禮貌”指向喜旺,“親近”以小菊為身份認證的確定中心。“是不是您小菊他媽”的疑問,借助五個身份符號的轉換,在“李雙雙”和“非李雙雙”之間游移。身份符號的每一次轉換,同時也是角色身份的轉換,標示角色身份的重新定位:
出自孫喜旺之口的李雙雙五個身份符號的轉換,始于“俺做飯的”,終于“我那個做飯的”,隱藏了孫喜旺和李雙雙的婚姻伙伴關系,顯示了李雙雙和孫喜旺的勞動服務關系。當李雙雙在家庭的角色分工綁定在“做飯”上時,一般意義上的身份領屬范疇,轉化為文本語境中代指李雙雙的身份符號。孫喜旺用“俺小菊他媽”,回應“是不是您小菊他媽”,以肯定的形式,確認李雙雙的“人母”身份。“她就叫李雙雙”, 表面上認證了李雙雙的身份,但是下文的“女人家”解構了李雙雙的身份認證,使“李雙雙”作為定指的“人”的身份符號,回復泛指的“女人家”的身份符號——漢語名詞后綴“家”表示后綴前的名詞屬于某一類人。
按常規邏輯,由李雙雙的丈夫孫喜旺認證李雙雙的身份,最可信、也最簡單,但是,作家又一次進行修辭化改造,將常規邏輯置換為敘述邏輯。從規則2、3延伸出規則4:增加與身份認證目的不相容性的力量和消除不相容性的干預力量,由此引導后續敘述。
(三)你愛人李雙雙≠“俺做飯的”:身份認證的權力干預
小說中,與李雙雙身份認證最不相容的身份符號是“俺做飯的”,消除不相容性的干預力量也指向“俺做飯的”。
如果說,李雙雙前幾次身份認證,導向了李雙雙失去自我的“他者化”,那么,李雙雙這一次身份認證,則以否定李雙雙的“他者化”為目的。比較:
李雙雙≠李雙雙:導向李雙雙失去自我的“他者化”
你愛人李雙雙≠俺做飯的:否定李雙雙的“他者化”
從李雙雙≠李雙雙,到你愛人李雙雙≠俺做飯的,敘事焦點圍繞一張大字報。孫喜旺認為,李雙雙貼大字報是“女人家”瞎折騰,于是撕掉墻上的大字報。他的行為招致了批評:
(4)羅書記打量著他笑著說:“喜旺啊!你愛人李雙雙這張大字報寫的好得很,這個建議對咱們全鄉大躍進要起很大作用。人家不是不懂什么,是懂得很多。你給我吧,我要把這張大字報拿走了,鄉黨委要專門開個會研究這個建議。”接著他又拍著他的肩膀說:“哎,以后要改改舊習慣了,怎么老叫‘俺做飯的’,‘俺做飯的’,人家大字報都貼到你的床頭了,還不民主點。”
這段批評,如果出自《李雙雙小傳》中的其他人,干預力量會弱化。讀者可以回憶一下:前序話語(3)中“俺做飯的”、“我那個做飯的”在小說第一章出現時,這個身份符號的情感語義已經定性,它不具有家庭幽默意義上的調侃意味,而是李雙雙的他者化身份代碼。小說第二章,李雙雙本人有過拒絕“做飯”的強硬姿態,但沒有拒絕“俺做飯的”這類身份符號的內在要求。小說中有干預意識和干預力量的批評,出自鄉黨委書記羅書林,這表明了干預的性質:權力干預。《李雙雙小傳》的敘事空間屬于中國鄉土社會,“鄉”作為中國社會組織結構中一個基層行政區劃,是鄉民進入社會秩序的一個基本平臺。建國后的鄉治,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進行。小說中的最高話語權威鄉黨委書記一句不溫不火的批評,傳遞了他干預李雙雙“他者化”身份認證的權威指令。干預以溫和的方式進行,以強勢的權威收效,產生了語用學意義上的言后效應。
引例(4)羅書記的干預,見于第一章的敘述終端。經過第二、三兩章的敘述轉換,至第四章完成敘述銜接:村辦食堂,村民選喜旺做炊事員。喜旺推托說不合適,李雙雙說他很合適,村支書不指名地希望喜旺不要推辭。喜旺紅著臉說:
(5)“要是這樣,那我剛才說的不算,俺做飯的說那個算就是了。”
他這一句話剛出口,大家又轟地一聲笑了,連老支書也笑了。喜旺這時臉漲得通紅,他搔著頭皮想著,忽然感到這個稱呼就是背時。
這是小說第四章的敘述中止,也是“俺做飯的”最后一次進入小說對話的場面。聯系前序話語(3)、(4),可以觀察到:
1. 前序話語(3)隱含了敘述蓄勢:喜旺指認大字報“是俺做飯的寫的”,曾引起大家轟笑。前序話語(4)轉為權力干預:羅書記拍著喜旺的肩膀——無聲的動作語言之后,緊接著有聲的權威指令,要他“改改舊習慣”,不能老叫“俺做飯的”。
2. 引例(5)大家再次轟笑又因“俺做飯的”而起,文本認知語境中的短時記憶被激活,喜旺對“俺做飯的”在公眾心理上的敏感產生現場反應。喜旺臉紅,傳遞了視覺信息:表明他意識到時代語境抵觸以“俺做飯的”指代“李雙雙”。
3. 引例(5)是權力干預的有效性在文本中的證明。這不是來自家庭倫理的壓力,而是家庭之外的權力介入了原屬倫理范疇的家庭成員的身份命名。喜旺感覺到“這個稱呼就是背時”,從敘述上說,是一個信號:意味著“俺做飯的”將成為喜旺的語言記憶。此后,這個以家庭分工指代婚姻伴侶的修辭代碼將退出喜旺話語。
小說第一至四章,“俺做飯的”從進入敘述話語,到進入角色話語,再到退出角色話語,整個流程可以表述為:敘述交代→敘述蓄勢→權力干預→產生現場反應→干預成功。
三、從“非李雙雙”到“李雙雙”:身份符號修辭布局和作品文化主題
“李雙雙”的身份認證從小說第一章開始就不斷受到“非李雙雙”的干擾,直到第八章,“李雙雙”才脫離了附屬于他人的身份。當我們將李雙雙的身份符號作為規約文本結構的修辭元素來考察的時候,也許需要特別注意女主人公身份符號中的幾個代碼及其修辭處理。
(一)“喜旺嫂子雙雙嫂子”:真實主體和隱含角色
兩個身份符號都體現第三者言說李雙雙時行使的話語權力,共同指向親屬關系語義場的同輩親屬關系,結構類型都是同位短語,其中“喜旺嫂子”的同位并列項不可以易位,“雙雙嫂子”的同位并列項可以易位,易位后同指一人。這是能夠觀察到的語言學區別。但更深層的區別是隱藏著的:
1. “喜旺嫂子”屏蔽了身份符號指向的真實主體,李雙雙以“喜旺嫂子”的身份在場。李雙雙丈夫“喜旺”,成為“雙雙”之名的領屬性流通符號。
2. “雙雙嫂子”的隱含角色是喜旺,“嫂子”弱化了“雙雙”的存在。在稱呼“雙雙嫂子”的話語主體來說,“雙雙”的所指與“雙雙”所嫁的一個男人產生認知關聯。但“雙雙嫂子”的符號構成,畢竟顯示了“雙雙”不再“匿名”。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把“喜旺嫂子”和“雙雙嫂子”歸入非自主性身份符號和自主性身份符號的原因。
3. 更重要的是:從身份符號的修辭分布說,“喜旺嫂子”兩次出現,敘述位置分別在第一、三兩章。“雙雙嫂子”三次出現,敘述位置都在第八章,且在全篇收束處。
(二)“雙雙+動詞”:語言格式及其變式
觀察文本中出現201次的“雙雙”,對其中的一個語言格式應做超語言學的分析:
雙雙+動詞:雙雙說雙雙上民校了雙雙在一邊哭著。語言格式表明“雙雙”用于敘述話語,出自文本敘述者之口,另有一些變化形式:
雙雙+主謂短語:雙雙人長得漂亮。
名詞+動詞+雙雙:喜旺也確實喜歡雙雙。
名詞+介詞+雙雙+動詞:(大躍進)把雙雙給“躍”出來了。
隨著上述語言格式在敘述鏈中消失,“雙雙”不再是敘述者的敘述對象,而成為丈夫喜旺的稱呼對象:
(6)喜旺由衷地說:“我說你變了,雙雙,變得聰明了,變得能干了,也變得通達道理了,你那個思想比我高。”
(7)喜旺這時又興奮地說:“……雙雙,我孫喜旺今后一定要趕趕你。”
從敘述對象到稱呼對象,“雙雙”由體現敘述者話語權力的身份符號轉為體現婚姻伴侶話語權力的身份符號。當“雙雙”由敘述人使用的他稱轉為喜旺使用的面稱的時候,李雙雙的自主性角色在家庭溫情與社會激情的雙重情感空間重新定位。
“雙雙”作為呼語進入夫妻對話,是“雙雙”第一次作為獨立的“人”進入丈夫的話語,這對整篇小說的結構來說,決不是可有可無的。因為:當“雙雙”作為敘述對象,在主語、賓語、介詞賓語等語法位置進入敘述鏈的時候,“雙雙”在她周圍的角色關系中是缺席的 當“雙雙”作為稱呼對象,在呼語的語法位置進入敘述鏈時,才意味著“雙雙”從曾經湮沒了自身的眾多可替換符號中浮出水面。
(三)“李雙雙”:敘述位置與缺位
小說共八章,“李雙雙”語用頻率11次,其中8次用于第一章,3次用于第八章。第二至七章的敘述空間,這個身份符號呈零使用狀態。
觀察“李雙雙”在文本中的分布,比較“李雙雙”在不同敘述位置的隱現,可以發現:身份符號的變化與行為角色社會地位的變化同步。對李雙雙來說,從非自主性身份進入自主性身份,是不同的生存狀態和生命感覺;對李雙雙的丈夫孫喜旺來說,丟棄李雙雙的非自主性身份符號,呼喚李雙雙的自主性命名,是他從脆弱的大男子主義向男女平等的立場轉變的過程。這一過程在小說的敘述結構中體現為相應的修辭布局。
因此,不能忽略小說開頭和結尾的兩處修辭對照:
(8)李雙雙是我們人民公社孫莊大隊孫喜旺的愛人,今年有二十六七歲年紀。
(9)喜旺說:“進叔,你去報喜時再捎上一條,就說李雙雙那個愛人,如今也有點變化了!”
(8)、(9)分別見于小說初始敘述和終端敘述,從李雙雙是孫喜旺的愛人,到孫喜旺是李雙雙的愛人,角色關系的領屬位置反轉。而且,語例(9)出自孫喜旺之口。
在這之前,文本提供的夫妻對話之外的語境中,孫喜旺向第三者言說妻子李雙雙時行使話語權力的身份符號,是一系列隱藏婚姻角色的身份代碼:“俺小菊他媽俺做飯的我那個做飯的俺那個屋里人女人家這女人”。通過這些身份符號,孫喜旺為李雙雙分配了婚姻伴侶之外的社會角色,喜旺自己也選擇了相應的話語角色。同類修辭對照另有:
(10)李雙雙這個名字被人響亮亮的叫起來了。
(11)(在全公社的廣播大會上)表揚了李雙雙和四嬸。
(12)吃李雙雙做這個飯,別的不說,真干凈,擠著眼吃都不要緊。
語例(10)見于小說開頭,文本語境是“大躍進”年代讓一個無人知曉的農村婦女成了全縣知名的公眾人物。但小說第二至七章的敘述,“李雙雙”缺位。她的名字真正被叫響,是小說進入尾聲的時候。見于小說結尾的(11)、(12),從敘述終端呼應初始敘述,彰顯女性角色的自我在場感:“李雙雙這個名字被人響亮亮的叫起來”的社會化認同,是廣播表揚李雙雙、村里老漢直呼李雙雙其名。在這之前,李雙雙由丈夫之外的其他人體現話語權力的身份符號,是一系列隱藏李雙雙自主性身份的代碼:“喜旺家喜旺媳婦喜旺嫂子那個小媳婦那媳婦您小菊他媽”等。通過這些身份符號,李雙雙周圍的角色關系為李雙雙分配了附屬于丈夫和子女的角色身份,他們自己也選擇了相應的話語角色。也許需要特別注意小說最后一章出現的女主人公身份符號:
全篇11次使用的李雙雙中三個所指不再模糊的李雙雙全篇201次使用的雙雙中2次由喜旺面稱的雙雙 3次使用的雙雙嫂子(區別于喜旺嫂子),均指向主人公的自主性身份。這些身份符號作為修辭元素在篇末集結,共同支持小說敘述的強勢收束。
由此反觀《李雙雙小傳》的修辭策略,可以認為,作為修辭元素的女主人公身份符號的修辭處理,是支持整個文本結構的優化設計:
1. 小說第一、八兩章,始于并終于李雙雙的自主性身份符號,出于文本的結構考慮。始于第一章的李雙雙身份認證和指向“非李雙雙”的角色認同,是小說敘述展開的一個看點。“非李雙雙”對李雙雙身份認證的干擾,避免了過早的敘述終結,不斷注入后續的敘述能量。
2. 作為修辭聚合的李雙雙身份符號,進入文本的可選擇區間,主要限于第二至七章的敘述長度,且限于非自主性身份符號。讓“李雙雙”擁有大量“非李雙雙”的命名,是作家的修辭安排。“非李雙雙”在情感語義上低于“李雙雙”,投射出被指稱者受壓抑、被貶低的角色身份。李雙雙的非自主性身份符號顯示她作為“人妻”和“人母”的存在,屏蔽她作為“人”的存在。作家先通過非自主性身份符號讓李雙雙一步步地偏離自己,在一系列替代符號的包圍中,走向“非李雙雙”。然后再一步步地靠近自己,直到第八章回復李雙雙的自主性稱名。
3. 從敘述起始“李雙雙”的模糊所指,到文化主題完成時“李雙雙”的確定所指,李雙雙的名字終于被人叫響,而且有了重量。一個“人”的尊嚴的缺失與找回,在敘述層面交給自主性身份符號的缺位與還原,借此修辭化地證明:李雙雙是她所處時代所需要的大寫的“人”,而不是“人妻人母”,也不是泛指意義上的“女人家”。
(四)比較參照:李雙雙丈夫的身份符號
考察李雙雙身份符號的文本建構功能,不能不同時觀察她丈夫的身份符號:
閱讀全文,男性文化、鄉村文化對勞動婦女的生存壓力從身份符號對應和不對應中見出:
1. 孫喜旺的自主性身份符號,在文本結構中自由分布;李雙雙的自主性身份符號,在文本結構中按修辭策略分布。
2. 李雙雙所說“俺那個主”與孫喜旺所說“俺做飯的俺小菊他媽”,互為修辭鏡像。李雙雙從“俺做飯的俺小菊他媽”回復“李雙雙”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女人從男權秩序突圍的過程。
四、結論和余論
首先,文學文本是一個整體結構。這個結構中,一個元素的變化,可能引起其他元素的相應變化,從而導致結構整體的變化。這是一條結構主義原理。用這一原理分析《李雙雙小傳》的身份符號,可以觀察到:作為修辭元素的李雙雙自主性身份符號和非自主性身份符號的分布,參與小說的文本建構,對應于小說的文化主題,李雙雙身份符號參照系的修辭安排也對應于小說的文化主題,這些不能隨意改變。
其次,閱讀現有文學修辭研究成果,可以欣賞到不同學科背景的同類研究不同的學術智慧,也可以感覺出一個共同的傾向:學科之墻阻隔了學科交叉之境的學術開發。語言學背景的研究通過文學修辭研究解決語言學問題,文學背景的研究通過文學修辭研究解決文學問題,二者各自為政,無法合成。然而,文學修辭研究的學術目標,并不是單純地解決語言學問題,也不是單純地解決文學問題。基于語言學和文學交叉學科的文學修辭研究,最小的研究半徑在語言學和文學的結合部。文學修辭研究的闡釋起點在語言學,落點在語言學和文學的交叉地帶。它需要分析詞、句、段層面的修辭信息,更需要解釋這些修辭信息對文本整體結構的影響和制約。這在一定程度上要求處于學科交叉地帶的文學修辭研究的學術隊伍具有本自語言學、又超越語言學的知識結構。這種知識結構不能滿足于個人化,而應該追求團隊化。否則,文學修辭研究的學術開發可能因為缺少團隊跟進而限于個人行為①。
再次,改變文學修辭研究的現有格局,需要語言學背景的研究和文學背景的研究互相吸納對方的學術智慧,同時展示本學科同類研究的學術看點,在學科碰撞中產生新的思想能量,提升技術含量。從語言學文學的文學修辭研究,走向兼容語言學——文學理論資源和研究方法的文學修辭研究②。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江漢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 元亮
①身份符號的概念內涵大于稱謂,它包括稱謂、稱呼、姓名,也包括具有身份指稱功能的字母(如卡夫卡小說《城堡》中的K)、數字(如美國雷蒙德#8226;本森所著詹姆斯#8226;邦德驚險小說系列中指稱英國超級特工的007)。在語言學意義上,身份符號的下位概念有語義區別和交叉。但是當它們作為修辭元素進入特定的敘述結構時,不同下位概念如稱謂、稱呼、姓名等區別性語義部分地淡化,而突出了身份符號共同顯示的被指稱者區別于其他人的符號特征,并在同一文本中成為敘述組合軸上可供選擇的修辭聚合體。我們將這類身份符號作為文本結構中的修辭元素來考察。
①《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145頁。按:《李雙雙小傳》中的人稱代詞“人家rén#8226;jiɑ”,可以指“他或她”,也可以指“別人”,小說中五處指“她”的“人家”,均指代“李雙雙”。張伯江、方梅《漢語功能語法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邵敬敏《“人家”的指代功能及所指分析》(載《語法研究和探索》十二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對“人家”的語義和功能做了更精細的分析,在《李雙雙小傳》中“人家”指代“李雙雙”的意義上,不影響本文的觀察。
①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文學研究不止一次發出“修辭學轉向”的信號,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很豐富。遺憾的是,中國修辭界不止一次地錯過了引導文學界的學術智慧向修辭學學科凝聚的時機。同時,中國修辭界也對一些本可以自我拓展的機會更多地保持了靜觀。
②譚學純:《再思考:語言轉向背景下的中國文學語言研究》,載《文藝研究》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