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樂》源流新探

本文通過辨析南朝清商樂曲《襄陽樂》與南朝民謠《襄陽樂歌》的關系，揭示《襄陽樂》產生的真正緣由和民俗背景；同時，嘗試以《襄陽樂》為例，通過考察其制作原委、原歌辭的內容傾向以及原歌辭的流傳情況去探討南朝清商西曲歌的產生、命名以及流播的一些規律。

《襄陽樂》乃南朝清商西曲歌之一，它的產生及流變在眾多西曲歌中頗為特別，其制曲因由以及以樂曲產生地作為樂曲名稱的命名方式在同類西曲歌中很具代表意義。而該樂曲在后世又很受文人重視，據《樂府詩集》的收錄情況統計，《襄陽樂》是被唐代詩人擬作得最多的清商樂曲之一，擬作它的詩人數量僅次于擬作《采蓮曲》的人數。有鑒于此，對《襄陽樂》的產生、流變以及相關問題作一番探究是有一定意義的。

一

關于《襄陽樂》產生的緣由，歷來有兩種看法。對此，郭茂倩在《樂府詩集》收錄的《襄陽樂》題解之下做了詳細的交待。首先他引述了《古今樂錄》的觀點：“《襄陽樂》者，宋隨王誕之所作也。誕始為襄陽郡，元嘉二十六年仍為雍州刺史，夜聞諸女歌謠，因而作之，所以歌和中有‘襄陽來夜樂’之語也。”接著郭茂倩又引述了《通典》中的一種說法：“裴子野《宋略》稱晉安侯劉道產為襄陽太守，有善政，百姓樂業，人戶豐贍……由此歌之，號《襄陽樂》。”在這兩個觀點之中，郭茂倩不太認同后一說，認為“蓋非此也”①。其實在郭茂倩之前就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例如，唐代的吳兢就曾在《樂府古題要解》中認為《襄陽樂》是由劉誕所造并否定了裴子野《宋略》中的說法②。而兩《唐書》也均認為《襄陽樂》乃劉誕創制。那么，裴子野《宋略》對劉道產《襄陽樂》之記載是否有誤？據《宋書》卷六五《劉道產傳》記載，劉道產“善于臨民，在雍部政績尤著……百姓樂業，民戶豐贍，由此有《襄陽樂歌》”①。此外，《南史》卷一七《劉康祖傳》以及《資治通鑒》卷一二四《宋紀六》在言及劉道產事跡時都提到《襄陽樂歌》。由此觀之，襄陽百姓為歌頌劉道產而作的是《襄陽樂歌》，裴子野在記載劉道產事跡時將《襄陽樂歌》中的“歌”省略了，由此引發了爭議。

《襄陽樂》和《襄陽樂歌》在字面上僅相差一字，兩者之間是否存在聯系呢？針對這一問題，王運熙認為：“《襄陽樂》本是歌詠劉道產政化的民謠，在劉道產時代，它還不過是一種徒歌，等到隨王誕來做雍州刺史，然后把它改制為樂曲；就列于樂官的《襄陽樂曲》來說，當然是隨王誕的制作了。”②然而，種種跡象顯示，《襄陽樂歌》與劉誕創作的《襄陽樂》當不存在改制和被改制的聯系，下文試就此作一分析。

（一）就標題而言，《襄陽樂歌》和《襄陽樂》在書面上雖然相近，在《舊唐書》和《樂府詩集》中，《襄陽樂歌》甚至被簡稱為《襄陽樂》，但題目的相近并不一定意味兩者是同源相承的。“樂”乃多音字，若《襄陽樂歌》中的“樂”和《襄陽樂》中“樂”不是同一個讀音，那兩個題目的差別就很明顯了。據裴子野《宋略》所云，劉道產任襄陽太守期間有善政，“百姓樂業，人戶豐贍”，又據《舊唐書#8226;樂志》記載，“宋、梁世，荊、雍為南方重鎮……江左辭詠，莫不稱之，以為樂土”③。既為“樂土”，那歌頌劉道產的歌謠當表現襄陽之和樂，則《襄陽樂歌》中的“樂”讀音為“ｌè”似乎較為合適，即表示歡樂的意思。此外，就《襄陽樂歌》這個題目本身而言，只有當“樂”表歡樂的意思時，“歌”字的存在才有意義。相反，如果這里的“樂”是樂曲的“樂”，那“歌”字就未免多余了。至于劉誕的《襄陽樂》，根據《古今樂錄》的說法，劉誕是在“夜聞諸女歌謠”后創作的，且歌和中有“襄陽來夜樂”之語，則《襄陽樂》中的“樂”讀音為“ｙｕè”似乎較為合適。另外，在《樂府古題要解》、新、舊《唐書》的《樂志》中均有將《襄陽樂》簡稱為《襄陽》的現象，這正表明此處的“樂”應表樂曲的意思，因為史書將樂曲名中表“歌謠樂曲”意思的字眼去掉的簡化現象是很常見的，比如《讀曲歌》和《石城樂》也可簡稱為《讀曲》和《石城》。但如果劉誕創作的《襄陽樂》中的“樂”是歡樂的“樂”，那這個“樂”是絕不能省略的，否則會影響到該樂曲名稱的完整性。可以說，劉誕創作的《襄陽樂》與百姓歌頌劉道產的《襄陽樂歌》在書面標題看似相近，意義卻大不一樣。

（二）就歌辭內容而言，《襄陽樂》與《襄陽樂歌》在內容上并不見得有承傳關系。《襄陽樂歌》的原辭雖佚，然歌辭的大致內容也并非不能猜測。據《宋書》、《南史》、《資治通鑒》等史書記載，劉道產在襄陽期間政績斐然，深得民心，蠻夷順服，死時諸蠻夷皆備缞绖，號哭追送至沔口。《襄陽樂歌》是百姓歌頌劉道產善政之作，就通常的情況來說，為古代官員所作的頌歌不外乎就是歌詠官員在任期間如何政績昭然、勤政愛民，表現百姓受了恩澤是如何的安居樂業、生活富足。例如魏晉歌謠《襄陽民為胡烈歌》，歌頌的是襄陽太守胡烈的文治武功，其歌云：“美哉明后，俊哲惟嶷。陶廣乾坤，周孔是則。文武播暢，威振遐域。”④宋代蘇軾也曾作過一首《襄陽樂》，其措辭可能和當年的《襄陽樂歌》相差較大，但其內容當與《襄陽樂歌》有著相通之處：

使君未來襄陽愁，提戈入市裹氈裘。自從氈裘南渡沔，襄陽無事多春游。

襄陽春游樂何許，峴山之陽漢江浦。使君朱旆來翻翻，人道使君似羊杜。⑤

另外，蘇轍的《襄陽古樂府二首#8226;襄陽樂》中也有這樣兩句：“誰言襄陽苦，歌者樂襄陽。太守劉公子，千年未可忘。”①這兩句同樣是歌頌之辭，語言就更為通俗，這對揣測當年《襄陽樂歌》的內容不無啟發意義。

《襄陽樂》乃劉誕初至襄陽，夜聽女子唱歌而制作的樂曲，其歌辭內容與女子所唱之歌有著密切的聯系。那么，劉誕聽到了什么樣的歌謠呢？王運熙認為：“隨王誕鎮襄陽的時節，正是劉道產以后襄陽經群‘蠻’之亂，重趨安定繁盛的當兒，他夜中聽到的歌謠當然就是從前的襄陽民謠了。”②此說有其道理。然而，劉誕聽到的歌曲中是否包括當年歌頌劉道產的《襄陽樂歌》值得斟酌。第一，據《宋書》卷一九《樂志一》記載：“隨王誕在襄陽，造《襄陽樂》；南平穆王為豫州，造《壽陽樂》……并列于樂官。歌詞多淫哇不典正。”③《襄陽樂》既被斥為“淫哇不典正”，概其歌詞多涉及男女戀情、風月相思之類，則劉誕聽到的歌謠當亦屬于此類題材。若劉誕聽到的是《襄陽樂歌》，則在此基礎上創作的《襄陽樂》斷不會被斥為“淫哇不典正”。第二，古代江漢一帶的女子曾有一種在夜晚聚會以求伴侶的習俗，這種風俗直到唐代在一些詩人的筆下仍有反映。例如劉禹錫的《踏歌行》（《全唐詩》卷二八）就比較細致地反映了這一風俗：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影樹鷓鴣鳴。

桃蹊柳陌好經過，燈下妝成月下歌。為是襄王故宮地，至今猶自細腰多。

由詩歌描述可以看出，女郎們月下歌唱的目的是為了與其“歡”相見，這一風俗本身就具有很濃的風月情調，則姑娘們在此種情況下還大唱十六、七年前歌頌劉道產政績的《襄陽樂歌》似乎不大可能。所以，劉誕在夜間恐怕并沒有聽到歌頌劉道產的歌謠，即使有，劉誕出鎮襄陽時年僅十七歲，正當青春年少，對歌唱男女戀情的曲詞有所偏好而對那些歌頌前人政績的歌謠不感興趣也是情理之中的。那么劉誕在所聽歌謠基礎上制作的《襄陽樂》和歌頌劉道產的《襄陽樂歌》在內容上也就不會存在多少聯系。

（三）從《宋書》關于《襄陽樂》以及劉道產政績的記載來看，《宋書》的作者沈約并沒有將《襄陽樂》與因劉道產善政而產生的《襄陽樂歌》聯系起來。沈約出生于元嘉十八年（441），歷仕宋、齊、梁三代。他生活在劉誕《襄陽樂》產生和流傳的時代，并且認為其“歌詞多淫哇不典正”，那么他極可能曾經聽過《襄陽樂》原曲原辭。在南齊高帝建元初（479），沈約曾代襄陽令，則他對襄陽的人物掌故肯定會有一定的了解。從元嘉八年劉道產為襄陽太守開始算起，到南齊高帝建元初還不足五十年，像劉道產這樣政績斐然、澤被西土的人物，沈約是比較容易獲得與其相關的信息的，對于歌頌劉道產的《襄陽樂歌》，沈約也當略知其內容。然而，沈約在《宋書》卷一九《樂志一》中記載劉誕制作《襄陽樂》的因由時并未提及劉道產事跡。同樣，沈約在《宋書》卷六五中記錄劉道產善政以及《襄陽樂歌》產生的因由時也沒有提及《襄陽樂歌》被劉誕改編之事。若劉誕制作的《襄陽樂》與歌頌劉道產的《襄陽樂歌》之間確有聯系，那么對此二者并不陌生的沈約為什么會只字不提？很明顯，《襄陽樂》和《襄陽樂歌》之間當無聯系。

二

關于《襄陽樂》的歌辭，《樂府詩集》收錄唐以前《襄陽樂》歌辭九首，雖然題解中言《襄陽樂》乃劉誕之所作，但郭茂倩并不能確定這九首歌辭究竟是否劉誕當年所制的原辭。《古今樂錄》認為劉誕創制的《襄陽樂》“歌和中有‘襄陽來夜樂’之語”，而現存的《襄陽樂》九首歌辭都似乎與歌和語不相關，所以這九首歌辭很可能并非劉誕所作之舊辭。逯欽立也曾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指出“《襄陽樂》，隨王誕作……今所傳辭類與本旨不同，蓋其題義雖各有所始，而詞或非其舊也。郭茂倩《樂府》題下不書名氏。”①然而，“今所傳辭類與本旨不同”的理由其實并不能充分證明今存九首歌辭中沒有劉誕當年所作的舊歌辭。翻檢史書，不難推測劉誕所制《襄陽樂》的大致流傳情況，今存《襄陽樂》九首歌辭中很可能仍包括劉誕制作的原辭。

（一）《襄陽樂》的本旨實難以確定，以“今存《襄陽樂》九首歌辭與樂曲本旨不同”為由來推斷今傳的九首歌辭非劉誕所作，并不具備充足的說服力。元嘉二十六年，劉誕剛入鎮襄陽，夜聞諸女歌謠而制作《襄陽樂》，這一制曲因由與臧質制作《石城樂》的因由頗相近。臧質“嘗為竟陵郡，于石城上眺矚，見群少年歌謠通暢，因作此曲”②。《石城樂》乃《樂府詩集》中記錄的最早的一首西曲歌，作于劉宋元嘉初年，當時臧質大約二十多歲。他在吳地長大，“少好鷹犬，善蒱博意錢之戲”，“既有氣干，好言兵權”③，實乃武夫一個，以其才實難以獨立創制出全新的、“聲節送和”與吳聲歌相異的西曲歌。那么，臧質在制《石城樂》時，若非假手，則樂曲的曲調當是參照了他所聞歌謠的節奏聲調；而樂曲歌辭則可能只是對歌謠的歌詞稍加改造。劉誕制作《襄陽樂》的情況與之頗為相似。劉誕出鎮襄陽時年僅十七歲，此前一直在建業和廣陵生活，對襄樊一帶的語言及歌謠曲調知之不多。他在到鎮當年就制作了《襄陽樂》，很可能是和臧質一樣，在制《襄陽樂》時參照了他夜間聽到的歌謠的聲調、節奏和歌詞。假如《襄陽樂》的樂調和歌詞均是參照模仿了襄陽當地的歌謠，那它的本旨是什么就很難說了，因為若劉誕制曲時參照模仿了多首不同的歌謠，則要確定一個統一的主旨并不容易。

那么，何以見得劉誕制《襄陽樂》時參照模仿了多首不同的歌謠呢？

第一，《襄陽樂》這一帶有總括性質的曲調名的命名值得注意。很明顯，《襄陽樂》是以其產生的都市為名，以此類方式命名的西曲歌還有《石城樂》、《江陵樂》、《壽陽樂》等。以往論者多認為這種命名方式恰反映了南朝樂府民歌是多采自于城市都邑④。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其實在南朝清商樂曲中，樂曲以其產生的都市命名的情況并不多見。清商樂中的吳聲歌普遍被認為比西曲歌出現、成熟得早且對西曲歌有重要的影響，吳聲歌在吳地產生、盛行，而猶以都城建業一帶為甚。但吳聲歌中卻沒有“建業樂”、“揚州樂”之類以都市命名的曲調。一向生活在吳地并聽慣吳聲歌的劉誕為什么會以一種吳聲歌里所沒有的曲調命名方式來命名自己創制的西曲歌呢？可能的原因不外乎兩條：一是劉誕模仿《石城樂》、《壽陽樂》的命名方式；二是劉誕在制曲時將他聽到的不同的歌謠之歌詞稍加改造，繼而被之以同一曲調。不同的歌謠，其題目以及側重表現的內容總會有差異，若為曲調取名則很難概括所有歌謠，還不如以《襄陽樂》總而概之合適。西曲歌中以其產生的都市命名的樂曲在《樂府詩集》中收錄了五首，除了《江陵樂》和《尋陽樂》不能確定作者之外，其余三首樂曲均由吳地出鎮西部的貴族創制。《石城樂》、《襄陽樂》這樣的命名總讓人感覺到作者對于樂曲產生地的一種疏離。由繁華的東部吳地出鎮到相對落后的西部，貴族們在心理上會不可避免地認為自己并不屬于出鎮的那個地方，其真正的心理歸宿仍是在吳地。例如《樂府詩集》在宋南平穆王所制的《壽陽樂》的題解中言：“按其歌辭，蓋敘傷別望歸之思。”⑤《古今樂錄》也記載沈攸之宋元徽五年自荊州舉兵東下，“未敗之前，思歸京師”⑥。今存《襄陽樂》歌辭中的第四首更明白地道出“乘星冒風流，還儂揚州去”的愿望。因此對于當地的事物，包括歌謠他們多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的，他們將當地歌謠納入他們制作的樂曲時會對多種歌謠有所取舍，但只取其一而舍其他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因為一部分歌謠總會有其獨有的特色。可以說，無論是臧質還是劉誕，他們均是本著吳地貴族的眼光去打量和取舍出鎮地的歌謠并被之以同一樂調，再以出鎮地名命名的。而正因為他們對歌謠持一種旁觀者的態度，在收納歌辭時對其改動估計也不會很大，給樂曲所起的名稱也是簡單地以地名為曲調的標記而已。

第二，細讀今存的《襄陽樂》歌辭，讀者不難發現這九首歌辭的內容是很難用一個統一的主題來概括的。以這九首歌辭的前四首為例，其歌辭是：

朝發襄陽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諸女兒，花艷驚郎目。

上水郎擔篙，下水搖雙櫓。四角龍子幡，環環當江柱。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問想隨否，何計道里長。

人言襄陽樂，樂作非儂處。乘星冒風流，還儂揚州去。

第一首比較客觀地道出大堤風情；第二首則描述了沿江居民的勞作：第三首所記的大約是情人之間的對話，第四首表達的則是思歸揚州的一種愿望。硬要找一個統一的主題來概括這四首歌辭恐怕只能牽強附會。其實，在《樂府詩集》所記錄的清商樂曲中，一個樂曲之下的歌辭主題如此不統一的情況是極少見的。就算劉誕所作的原辭已全部散失，但如果樂曲原有一個確定的主題，后人模擬歌辭時一般都會或多或少地照應一下這個主題的。由此看來，《襄陽樂》原創時很可能就缺乏一個明確的主旨。所以，簡單地以“歌辭不涉及‘襄陽來夜樂’”就推斷今存九曲中恐無原辭是不具備充足的說服力的，今存九首歌辭中很可能仍然包括原辭或部分原辭。

（二）根據《襄陽樂》流傳的情況來看，曾經列于樂官的《襄陽樂》原辭應不至于散失殆盡。元嘉二十六年劉誕剛出鎮襄陽，當時宋文帝劉義隆“欲大舉北討，以襄陽外接關、河，欲廣其資力，乃罷江州軍府，文武悉配雍州，湘州入臺稅租雜物，悉給襄陽”①。襄陽歷來是軍事重鎮，在得到朝廷的大力支持后，人員廣增且又有經濟外援，則以上層將領的思想文化為主體的軍伍文化此時當頗興盛。劉誕為當時襄陽最高長官，“性恭和，得士庶之心”②。他所制的《襄陽樂》又源于市井文化，則《襄陽樂》為廣大守鎮人員所接受并廣為流傳是很可能的事。北伐時，劉誕率領的軍隊向北曾一直攻打到弘農一帶，隨著其軍隊的推進，《襄陽樂》也可能會被傳播開來。元嘉二十八年劉宋北伐結束后，劉誕由于北伐有功被調回建業，后出任會稽太守，在此期間，《襄陽樂》也應該隨著他的調任而傳至吳地。此時社會相對安定，聲色享樂之風漸盛。據《宋書》卷一九《樂志一》記載：“孝武大明中，以《鞞》、《拂》、雜舞合之鐘石，施于殿庭。”③此舉曾被后來順帝朝的尚書令王僧虔視為“慮乖雅體”、將為后世譏誚的不當做法。據《樂府詩集》所引之《古今樂錄》所言，《襄陽樂》本身亦為西曲歌中少數的舞曲之一。同時在《宋書#8226;樂志一》中有這樣一段：“又有西、傖、羌、胡諸雜舞。隨王誕在襄陽，造《襄陽樂》……并列于樂官。歌詞多淫哇不典正。”④由整篇樂志的敘述習慣來看，《襄陽樂》當是西、傖、羌、胡諸雜舞之一。且在孝武帝即位初年，劉誕助宋孝武帝劉駿平定劉義宣反叛有大功，那么，新傳至吳地的《襄陽樂》此時很有可能會被“合之鐘石，施于殿庭”，即便不如此，“歌詞多淫哇不典正”的《襄陽樂》本身也非常符合“自宋大明以來，聲伎所尚，多鄭衛淫俗，雅樂正聲，鮮有好者”⑤的社會風尚，其傳播自當廣泛。同時，《襄陽樂》本源于民間歌謠，應該是廣受襄陽一帶民間喜愛的。襄陽處于南北通商要道上，商人既多，則《襄陽樂》亦能通過商旅傳播開來。因此，劉誕所作的《襄陽樂》原歌辭應該不會那么容易就失傳的。

（三）由于劉宋中后期局勢不穩以及宋齊兩朝音樂機關簡化，《襄陽樂》新制歌辭的收集難免受到影響，列于樂官的《襄陽樂》的歌辭應該不會有很大的改變。

第一，劉宋北伐過后，無論是荊雍一帶還是在吳地，局勢并不穩定，伐蠻和一系列爭奪王位的戰爭不斷。動蕩的局勢難免使得音樂機關搜集民間樂府歌詞的工作受阻。元嘉二十六年《襄陽樂》始制成，新制的樂曲本身就能滿足人們求新奇的心理，估計不會馬上就有人擬作新歌辭。《襄陽樂》傳至吳地，雖然被列于樂官，但在吳聲歌流行的吳地，一般人對“聲節送和”與吳聲歌相異的西曲歌其實并不太熟悉，所以擬作《襄陽樂》歌辭的人不會多。元嘉三十年到孝建元年兩年間，王室奪位之爭使得社會動蕩，人人自危，貴族對伎樂之事難免熱情減退；至于民間歌樂特別是荊雍一帶，災害和兵亂兼有，更當衰退。因此恐怕沒有多少人會有心思為樂曲擬作新歌辭。在平定劉義宣和臧質反叛之后，社會暫時安定下來，在孝武帝崇尚舞曲的情況下，舞曲《襄陽樂》應該頗受歡迎，若列于樂官的《襄陽樂》有擬作歌辭添入則很可能是在此時增添的。然自劉誕反叛孝武帝被誅后，其制作的《襄陽樂》很可能會受到一定影響，至少在首都一帶應是如此。此后，在孝武帝劉駿執政期間，即使有人擬作《襄陽樂》歌辭，樂官恐怕也是不敢收錄的。劉駿死后，劉宋朝廷再次陷入混亂的境地。到此為止，《襄陽樂》已產生近二十年了，且已被冷落了六、七年，即使劉誕叛逆的罪名已不再影響《襄陽樂》的傳播，在劉宋后期“家競新哇，人尚謠俗”①的社會風氣下，已是舊曲的《襄陽樂》不見得仍會流行，則有人擬作歌辭的可能性當是很小的。到了齊梁時期，人們依《襄陽樂》作辭的可能性則更小。

第二，宋、齊兩代的音樂機關相對簡化，與晉南渡之前相比，“并無清商專署，清樂也由太樂統轄”②。據《宋書》卷三九《百官志》記載，太常官署有“太樂令一人，丞一人，掌凡諸樂事”③。音樂機關的簡化，則搜集各地民間歌謠的正常工作必然受到影響。而實際上，劉宋后期至南齊前期，掌管諸樂事的官署官員對江漢襄樊一帶的樂調并不熟悉。《樂府詩集》在《估客樂》題解中曾引述《古今樂錄》曰：“《估客樂》者，齊武帝之所制也。帝布衣時，嘗游樊、鄧。登祚以后，追憶往事而作歌，使樂府令劉瑤管弦被之教習，卒遂無成。有人啟釋寶月善解音律，帝使奏之，旬日之中，便就諧合。敕歌者常重為感憶之聲，猶行于世。寶月又上兩曲。”齊武帝蕭賾所作的《估客樂》歌辭云：“昔經樊鄧役，阻潮梅根渚。感憶追往事，意滿辭不敘。”④蕭賾游樊、鄧的時間當大致在宋明帝泰始初年，當時二十多歲的蕭賾曾為襄陽太守。蕭賾游樊、鄧時定聽過當地的歌謠樂調，當他追憶往事而作歌辭，與歌辭相配合的樂調當然須貼近他當年聽過的樂調才符合其心意。而由《估客樂》被歸入西曲歌這一事實來看，寶月和尚所制的樂調應是流行于江漢樊鄧一帶的西部樂曲，他后來又獻上的二曲的歌辭很通俗平易，可見他對民間流行的樂調歌謠頗為熟悉。劉瑤作為樂府令⑤，乃是“掌凡諸樂事”的音樂人才，竟不能為齊武帝歌辭配樂，可見他對江漢襄樊一帶的樂調并不熟悉。這就間接反映出一個情況，就是當時名為“掌管諸樂事”的音樂機關，對于江漢襄樊等西部地區的民間音樂搜集工作是有欠缺的。那么，就在西部地區流傳的《襄陽樂》而言，即使它為人們所喜愛并在流傳的過程中增添了新歌辭，這些新歌辭在劉宋后期也是難以進入樂官記錄的行列的。到了南齊，即使音樂機關對搜集民樂的工作有所改進，但在崇尚新曲的社會風氣下，音樂機關恐怕不會花多少力氣去搜集舊樂曲歌辭。且在《南齊書#8226;樂志》中，有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記載：“《永平樂歌》者，竟陵王子良與諸文士造奏之。人為十曲。道人釋寶月辭頗美，上常被之管弦，而不列于樂官也。”①連上層貴族所創作的樂曲歌詞都未被列入樂官，則就算舊曲《襄陽樂》有新作歌辭，其被列入樂官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而到了梁朝，頗認同“觀其舞，知其德”的梁武帝自統治初年開始便聽從大臣賀玚的建議注重禮樂制度的建設，“命別制養德之樂”，“是時禮樂制度，粲然有序”②。正是在梁朝，包括“歌詞多淫哇不典正”的《襄陽樂》在內的所有西曲舞曲舞者人數皆由十六人降為八人，這其中或透出了西曲歌漸被冷落的命運。在梁武帝之后，梁簡文帝更是在《襄陽樂》之外另造《雍州曲》。《樂府詩集》將之列在《襄陽樂》九曲之下，今人羅根澤認為很可能是因為《雍州曲》的曲調是由《襄陽樂》樂調演化而來的③。然其語言風格、敘述立場和角度與曲辭平易《襄陽樂》九曲甚為不同，由此也可見《襄陽樂》九首舊歌詞的形式與已漸與當時樂府歌詞的發展趨向相脫節，則梁朝人以舊辭形式擬作《襄陽樂》的可能性甚小。由以上論述觀之，今存《襄陽樂》九首曲辭中應包括了劉誕所作的原辭。

總的來說，《襄陽樂》的產生及流變在眾多西曲歌中頗為特別。劉誕夜聽襄陽歌謠而制作《襄陽樂》，這種制曲因由以及以樂曲產生地作為樂曲名稱的命名方式在同類西曲歌中很具代表意義。由于書面上標題相近的原因，《襄陽樂》與歌頌劉道產的《襄陽樂歌》被混淆并引發了人們對于《襄陽樂》真正由來的爭論，其實若追溯《襄陽樂》和《襄陽樂歌》最初產生情形并將之還原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下考察就不難發現二者其實并沒有多少聯系。劉誕所制《襄陽樂》原辭因為制作時間的久遠，長久以來被認為已散失，今存的九首唐前歌詞也是后人擬作。考諸史實追尋《襄陽樂》原辭的流傳狀況可以發現，今存九首唐前歌辭中包括劉誕當年所制的歌辭應無疑問，不過，具體是哪首已難以確定。

（作者單位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元亮

①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八，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703頁。

②《樂府古題要解》卷上：“若裴子野《宋略》稱：‘晉安侯劉道彥為雍州，有惠化，百姓歌之，謂之《襄陽樂》。’蓋非此也。”（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3頁。）文中“劉道彥”當有誤。

①③《宋書》，第553頁，第1229頁。

②王運熙：《樂府詩述論》，第173頁。

④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八，第699頁。

⑤“樂府令”當為“太樂令”。杜佑《通典》卷一四五《樂五》中言：“《估客樂》者，齊武帝之所制也……使太樂令劉瑤教習百日無成。”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58頁。

①《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19頁。

②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6頁。

③《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66頁。

④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14頁。

⑤王文浩輯注《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4頁。

①《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頁。

②王運熙：《樂府詩述論》，第86頁。

③《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52頁。

①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337頁。

②《舊唐書》，第1065頁。

③《宋書#8226;臧質傳》，第1910頁。

④例如蕭滌非先生認為“（南朝樂府）以城市都邑為其策源地……若《西曲》，則其中有《襄陽樂》焉，有《石城樂》焉……皆以城名為曲調之標志，其為出于城市，實至顯而易見。”見蕭滌非撰《蕭滌非說樂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8—49頁。

⑤⑥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八，第 719頁，第 722頁。

①《宋書#8226;竟陵王誕傳》，第2025頁。

②《南史#8226;劉誕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97頁。

③④《宋書》，第552頁，第552頁。

⑤《南齊書#8226;蕭慧基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811頁。

①③《宋書》，第553頁，第1229頁。

②王運熙：《樂府詩述論》，第173頁。

④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八，第699頁。

⑤“樂府令”當為“太樂令”。杜佑《通典》卷一四五《樂五》中言：“《估客樂》者，齊武帝之所制也……使太樂令劉瑤教習百日無成。”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58頁。

①《南齊書》，第196頁。

②《隋書#8226;音樂志上》，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304頁。

③參見羅根澤《樂府文學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第1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