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隴東陶藝的恢復與傳承看農民的藝術自覺

隴東為黃土高原腹地，董志塬為其核心區，這一文化區域既具有陜甘寧三省黃土文化接壤交叉的特點，又是涇河中上游文明的關鍵地段，屬于先周豳文化圈。該地域自原始社會以來，陶藝發展延綿不斷，傳承接續至今，并且承續者廣泛。早年，慶陽、平涼每個村社幾乎都有燒陶藝人。從二十多年前開始，隨著紅磚機瓦的流行，這一技藝曾急劇流失。但近年卻又頑強地恢復了傳承。恢復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農民藝術的自覺。沒有藝術的自覺，就沒有搶救保護的動力，其藝術自覺發生的因由可從以下幾個方面看。

隴東陶塑的歷史源于民間神話。在隴東慶陽流傳著生動的世神爺神話，神話里滲透著對泥的崇拜、土的信仰。當地神話傳說，世神爺來到凡間，抽下男野人的一根右肋骨，從王母娘娘蟠桃園取來仙土，以神水和成泥，在肋骨上堆成一個泥人，于農歷正月初一埋在土里。到了正月初七，泥人變成一個母性活人，從土里爬出來與男野人合婚。因為人跑得太快，傷害動物，世神就投出兩個泥碗，牢牢地扣在人的膝蓋上，碗變成了膝蓋骨，從此人再也追不上動物了。隴東民歌《情人謠》唱道：“膠泥溝里膠泥多，和堆膠泥捏你我。捏個你來捏個我，捏個妹妹捏哥哥。捏好拌爛再重捏，再捏你來再捏我……”

泥捏人和捏碗變膝蓋的神話情節， 似乎都與陶塑相關。就像有人推斷女媧摶黃土而造人，煉五色石而補天就是華夏民族燒陶技藝的想象轉型一樣，隴東民間神話傳說和民歌折射出了隴東原始先民陶塑文化記憶在精神里的沉淀，反映了天、地、人三才的原始哲學觀念。

隴東陶塑與先祖崇拜密切相關。《重修鎮原縣志》卷一五“陶器條”有言：“黃帝設陶正，周官有陶人。孟子曰：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中國陶器之發明久矣，至晉制縹瓷，唐建越窯，后五代開柴窯，陶器遂變為瓷器，宋明以降其制愈精。”“磚瓦條”則說：“昔神農氏作瓦器……瓦當在金中以土傳久之，地位合之木版與銅版鉛版，則五行之為物，均于文化上有大作用。”視磚瓦器皿為亙古之文化，認為神農氏、黃帝、后稷、鞠陶等人文先祖的發明，與隴東關系密切。

史傳黃帝始造釜甑；《史記》稱鞠陶為“鞠”，慶陽志書和民間卻稱其為“鞠陶”，陶者，窯也。可能是鞠挖設陶窯，管理陶業，為制陶業的發展作出貢獻，慶陽人自古就稱其為“鞠陶”。鞠陶時代隴東的制陶技術已經相當先進，慶陽彩陶尖底罐、人面葫蘆瓶為我國仰韶文化的代表文物。隴東人對文明的尊崇態度是此一地域非物質文化遺產豐富的重要原因。

隴東陶塑技藝與文物考古相互印證。陶窯與人居窯洞是同一文化背景下的文化創造。董志塬上的紅膠土，有的裸露于地表，有的被淺層黃土覆蓋，隴東原始先民早就發現它是良好的制陶原料，在陶器時代創造了燦爛的文化。位于慶陽西峰區西部的南佐，屬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村落遺址。此地發現有原始人燒陶的遺跡，地表散布著許多新石器時代的陶片，出土了豐富的彩陶、灰陶。這些器物分別用于貯存糧食、取水、燒煮食物及裝殮夭折小孩遺體等。南佐遺址出土的陶塑文物，是慶陽市西峰區以至整個隴東陶塑技藝的歷史實證。隴東亦保存著多處古代廟宇，這些廟宇上的陶塑脊獸有著很高的藝術價值，是頗具黃土特色的民間藝術文物，是民間陶塑藝術傳人觀摹學習的教具。

隴東陶塑既保留了傳統手工藝特色，又滿足了批量生產要求。其造型技法繼承發展了傳統刀塑、按塑、捏塑、貼塑等技法，形象飽滿，氣韻生動。各類形狀的手工器具，有二十種之多，頗像原始社會的各類刮削器。 或只以手捏、或泥片貼塑、或泥條累筑。大件作品摹制骨架，分段以手工捏造。手工作品泥細勻又有透氣孔，能適應氣候變化造成的熱脹冷縮。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羅家溝圈遺址還出土了陶紡輪。

隴東陶塑有豐富的人文價值。隴東彩陶的代表作品是在正寧縣發現的人面紋葫蘆瓶，屬我國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佳作，人面大鼻環眼，莊重和善。遺址代表是西峰南佐遺址，據估計與大地灣價值相當，尚未全面發掘。彩陶與瓷藝在慶陽失傳，隴東陶塑傳承主要在灰陶方面，尚有黑瓦罐的傳承，也兼有少量喪葬用品。陶塑玩具“泥狗叫”尚有傳人，已有學者多次介紹。恢復技藝的陶塑制品主要是作為建筑形體裝飾藝術的塑件，如龍、鳳、寶珠、子牙樓等。歷史幸存的建筑陶塑與傳承藝人的造件合起來，數量很可觀。

隴東陶塑具有豐富的人文性、地域性、民族性特點，觀賞性與實用性兼而有之，是歷史悠久的、具有黃土高原獨特民間藝術風格的民族手工藝品，傳承藝人一定程度上達到了對其厚重、大氣、豪放、粗獷的風格的繼承與發揚。陶塑品類豐富，追求形神兼備，寫實和適度夸張相結合，生活趣味和藝術品位兼具。它獨特的工藝代代相傳，獨特的造型體現著民間藝人豐富的想象力。

隴東陶塑多以實用為原則，一些作品又有粗獷、浪漫的審美特征和明顯的裝飾特色。當代的隴東陶塑多適應祠堂、廟宇等建筑的裝飾需要，恢復了許多古代陶塑品種，并向觀賞類陶塑發展。現在的隴東陶塑藝人都力爭在造型傳神、富于內涵的原有特點上形成自己的特色，這正是隴東陶塑人的優良傳統。為此，他們爬山涉水，登臨廟宇，反復觀摹古代作品，得其神韻，傳其魂魄。隴塑采用本地原料，并有自己的一套燒制技術。隴塑藝人一般都同時又是石匠、木匠。由于傳統建筑多有木雕、磚雕、石刻等相配合，陶塑工藝的恢復和發展帶動了相關民間藝術的恢復。

陶塑是華夏文明形成的重要鏈環，陶塑工藝的恢復傳承十分必要。廟宇陶塑是古代、近代、現代慶陽民間廟宇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調查發現，肖金鎮包括田徐家、王莊在內的五六個村莊直到“文革”前后，依然是董志塬上的陶磚、青瓦、脊獸和石雕大戶。現在民間自發恢復此工藝的一些古建陶塑工廠，是民間自覺的行為將古陶藝術的傳統接續起來了。隴東民間陶塑的許多實物，本身就是人類文明的實證。先民們不但用口頭語言和文字傳承著文明與歷史，而且通過建筑陶塑等藝術品，傳遞歷史的跡象。保留在民間宗教和廟宇實物中的陶塑藝術，是活在我們民族生命里的精神。隴東民間陶塑完全可以作為青少年美術教學的重要資源，學校美育的教材。

隴東陶塑的傳承有著深層的原動力，鄉村宗教活動是農民藝術自覺產生的重要原因。隴東區域內古代廟宇遺存較多，廟宇保存了一些典型的、藝術價值很高的古代陶塑，現代村社廟宇逐漸恢復，古建規模擴大，為陶塑提供了與面塑、剪紙、皮影等相關民間藝術共同發展的機遇，構成了龐大而生機勃勃的民間藝術原生態系統。可以說陶塑藝術就是陶藝傳承家庭的宗教，他們對藝術的熱愛與信仰和對神靈的祭祀崇拜緊密結合。為宗教活動服務，是陶塑制作的主要目的，其利潤主要是在當下農村的宗教環境中實現的。正如劉鐵梁所言：“許多鄉民藝術都曾發生過類似的由信仰到藝術的內部置換行為，或者說，它們是在某些信仰活動的藝術化過程中逐漸成型的。”在這成型過程中，陶塑傳人完成了藝術生產與宗教追求的精神統一。鄉村宗教活動在相當程度上促成了農民藝術自覺的產生。

發家致富，改變命運是民間手工業傳統自覺恢復的另一重要因素。不同手工藝的掌握為實現致富目標打好了基礎。周邊區域藝人之間的交流合作是藝人激發審美創造的情感力量。向古建筑學習是陶塑藝人藝術自覺發生的靈感源頭。藝術傳承的根本在于繼承與創造，藝人們對古代陶塑、磚雕藝術敬若神明，常常帶著干糧，到留存的廟宇戲樓觀摹，有條件的用泥取下模型。從環縣四合塬廟宇，到肖金宋代磚塔、小崆峒廟宇等，一遍遍仰視、琢磨。老藝人高映帆說：“我這個人是個匠人——木匠，給人蓋房，古建上這東西我愛，走到廟上，不管哪兒，就愛看古建。崆峒、西峰都去看，學著捏。”對藝術質量和風格的追求在藝人的精神世界里是統一的。農民自己對手工藝的熱愛就是對傳統工藝最好的保護。他們認為古建陶塑要堅持用手工做，手工的特點是泥細，有個性，和別人的不一樣，能做得比古人還好。隴東陶塑傳承的主要工藝與原始陶藝相接續，傳承里既有一般的技術與修養，又有寶貴的個體經驗，還有祖傳的秘訣，學者非深入不能獲得。

總之，隴東陶塑藝術的恢復、傳承的后面固然有經濟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精神的需要。民間藝人對陶藝的不懈追求和當代民間藝術意識的逐漸覺醒，激發了從藝農民的藝術自覺，他們從中找到了手工藝術的審美價值和精神的寄托。隴東陶塑技藝的恢復說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意識的確立，地域特色工藝的傳承與發揚成為農民的藝術自覺，人們對源于本土的民間文化價值有了重新認知，搶救保護就有了希望。當民間藝術與傳人的本質聯系再次得到確定，當經驗技術與藝術風格、人文精神充分融合，農民的藝術自覺就會轉化為強大的動力。

（作者單位 隴東學院美術系）

責任編輯 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