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北宋中期詞的變化

北宋英宗、神宗、哲宗時期，圍繞變法而生的新舊黨爭及相關的人事起廢，在士大夫的詞中留下了感情記錄，“嘆官路飄零，荏苒年華”成為重要主題。因仕途坎坷而以理化情，詞中言事理、物理漸多，又受參禪問道影響，形成了特有的理趣。蘇軾以柳永俗詞為對立面進行雅化改革，而由于傳播與接受的原因，加以禪宗影響，詩文既尚雅又見雅俗結合。詞人所作，兼備雅俗，王安石、黃庭堅、秦觀等人都有不少俗詞。

本文所說的北宋中期是僅就詞史而言，大致為英宗、神宗、哲宗在位的三十七年，其中代表性的士大夫詞人是蘇軾、秦觀、黃庭堅。以宋仁宗時期為主的士大夫前期詞，傷春傷別之作最多，宦情、頌諛則是次要內容。而到北宋中期，士大夫文化的發展、變化，也在詞中投下了影子，并主要體現在三方面：一是政黨政治占據主位，且貫穿到北宋末，使得政治文化成為了士大夫文化的主體，而此期的激烈黨爭，造就了諸多士大夫的困頓沉浮，宦情入于詞中，留下了心靈的印跡。二是隨著理學在這一時期逐漸成熟，一方面是理學家也加入黨爭，形成了諸如蜀黨與洛黨的紛爭；另一方面是在黨爭中失敗而遭貶謫的詞人，也受到理學的影響，從生活中汲取了佛道的思想資源，化為生存智慧之“理”，詞中漸多對理趣的表達。三是士大夫在堅守自己的文化家園同時，也并不排斥市井文化或其他俗文化，在詞的創作中出現了既雅俗分流又兼融雅俗的現象。以上變化，從總體上也導致了詞的“緣情”性質之變：晚唐及“花間”詞在多元文化背景中以進士文化為主流，其相應的最大主題是“艷情”；南唐至北宋初期詞，轉成以士大夫文化為主要背景，詞多抒“閑情”；北宋中期士大夫文化因上述之變，使詞在延續原先題材的同時，又出現前所未見的“性情”之作。

一、 飄零官路 荏苒年華

司馬光與王安石在政治上分歧甚大，而作為北宋士大夫文化的代表，二人又有共同之處。王安石在熙寧之初，就“以道進退”①，宋神宗若不接受其新法建議，他不肯就相位；而司馬光同樣是“陛下能用其言，光必來；不能用其言，光必不來”①。故二人雖政見不同，卻在出處原則上無異，都以政治理想與見解為準繩，而不以功名利祿為轉移。而因進退所牽涉到的個人境遇，則在他們的詞中有所反映。

王安石在熙寧二年二月被任命為參知政事，又設三司條例司，掌管國家財政，籌劃變革舊法大事，開始制定并推行新法，“熙寧變法”開始。變法是陸續展開的，實施的過程中，遭到很多官員以及皇室、貴戚、部分大商人的反對，王安石也在熙寧七年（1074）第一次被迫辭相，遂以韓絳同平章事，呂惠卿為參知政事，繼續推行新法。而因新法派內呂惠卿與曾布多有矛盾，次年王安石復相，卻因與呂惠卿又多不合，派內分歧無法彌合，王安石已難以實行新法，于是再度罷相而退居金陵。元豐八年（1085），宋神宗卒，哲宗繼位，年號元祐，哲宗未滿十歲，遂由其祖母高太后聽政并理政。高太后反對新法，任司馬光為門下侍郎，司馬光提出撥亂反正、罷廢新法，隨之新黨被排，舊黨復用，史稱“元祐更化”。在司馬光罷廢全部新法時，不少原先對新法持異議的官員，此時卻對此表示反對，蘇軾還曾與司馬光發生過激烈的爭執。不久，司馬光死，舊黨分為蜀、朔、洛三黨，演為人事傾軋而互相攻訐。元祐八年，宋哲宗親政，表明繼承父業之志，更年號為紹圣，起用新派的章惇、曾布和蔡卞等人，重新推行部分新法。由于變法派在元祐年間曾遭受打擊，在重新執政后極力報復舊黨，推行新法也已變得有名無實，這一時期，史稱“紹圣紹述”。

在新舊派的政爭及相關的人事起廢中，士大夫之詞也留下了感情的記錄。宋初詞中，似范仲淹《漁家傲》、《剔銀燈》這樣表現大題材的作品是不多的，歐陽修雖寫宦情，但在其全部詞中只是少數。而到北宋中期則不然，司馬光存詞僅三首，《錦堂春》卻抒發的是為宦之悲：

紅日遲遲，虛廊轉影，槐陰迤邐西斜。彩筆工夫，難狀晚景煙霞。蝶尚不知春去，漫繞幽砌尋花。奈猛風過后，縱有殘紅，飛向誰家。始知青鬢無價，嘆飄零官路，荏苒年華。今日笙歌叢里，特地咨嗟。席上青衫濕透，算感舊、何止琵琶。怎不教人易老，多少離愁，散在天涯。

作者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出知永興軍，改判西京留守司御史臺，后又以端明殿直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居洛陽，主撰《資治通鑒》，哲宗即位才主持國政，從熙寧三年（1070）出京，到元祐元年（1086）拜為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其間有十六年。陳霆說此詞“所賦嫵媚凄惋，殆不能忘情”，進而疑之“豈其少年所作耶”②，而從詞中語氣看，當非是。尤其下片顯為抒發宦情：因春去而想到青春的可貴，可嘆飄零于官路，不覺年華荏苒，今天在笙歌叢中咨嗟，何止是白居易江州司馬的琵琶之嘆！

司馬光的政敵王安石又如何呢？其《浪淘沙令》是以人物為中心的詠史詞：“伊呂兩衰翁。歷遍窮通。一為釣叟一耕傭。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 湯武偶相逢。風虎云龍。興亡只在笑談中。直至如今千載后，誰與爭功！”詠伊尹、呂尚分別輔佐建立商、周二朝事，可令人想起作者本人得宋神宗支持而推行的變法大業。而《千秋歲引》（秋景）則云：

別館寒砧，孤城畫角。一派秋聲入寥廓。東歸燕從海上去，南來雁向沙頭落。楚臺風，庾樓月，宛如昨。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謾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后，思量著。

雖寫男女私情是小詞路數，但此詞的“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則可顯見是在“進”而不得的閑退之后，借以寫其對政治的厭倦。二次罷相后的王安石，在金陵隱居以過晚年，《漁家傲》寫于此時：“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茅屋數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午枕覺來聞語鳥。欹眠似聽朝雞早。忽憶故人今總老。貪夢好。茫然忘了邯鄲道。”雖對現實不無超越、解脫，可“邯鄲道”一說，難道不是對“官路”的一種感嘆嗎？應該說，這是在退出政治舞臺后，依然可見的士大夫情懷。

大文豪蘇軾因遭羅織的“謗訕朝政”罪，被拘入御史臺監獄一百三十多天，得神宗的祖母曹后說情，甚至退居金陵的王安石都上書營救，才得出獄，貶官黃州。蘇軾在獄中寄其弟蘇轍的詩題有云：“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短短幾句話，透出了其中逼供之嚴酷。詩云：“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他到黃州是由御史臺差人押解去的，還是罪人。到黃州后，其《西江月》下片云：“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臨江仙》結句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雖達觀如蘇軾，二詞所流露的人生空幻之感和悲戚之情，對今后的生活道路設計，更比“飄零官路，荏苒年華”的感嘆沉重得多。蘇軾一直受累于黨爭，被一貶再貶，故后來以平生功業在黃州、惠州、儋州自嘲，其詞表現宦情、羈情者尤多。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是頗具進士文化特點、氣質的詞人，朱光庭就以其“素號薄徒，惡行非一”①而向朝廷奏聞。他很晚才中進士，做官不久，就身陷黨爭之中，也被貶南方。秦觀是黨爭的犧牲品，其政治失落使之既感嘆官路飄零、年華荏苒，又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造就出獨特的“詞心”，且將士大夫貶謫文化與詞之“緣情”本質相結合，以“古之傷心人”寫出凄婉動人之詞。如《千秋歲》與《阮郎歸》：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鄉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黃庭堅深于佛道而善于自我化解人生苦惱，他被貶戎州（今四川宜賓），其《念奴嬌》一詞有云：“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仍以此表其豪情不減。在黔州貶所時，又有《定風波》（次高左藏使君韻）：“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黃菊上華顛。戲馬臺南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亦見樂觀情緒。可是在宜州貶所寫下的《虞美人》（宜州見梅作），其歇拍“平生個里愿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所流露的還是未見明言的“飄零”、“荏苒”之情。而因秦觀之死，黃庭堅在貶宜州過衡陽時覽其遺墨，終不由得沉痛異常，其《千秋歲》小序云：“少游得謫，嘗夢中作詞云：‘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華亭上。崇寧甲申，庭堅竄宜州，道過衡陽。覽其遺墨，始追和其千秋歲詞。”詞的下片更寫道：“灑淚誰能會。醉臥藤陰蓋。人已去，詞空在。兔園高宴悄，虎觀英游改。重感慨，波濤萬頃珠沉海。”表現貶謫之悲的，還有如張舜民的《賣花聲·題岳陽樓》：

木葉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斂芳顏。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陽關》。 醉袖撫危欄。天淡云閑。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

又如李之儀的《憶秦娥》、《臨江仙》：

清溪咽。霜風洗出山頭月。山頭月。迎得云歸，還送云別。不知今是何時節。凌歊望斷音塵絕。音塵絕。帆來帆去，天際雙闕。

偶向凌歊臺上望，春光已過三分。江山重疊倍銷魂。風花飛有態，煙絮墜無痕。已是年來傷感甚，那堪舊恨仍存。清愁滿眼共誰論？卻應臺下草，不解憶王孫。

可見，北宋士大夫盡管有與國君“共定國是”之幸，卻受到了政黨政治的困擾、傷害，神宗、哲宗時期尤甚，“嘆官路飄零，荏苒年華”遂成為此期士大夫文化進入詞中的一個普遍內容，與仁宗時期“溫潤秀潔”的晏殊、“沉著和平”的歐陽修、“閑雅富貴”的宋祁等人，都顯見不同。

二、 以物觀物 以理化情

士大夫文化的“內圣”傾向，使之與新出的理學結緣，也使北宋中期的士大夫之詞發生了變化：一面是擴大、突破詞之傳統“緣情”題材，另一面是在以“禮”節情同時，力圖凈化男歡女愛之情；而由于黨爭中的仕途坎坷，在感嘆官路飄零同時，又能以“理”化情，不為情累，同時，詞中言事理與物理者漸多；加以北宋士大夫多喜參禪問道，受禪與道的影響，又形成了詞中特有的“理趣”。這里側重論后二者。

宋代文學有“達理”的普遍追求。楊慎曾說：“唐人詩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詩主理，去《三百篇》卻遠矣。” ①所說是詩，又何嘗不是唐宋文學精神的主要區別？唐代從六朝過來，沿著“詩緣情”一路，雖經眾多詩人的努力，將持續的宮體詩“綺靡”之風漸予糾正，注入了建安風骨，如殷璠所說是“文質半取，風騷兩挾”②，但唐代文學的主要特點仍在“主情”。宋代則不然，鑒于唐五代進士文化在道德氣節上的不振，宋人在重建“內圣”路線同時，力圖將“性理”與天理統一在一起。作為“宋儒之首”的周敦頤，其《太極圖說》本為宇宙論，卻引出了“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③一說，其《通書》亦以“誠”作為中心概念，體現出宇宙論與道德論結合的趨向。發展至程頤，終于構成了區別于漢代的天人合一新說：“在天為命，在義為理，在人為性，主于身為心，其實一也。”④理學的影響更及于士大夫，在普遍追求性理的同時，對于天理的關注，也成為重要的文學內涵，所以宋代的文藝都有言理、求理的傾向。

宋人既不同于漢人的重視諷諫，以三百篇皆為諫書，強調比興對政治的匡正，而是肯定文學的抒情特質；但又不似唐人純粹的、不作抑制的抒情，而是將情限定在“性”的合理范圍之內。在宋朝開國之初，田錫已有“以情合于性，以性合于道”⑤之說，后來不少人都對“發憤抒情”、“不平則鳴”說進行過修正、改造，以求“吟詠性情之正”。韓愈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⑥，發展了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進而謂：“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⑦宋人多宗韓，卻對韓愈此說作了改造。歐陽修的“窮而后工”論雖與韓愈所說有相近處，但此序又顯著反對“徒發”“羈愁感嘆之言”⑧。蘇軾更兼綜“禮”與“理”，對“不平則鳴”一說表示異議：“太史公論《詩》，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以余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后變風發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于禮義。”稱道王定國被貶嶺南“所作詩數百首寄余，皆清平豐融，藹然有治世之音”①。而《送參寥師》一詩則寫道：“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頗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頹然寄淡泊，誰與發豪猛。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雖非正面否定韓說，“空”與“靜”的標舉，實際上包含了對“情累”的不以為然。

理學家反對情之溺人，提倡以理勝情，為文藝家改造唐人的理論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邵雍云：“且情有七，其要在二。二謂身也，時也。謂身則一身之休戚也，謂時則一時之否泰也。一身之休戚，則不過貧富貴賤而已。一時之否泰，則在夫興廢治亂者焉。”“近世詩人，窮戚則職于怨憝，榮達則專于淫泆。身之休戚，發于喜怒；時之否泰，出于愛惡。殊不以天下大義而為言者，故其詩大率溺于情好也。”②在闡述了“情之溺人也甚于水”及如何知利害而把握性與情的關系后，他又以自己為例，提出“誠為能以物觀物，而兩不相傷”的原則，要掃除感情之蔽障，超于物而不累于物，以期達到物我兩忘之境。雖說邵雍的詩被認為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③，但他主張的“以物觀物，而兩不相傷”，對于遭遇人生中的休戚否泰，欲力圖擺脫情累，不失為一個很好的方法。而對于士大夫來說，在仕途坎坷之中能否做到以理化情，也不妨看作是一種生存智慧。

前引的王安石《千秋歲引》，有“夢闌時，酒醒后，思量著”諸語，感慨之中又不乏“見道”之心。《漁家傲》雖依然可見士大夫情懷，而結句“貪夢好，茫然忘了邯鄲道”，又豈非以理化情之語？其晚年所作諸詞，如《雨霖鈴》（孜孜矻矻）、《南鄉子》（嗟見世間人）等，固然多陳佛理，卻仍無悖于去除人生蔽障、不溺于情累之意旨。

在由唐代儒道釋三家并行，到宋代三家融合的整體發展趨向中，雖以儒為本，卻因政治斗爭、個人升沉，又有在個人歷史不同階段對三家的側重選擇，蘇軾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因為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尋找合適的處世之“理”。蘇軾論詩最重陶、杜兩家，杜甫“一飯未嘗忘君”的精神與蘇軾自己的“奮厲有當世志”④相一致，而陶淵明的“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⑤，則與蘇軾對人生處世“循萬物之理，無往而不自得，謂之順”⑥的認識接近。因“性公而明，情偏而暗”⑦，出于自身際遇的原因，欲使不溺于情，故作以理化情，以尋求超越。蘇軾曾對于詩是否能“窮人”之說闡述己見：“詩能窮人，所從來尚矣，而于軾特甚。”但又說：“其詩日已工，其窮殆未可量，然亦在所用而已。不龜手之藥，或以封，安知足下不以此達乎？人生如朝露，意所樂則為之，何暇計議窮達。云能窮人者固繆，云不能窮人者，亦未免有意于畏窮也。”⑧由于所識通達，故對于窮愁哀苦之詩不以為然，他既有“郊寒島瘦”之說，又在《讀孟郊詩二首》中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清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不如且置之，飲我玉色醪。”在對待自己的窮通出處上，他雖不無縈念利害得喪，甚而有極其哀慟之時，卻終能以理化情，而這又得益于不辟佛老甚而真能得其要諦。蘇轍謂其兄：“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⑨莊、釋思想對蘇軾的影響，在其黃州詞中常能見到，此已為人所熟知，可不例舉。

理學家邵雍有“情之溺人甚于水”之說，黃庭堅所論，與之尤近：“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爭于廷，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坐之為也……其發為訕謗侵陵，引頸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為詩之禍，是失詩之旨，非詩之過也。”①甚至認為“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②，他所肯定的是經抑情約性將“詩可以怨”轉化為“不怨之怨”③。所以，他能藉老莊與禪宗化解現實中的思想苦悶，如《西江月》即是，據此詞小序，崇寧甲申他方謫宜陽，惠洪歸分寧龍安，二人遇于湘中。惠洪作《西江月》以贈：“大廈吞風吐月，小舟坐水眠空。霧窗春色翠如蔥。睡起云濤正擁。往事回頭笑處，此生彈指聲中。玉箋佳句敏驚鴻。聞道衡陽價重。”黃庭堅和之：

月側金盆墮水，雁回醉墨書空。君詩秀色雨園蔥。想見衲衣寒擁。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中。莫將社燕等秋鴻。處處春山翠重。

此詞就可見特有的莊禪情懷。又如《南鄉子》（重陽日宜州城樓宴集即席作）亦見豁達：“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簪花不解愁。”所以，理礙于情，是歷來論家的認識，但北宋士大夫之詞的理趣，如蘇、黃所作，卻都有其獨到的表現和價值。

由于重理，即使小小詠物，宋人也求證于心性境界。程頤認為“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是“所以明理也”④，杜甫的絕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羅大經《鶴林玉露》曾駁斥“此與兒童之屬對何以異”一說，認為：“上二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于此而涵詠之，體認之，豈不足以感發吾心之真樂乎！”⑤若作比較，五代詠物詞重在外部形態的描寫，而北宋詠物詞則重心性的抒發，如蘇軾《卜算子》之詠孤雁，黃庭堅極其贊賞，大約是體會出其中的“見道”之心。如果說“比體”的以物比人尚是唐詩所慣用，而用于詞中，詠物而見理，則是蘇軾作為士大夫之詞的突出之處。

三、 雅俗結合 以俗為雅

漢人重外在的“禮”，宋代則既重“禮”又更重內在的“理”，由外入內，在回到先秦儒家禮樂文化“禮以節外，樂以和內”這一精神同時，更將“和內”推向了理性的自覺，廣義的“樂”構成了屬于雅文化而非俗文化的系統。追求雅趣、雅玩而非俗趣、俗玩，與宋人“正性情”的追求互為表里，因此，北宋士大夫文化是雅文化。

詞在唐代起于宮廷，又盛于民間，其音樂基礎是教坊俗樂，本應兼備雅俗，而在走出宮廷后，在文人手中漸變為雅，盛于民間者則多為俗，顯見分流。五代詞主要是文人所作，雅聲為盛，俗樂不聞。到北宋前期，以晏殊、歐陽修為代表的士大夫情調，更提升了雅詞的品位，但因柳永醉心于市井文化，將文人詞作了俚俗化的改變，具有很大的接受面，故連歐陽修也受到影響。到北宋中期，蘇軾有意于與柳永分庭抗禮，“指出向上一路”，且對傳統文人詞的侑觴、佐歡功能作了改造，漸轉為自我感情的抒發，拓展了題材，提高了意格，使詞在雅化同時，又回歸于士大夫文化。柳永藉市井新聲在詞的表現形式上有很大的改革和發展，但即如晏幾道這樣具有“貳臣”性質的詞人，仍堅持乃父的雅詞主張，僅作小令，拒絕長調慢詞。蘇軾雖有意改變自上而下皆好柳詞的現狀，卻不是簡單地鄙棄，而是十分重視柳永從市井俗樂中發展出的長調慢詞，采取用其形式、變其內容的策略，作了雅化的改造，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去其俚俗的市井語言，變其市民、青樓情調，更換悅妓題材，將俗詞形式作了雅詞內容的發展，開辟出一片新天地。蘇軾以柳永俗詞為對立面的改革，雖未得很多贊同，但對士大夫所作是有影響的，故這一時期是士大夫雅詞占據了主導地位。雅詞的回到主位，除了士大夫文化重新占得優勢，審美風尚也發生了相應變化的原因外，就詞本身的文學創作而言，則主要取決于語言。士大夫之詞所用的語言自不同于柳永俗詞，遠于市井俚語而近于文人雅言。語言是文學的基礎，且決定了文學的風格。蘇軾論道：“詩人有寫物之功……林逋《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決非桃、李詩。皮日休《白蓮花》詩云：‘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決非紅蓮詩。此乃寫物之功。若石曼卿《紅梅》詩云：‘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語，蓋村學中體也。”①對林逋、皮日休“寫物之功”的贊揚，是贊其雅人深致，而對石曼卿“村學體”之譏，實是因其“至陋語”之俗。黃庭堅論書畫屢言“韻”與“胸次”，表現出求雅的審美祈向，贊美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②更見對雅詞及其語言的推崇。

詞經蘇軾的努力而改變了柳永的俚俗，但雅俗結合的趨勢仍不可避免。除了文學的整體發展大勢這一原因外，更在于詞自身的特殊性。詞為“倚聲”藝術，而詞樂本為俗樂，士大夫習此者少，柳永留連坊曲、駐足青樓，與樂工歌妓多有切磋，才“大得聲稱于世”，而士大夫只在家妓或官妓中“呈藝”，所作難以經眾口相傳的檢驗。所以，蘇軾詞被認為是詩人之詞，“要非本色”，不僅是文學意義的，更是對倚聲特質的疏遠、以至背離。為追求本色、當行，蘇軾的“以詩為詞”未被普遍接受，柳永的潛在影響仍然發生著作用，雅俗結合遂成為一條可行的創作道路。而從語言的角度看，宋代文學尚雅而尤見于語言，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北宋文學在以雅為宗同時，又表現出雅俗結合的變化。這一變化與經濟、社會之變所導致的文化之變有密切關系。由于經濟發達，城市繁榮，造就出可觀的市民隊伍，城市中除日常生活、經濟活動的有關設施外，勾欄、瓦子等娛樂場所也較多，《東京夢華錄》卷五的《京瓦伎藝》可見之，因此，市民的文化消費促使文藝逐漸具有了平民化、通俗化的特點。另外，北宋俗文學的接受效應，也影響了雅文學作者的創作思想，使之從一味求雅轉向了雅俗結合。印書業發達，為文學作品的傳播提供了方便，通俗文藝要適應市場需要，雅文學也不能一味自我欣賞，為了有更多的讀者，適當的語言通俗化應是可行的道路。從傳播與接受角度，可以解釋文學向語言通俗發展之由，另一原因則出于禪悅。北宋前期，以歐陽修為代表，多努力辟佛，而到北宋中期，則士大夫具有普遍禪悅的傾向，也使之發生了語言的變化。禪宗對北宋語言的轉變起了很大作用：“經典中的書面語言被生活中的日常語言所替代，生活中的日常語言又被各種特意變異和扭曲的語言所替代，這種語言又逐漸轉向充滿機智和巧喻的藝術語言……最后，中國特殊的知識語境與社會背景，又使這一思想領域內的宗教語言，逐漸演變成了文學中的語言藝術與語言游戲……”③這正是文人詩、文、詞由雅而俗的重要原因。

黃庭堅曾本梅堯臣所說，表達其對文學以俗為雅的期待：“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此詩人之奇也。”④秦觀自謂“仰不知雅言之可愛，俯不知俗論之可卑”⑤，亦可見兼容雅俗的態度。因此，以他們為代表的一些詞人，在堅持雅文化立場的同時，又對俗文化加以改造、吸收。他們于柳、蘇詞各有選擇，既受到蘇軾“以詩為詞”的影響，又不避柳永的“骫骳從俗”，從而造就了北宋中期士大夫之詞的雅俗結合。黃庭堅的詞，既如晁補之所說，“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是著腔子唱好詩”⑥，又如陳廷焯所評，是“乖僻無理，桀驁不馴”⑦。李調元甚至有“山谷詞酷似曲”⑧之說。秦觀詞俊逸清新、和婉醇正、情韻兼勝，晁補之以為“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①，直到清代，論者仍多以之為當行本色，甚而譽為“詞家正音”，謂“北宋惟少游樂府語工而入律，詞中作家，允在蘇、黃之上”②。但秦詞也有近于黃庭堅的俚俗之處。陳廷焯即指出：“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詞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③劉體仁綜觀柳永而至黃、秦詞，指出：“柳七最尖穎，時有俳狎，故子瞻以是呵少游。若山谷亦不免，如我不合太 就類，下此則蒜酪體也。”④其實不僅是黃、秦有不少俗詞，從王安石以來，一直都有此類作品，以致后來形成了詞的俳諧體，且有不少作者。此處舉王安石、王觀、黃庭堅、秦觀數例以觀之。

王安石《雨霖鈴》為入禪之作，且具禪宗語言的本色特點：“孜孜矻矻。向無明里、強作窠窟。浮名浮利何濟，堪留戀處，輪回倉猝。幸有明空妙覺，可彈指超出。緣底事、拋了全潮，認一浮漚作瀛渤。本源自性天真佛。只些些、妄想中埋沒。貪他眼花陽艷，誰信道、本來無物。一旦茫然，終被閻羅老子相屈。便縱有、千種機籌，怎免伊唐突。”王觀《紅芍藥》以算壽賬來勸人及時行樂，多用口頭俗語：“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載之中，寧無些個煩惱。仔細思量，好追歡及早。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來、有酒如澠，結千秋歌笑。”黃庭堅《江城子》亦多口語、疊句：“新來曾被眼奚搐。不甘伏。怎拘束。似夢還真，煩亂損心曲。見面暫時還不見，看不足、惜不足。不成歡笑不成哭。戲人目。遠山蹙。有分看伊，無分共伊宿。一貫一文蹺十貫，千不足、萬不足。”《歸田樂引》同樣是采用當時口語，作“男子閨音”的代言：“對景還銷瘦。被個人、把人調戲，我也心兒有。憶我又喚我，見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看承幸廝勾。又是尊前眉峰皺。是人驚怪，冤我忒 就。拚了又舍了，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鼓笛令》（戲詠打揭）俗事與俗語兼到：“酒闌命友閑為戲。打揭兒、非常愜意。各自輸贏只賭是。賞罰采、分明須記。小五出來無事。卻跋翻和九底。若要十一花下死。管十三、不如十二。”因黃庭堅俗詞太多，較柳永更見尖穎、俳諧，故劉熙載認為是“故以生字俚語侮弄世俗，若為金、元曲家濫觴”⑤。秦觀俚詞也不少，如《滿園花》：“一向沉吟久。淚珠盈襟袖。我當初不合、苦 就。慣縱得軟頑，見底心先有。行待癡心守，甚捻著脈子，倒把人來僝僽。近日來、非常羅皂丑。佛也須眉皺。怎掩得眾人口。待收了孛羅，罷了從來斗。從今后，休道共我，夢見也、不能得句。”《品令》：“幸自得。一分索強，教人難吃。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須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須肐織。衠倚賴臉兒得人惜。放軟頑、道不得。”“掉又懼。天然個品格，于中壓一。簾兒下時把鞋兒踢。語低低、笑咭咭。每每秦樓相見，見了無限憐惜。人前強不欲相沾識。把不定、臉兒赤。”

此期代表詞人的雅詞，已為人所熟悉，故以上專列俚詞，尤其是黃、秦所作。此類作品，即使在敦煌曲子詞中亦未曾見，可謂將柳永俗詞作了片面的發展，雖二人兼有雅俗，但這些俗詞能出自他們手中，不能不說是觀念上的以俗為雅使然。

（作者單位 暨南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 元亮

①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七，《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537頁。

①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一一，《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２００１年版，第１７６６頁。

②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29頁。

①楊慎撰、王仲鏞箋證《升庵詩話箋證》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頁。

②殷璠：《河岳英靈集·集論》，《唐人選唐詩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７8年版，第41頁。

③周敦頤：《太極圖說》，《周敦頤集》卷一，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頁。

④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一八，《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04頁。

⑤田錫：《貽宋小著書》，《咸平集》卷二，《四庫全書》本。

⑥韓愈：《送孟東野序》，屈守元等編《韓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64頁。

⑦韓愈：《荊潭唱和詩序》，《韓愈全集校注》，第1671頁。

⑧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歐陽修全集》卷四三，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13頁。

①李燾撰、黃以周等輯補《續資治通鑒長編（附拾遺）》卷四四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158頁。

①蘇軾：《王定國詩集序》，《蘇軾全集·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８５３—854頁。

②邵雍：《伊川擊壤集序》，《四部叢刊》本。

③劉克莊：《恕齋詩存稿》，《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一一，《四部叢刊》本。

④⑨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27 頁，第1126—1127頁。

⑤蘇軾：《書李簡夫詩集后》，《蘇軾全集·文集》卷六八，第2148頁。

⑥蘇軾：《蘇氏易傳》卷九，《四庫全書》本。

⑦邵雍：《皇極經世全書解·觀物外篇十》，《四部叢刊》本。

⑧蘇軾：《答陳師仲主簿書》，《蘇軾全集·文集》卷四九，第1659頁。

①黃庭堅：《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后》，《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六，《四部叢刊》本。

②黃庭堅：《答洪駒父書》，《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一九。

③黃庭堅：《胡宗元詩集序》，《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一六。

④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五，《二程集》，第323頁。

⑤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二，《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5255頁。

①蘇軾：《評詩人寫物》，《蘇軾全集·文集》卷六八，第2144—2145頁。

②黃庭堅：《跋東坡樂府》，《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六。

③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2—９3頁。

④黃庭堅五古《庭堅老懶……》題序中語，《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六。

⑤秦觀：《逆旅集序》，徐培均箋注《淮海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58頁。

⑥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69頁。

⑦陳廷焯著、屈興國校注《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卷八，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623頁。

⑧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一，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00頁。

①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六，第469頁。

②胡薇元：《歲寒居詞話》，《詞話叢編》第4029頁。

③陳廷焯著、屈興國校注《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卷一，第68頁。

④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詞話叢編》，第622頁。

⑤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