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結束前的某個晚上,我和朋友在一間干燥缺水的旅店里生悶氣。身后的單人床上橫著一只喪失了行動能力的醉鬼。酒吧打烊前,他把自己灌了個稀爛,然后不容我們反應便一頭扎進密實的昏睡。我們不得不把他架到旅店,然后面面相覷,耷拉著腦袋暗示自己這個詭異的夜晚不是真的。直到天亮我們也沒能讓自己更舒服一點,反而不斷下沉,變得提心吊膽筋疲力盡。
《玻璃城堡》(The Glass Castel:A Memoir,JeannetteWalls,2005)就是從那時起一頁頁掠過腦海的,這幾乎是當晚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了。某種可以稱之為正面性邏輯的東西打破沉默,伸出韌性十足的胳膊,用譏誚和詼諧講述了一段殘酷的故事。問題在于,這種殘酷是以一種耐心、樂觀、理解以及贊賞的面貌呈現的,它使整個閱讀充滿了由趣怪和憤怒交媾出的陳雜。隨處可見的匪夷所思讓人不止一次懷疑這本回憶錄的真實性,你沒法想象一雙擁有百萬美元地產的父母在高度成熟的社會體制下不斷突圍,以貧窮、混亂和無序為代價,任由四個子女隨波逐流的故事,你也沒法想象父母可以為堅持自己的人生意志而忽略孩子將為此付出巨大犧牲的可能。我們只知道,為了完成被動接受與自主選擇間的互搏,孩子們會努力破壞父母舊有的生活原則,因為饑餓、骯臟和來自外界的蔑視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防御體系:而父母可以為此失落傷神,卻依舊不與從前的生活決裂,反而更加熱切地投身其中。就這樣,一個家庭在經歷了近似虛構的離奇后,終于衍化為相對獨立的存在。
我承認,在這樣的生活面前,想要獲得更多感同身受的快慰幾乎是不可能的。它仿佛一張關于多樣性選擇的復雜藍本,你只能去面對,去有意識地掌控自己的情緒。就像Jeannette的父母主動選擇了不負責任的顛沛;就像孩子們在獲得反抗能力前選擇了接受這種顛沛。殘酷性顯而易見,但無處不在的濃郁包容性又在試圖否定過去經歷的全部斑駁——絕非無法復制的跌宕起伏擴張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而是這種淬煉過的人生觀最終指向的是一種可以被饒恕的固執:任性、放縱、藝術化和自由化的青春期是完全有理由延續整個人生的!
這才是作者鋪墊良久的東西,這才是作者花了二分之一人生去領悟的東西。現在,她迂回地把它寫進回憶錄,包裹著甜美與痛苦,試圖以此打動愈發糟糕的世界。回想起那個晚上,書頁翻得飛快,手指焦灼地敲打不存在的鼓點,我在一弧沒有紋路的燈光里琢磨作者的意圖。不是愛,不是怎樣變成優秀之人的指導手冊,而是一個簡單的,可折疊的法寶,無論如何都能讓自己熠熠生輝的秘密武器。一個連綿不絕的青春期。
一切都可以被解釋了。Walls一家人并不曾比我們體驗過更多的可能,他們也不曾擁有比我們更多的堅韌與勇氣。他們僅僅擁有難以馴服的漫長青春期。一旦他們在井然有序的大城市安居,隨之而來的肯定是千奇百怪的麻煩,他們一面抱怨,一面竊喜著啟程,然后幻想一座永遠無法付諸現實的玻璃城堡,以太陽光為能源,擁有完整的自我凈化系統。青春期無法容忍記時卡、銀行賬戶、賬單、停車計時器、納稅申請表和鬧鐘,青春期要求我們不要忘記與這個世界的自然秩序的接觸。
所以,在加利福尼亞的沙漠露宿,在硫磺溫泉學蛙泳,讓獵豹舔舐抓過爆米花帶有鹽粒的手掌才是支持我繼續閱讀的動力。至于古怪的成長,其實無益于我去理解一個價值觀及生活態度造就貧困的故事。當我合上書,準備把它扔進黑色大箱子的時候,全部印象只是一句話,“與這個世界的自然秩序的接觸”。
就這樣,我繼續著吃飽喝足的日子,繼續散步和鍛煉身體,繼續用各種方式扒下一張張CD,然后聽掉它們。直到某個下午,我猛然發覺自己居然在反復消化Sylvain Chauveau,這才讓我真正意識到“自然秩序”是怎樣可惡地霸占了我的大腦,像一只不懷好意的蟲子,在腦溝深處產下半透明的記憶之卵。我不得不停下來,把腦袋浸泡在冷水里,然后暫停片刻。片刻。
說起Sylvain Chauveau,我實在懶得拿他和法國人沉悶的天性對比,況且他一點也不傳奇,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無師自通的鋼琴技巧。事實上,Sylvain Chauveau靠的正是這種天賜秉賦來不斷堆壘自己的音樂景觀。從真正的單調進化成全世界都要敬畏三分的極簡,始終是一架鋼琴,一支四重奏弦樂團的嚴謹模樣,不慌不忙地操控電子音效,沉著、內斂,穿插著和藹的高低頻,不動聲色地更迭推進。他用靜謐到近乎停滯的鋪陳考驗著對方的定力,仿佛這就是他與人溝通的神秘暗號,或是一幅珍瓏棋局,有心有意反而無從下手。他大手一揮便是成群的留白,卻亳不在意這種技巧有多少可行性,有多少人望而卻步有多少人垂頭喪氣,統統不是他考慮的內容。他只需要遵循自己的意愿,只需要和自身音樂的秩序相接觸,就足以展露出光滑無瑕的哲學體例。
設想一下,不識樂譜的Sylvain Chauveau在展開個人項目的頭幾年便接連拿出四張精巧盎然的古典專輯。你可以追溯到德彪西式的印象派音樂,繼而挖掘出一條清晰而自溺的創作軌跡:從處女作《Le Livre Noir Du Capitalisme》的縹緲感性到隔年作品《Nocturne Impaipable》的室內音樂結構,從第三張《Un Autre De cembre》個人風格淋漓盡致的非調性電子節拍和頻繁的Minimal脈絡到第四彈《Des Plumes DansLaTete》緊密的氛圍編制。此時,你看到的是一個帶有嚴謹之外小聰明的Sylvain Chauveau,他探索自己想要的,然后去實施,如同一株有著強烈自我認知的植物,于無聲中悄然播種,最后聽見一陣輕雷。
真正在我耳機里流連忘返的是那張被人津津樂道的致敬碟《Down To The Bone》,Sylvain Chauveau和一干藝術青年組成夜曲小樂隊(Ensemble Nocturne),把Depeche Mode改了個釜底抽薪,有板有眼地Acoustic了一回。聽到Sylvain Chauveau老實的開口唱歌,聽到小樂隊真誠的演奏,我不得不去反省從前為諸多敷衍之作辯護的情景。那時,我永遠可以理解一個音樂人從容地燃燒過后的力不從心,可以理解他們為什么選擇溫和地步入每一個良夜。他們就像以寬容為食的益獸,等待著相當程度上的情有可原。他們喪失了感悟音樂秩序的能力,當他們看到滾燙的落日懸浮在半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片曾經是巨大海洋海底的廣闊土地所構成的無限空虛和肅穆。他們只懂得一次完成一個動作,能觸摸就不能親吻,能失敗就不能贏。他們被音樂甩掉了。
而這一切,都必須趕在他們下一次的心血來潮前指出來。
2007年,Sylvain Chauveau在Type廠繼續煥發活力,s.和Nuage相繼登場。有過電影配樂歷練的他褪去了音樂人的跳躍,披上了作曲家的穩重和思索。器材或電效的內部沖突成了他的新課題,他開始研究實踐手段和終端表達間的互異性,用實驗低頻來表現封閉在空間維度的延展,用古典構架和Electro-Acoustic來描繪原音器樂的陰霾與鈍重。音符間是否存在某種可逆,段落間是否擁有邏輯,怎樣制造出意料之中的沖突,怎樣消解控制之外的混沌,這些所有,能否具備影像般的敘事性和繪畫般的色感——Sylvain Chauveau成了個科技人。他從音樂的靈感層逐漸涉入原理層,從一種有感而發的憂愁轉變為對普遍法則的癡迷。微觀世界里的Sylvain Chauveau像極了演算脫氧核糖核酸的研究員,他關注本質,再實踐,而實踐永遠應該擺在第一位,就目前成果來說,他干得相當不錯。
問題就是如此,與自然秩序的接觸是一個龐大的課題,即便在音樂上,也沒有誰能百分之百肯定自己的創作法就是一種與音樂本身的碰撞。選擇Sylvain Chauveau,選擇《玻璃城堡》,沒準就是某個自然秩序的引導與催化。在我看來,它們如同相互印證的連環謎,首尾相連,提醒在我們這個年紀風行的華而不實的理想主義背后,需要一種身體力行的鋼鐵決心。
那個詭異的夜晚結束后,我和朋友洗了把臉,面無表情地送走了那只一臉無辜的醉鬼。我們冒雨爬上公車,并為無法解釋的徹夜不歸忐忑了片刻。然后,就像我說的那樣,冬季在一片歡呼聲中如期落幕,不管它是不是來得過早,不管它是否與人類進行了一次艱苦卓絕的戰斗。雨過天晴,冬去春來,這就是顛撲不破的自然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