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０年：中國在回歸常態

與瑞典(中國)商會主席兼斯堪尼亞公司(中國)總裁何墨池(Mats Harborn)交談，很能感受到北歐人的那種嚴謹、以理服人的作風。他言談直率，而且喜歡隨時拿起墨筆，在辦公室的寫字板上畫出各種曲線、圖表來說明自己的論點。在中國做生意的他也有一些牢騷，但他告訴我們他在探討“有沒有中國特色的資產負債表”?

對于中國的歷史，何墨池有不少的研究，并稱比大多數中國人更了解中國，因為許多中國人往往“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近期他接受本刊的采訪，暢談改革開放和他在中國的經歷。

改革開放30年，回歸常態

記者：總體上您如何評價中國過去30年的改革開放歷程?

何墨池：從全球層面看，過去30年的中國改革開放是歷史性的，其意義在于中國在從一種非正常狀態走向正常狀態。在這段時期里人們所做的事，都是為中國恢復正常社會而必須做的事。但人們應該明白，30年的改革開放不是一場革命，而是讓中國回到正常的政治經濟社會狀態，這一過程尚未完結。

我之所以認為這是歷史性的，是因為許多人尚不明白這場變化的規模之大。上世紀80年代，我也曾來過中國，我認為那10年里世界發生了三件大事：波蘭的“團結工會”、戈爾巴喬夫的改革和中國的改革開放。

記者：在中國30年的改革開放時間里，您覺得意義最重大、最難忘的事是什么?

何墨池：我認為有四件：一是1978年鄧小平提出改革開放的政策；二是1989年發生的“政治風波”，它將中國改革開放推到了一個極端不利的境地；三是1992年春鄧小平“南巡”；而最重要的是第四件，即2001年中美兩國就中國加入WTO達成一致意見。

我指的不是后來的加入，而是中美之間達成的一致協議，因為這向中國民眾傳遞了一個非常清晰的信息，那就是在經歷了幾乎160年的迷茫之后，中國現在明確知道自己將成為世界的一員，這是對1840年至1842年鴉片戰爭的最終回答。2001年是中國現代史上最重要的年份，因為從那時起，中國向世界宣布：我們最終的命運將由世界的通例來影響。而隨著中國的不斷強大，它對外部世界的影響在人類歷史上也是空前的。

記者：能否談談您自己的經歷，您是何時開始對中國感興趣的?讓您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何墨池那是在上世紀70年代，我在英國學習中文。從1982年開始，我斷斷續續地在中國生活了18年，廣泛研究了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并和中國各個階層的人交流交往。

我覺得印象最深刻的是1982年我來到中國時感到的強烈沮喪。在西方，我們了解的是傳統的、文雅的中國，但1982年的中國是貧窮的，社會是極為封閉的，使我來之前所期望的那種大氣的中國的想象頃刻間蕩然無存。

今天，有些人認為改革開放放棄了中國的文化，實際恰恰相反，隨著中國越來越開放，中國的文化也越來越興盛。所以說，中國日益現代化，也就是日益在回歸傳統，回歸中國的文化。中國舉辦奧運會的開幕式讓世人驚嘆，因為它強調了傳統的中國和中國的文化。奧運會意味著中國在自鴉片戰爭以來的屈辱史上畫上了句號。

中國正在走向正常的政治經濟社會方向，即使這一點連許多中國人也不明白，他們總是以“國情”為理由，認為中國是靜止的，但我十分清楚地感到，中國正在繼續走向常態!當然，要完全到達常態的中國，還有許多大量的工作要做，這也就是下一個30年的重任。

經濟發展，關注“總運行成本”

記者：您對于中國的商業環境如何看?

何墨池：大多數中國消費者、政府官員和公司都說，中國是窮國，所以想買便宜的產品。但是我們不相信低成本，只相信低的總運行成本。

實際上，核心的概念就是“總運行成本”，包括經營成本和環境成本，較高的產品質量會帶來較小的環境損失，因為像中國這樣一個依然不富有的國家是玩不起低質量的游戲的，這是我們特別希望傳達給中國企業的一個重要信息。

我們每天都能看到諸如橋梁倒塌、建筑出現裂縫、汽車壽命短暫等等問題，實際上這些都是浪費的必然結果。中國政府談論可持續發展時，應該意識到這不僅是環境上的可持續性問題，而且是經濟上的可持續性發展問題。中國人常說一個產品很“豪華”，但實際情況與“豪華”沒有關系，關鍵在于高質量，因為只有高質量才意味低成本，才意味利潤。這個道理很簡單，但目前還是有許多中國人不是非常明白這一點。

10年前，我在瑞典銀行工作時，一位中國人認為我們很傻，不像日本人那樣理解中國人的心理，因為那時的中國人覺得做生意就是一場零和游戲，其中必然有贏家和輸家。但我們覺得好的生意應該是雙贏的游戲，我堅信慢慢會有更多的中國人認識到這其中的真諦。

記者：瑞典國家不大，但有許多全球性的品牌，你們的秘訣在哪里?

何墨池：秘訣就是要想得長遠。瑞典位于北歐，主要只有森林和礦產兩種資源。當我們今天種樹時，我們明白這是為子孫后代著想，因為我們必須對未來負責。再者，擁有豐富的礦產資源，我們認為利用其獲利的最好方式不是開采和出口，而是以其為基礎去發展一些產業，所以瑞典人很早就很有創新性、開拓性，常常為日常問題找到創造性的解決方法，為后來的成功鋪墊道路。

瑞典人口稀少：國內市場狹小，所以我們很早就思考走出去尋找新市場。作為瑞典公司，我們不可能依賴政府來扶持我們，唯一成功之道就是出售最好的產品。幾百年前，瑞典是全球最窮的國家之一。那時我們就明白，作為一個窮國不可浪費資財，而制造低質量的產品本身則是在浪費。

瑞典的許多建筑都有幾百年的歷史，因為在最開始建設時，就強調最好的質量。如果參觀一下斯堪尼亞公司博物館，你就會發現我們100年前生產的卡車要比今天中國生產的卡車質量好，因為那時作為一個窮國，我們玩不起低質量的游戲。如果覺得成本低廉就是省錢的話，那是自欺欺人，而高質量本身就是低成本。成功的瑞典公司都是依靠高質量和較低的“總運行成本”經營的。

記者：您對于中國國內產業的發展如何評價?

何墨池：過去30年中，由于中國一開始的發展進度不快，在大多數領域都存在真空，沒有人提供產品或服務，所以很多人抓住了機會，賺到了錢，應該說這些人是幸運的，他們在合適的時間和合適的地點獲得了合理的利潤。但問題在于，很多中國企業家覺得賺到了錢就行了，缺乏長期的戰略規劃。

事實上，如果未來30年中國將繼續改革開放，那將一定是一段十分艱難的路程。企業家們必須學會解讀現代的財務知識，必須適應國際通用的商業模式。另外，就是有太多的政府官員在運營企業，用國有資產盲目投資，其結果常常造成產能過剩。中國需要重組經濟構架，雖然它將是十分痛苦的，勢必造成一些工廠關閉，工人失業，但不做出這樣的艱難決策，不良的情況就會惡化。我認為，經過一番痛苦的重組后，存活下來的各行各業的公司將會成為世界級公司，成為類似索尼、奔馳、三星那樣的超級公司。只有經過這一痛苦的過程，中國的明天才一定會更加美好!

未來30年

記者：一些人也擔心近年來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可能在未來無法持續，您是否有這樣的擔心?您對中國經濟的前景是怎么看的?

何墨池：我希望中國經濟穩定持續地發展下去，當然，如果你建造房屋、制造汽車，4年后將其置換，這能增加GDP，所以最終的GDP數字是很高的，但產品質量是很低的。如果你生產30年不用置換的產品，也許GDP不會快速增加，但可持續性將大大提高。我覺得有時西方經濟學家在稱贊中國的高速增長時，有些用詞是不恰當的，因為它常常忽略了質的問題。我認為中國經濟的增長率在將來會有所下降，這不是壞事，那正是在回歸常態的歷程中。

記者：您對于企業的社會責任是如何看待的?

何墨池：企業社會責任不應僅僅與金錢援助相連。在5月的大地震之后，捐款成為人們關注的話題。事實上，捐款只是企業社會責任很小的一個方面。我們可以很簡單地概括企業的社會責任，那就是用正確的方式做正確的事，要明白正確與錯誤，就需要有基本的價值觀作基礎。過去的30年集中發展的領域，而非價值觀。在未來的30年，中國要成功，就需要關注價值觀的建立與光大的問題。

記者：您認為在未來30年中國最應該把握的方面有哪些?

何墨池：我認為在許多方面中國是很強的，例如數學、計算機、能源和服務業等，但我不認為中國在工程方面會很強，因為工程學需要一些特殊的思維背景，像瑞典、德國這樣的國家是很工程化的國家，因為我們經歷了很長時間的磨煉。我覺得中國人在研發現代汽車方面不會很強，雖說可以仿制。中國發展國際化的汽車產業，我個人認為是浪費資源的。如果歐美的汽車很好，消費者為什么要買中國制造的汽車呢?可以想象一下中國用這些資源來發展像華為這樣的公司，或者用于能源業的發展，努力開拓各種新能源，中國就會成為世界在這些方面的領先者，并且向國外出口這些產品和技術。我想中國應該很好地思考自身的長處和短處，集中在最具有長處的領域發展。

記者：您能否用一句話表達您對中國未來30年的期待與展望?

何墨池：從奧運會閉幕式結束那一刻起，中國就進入了改革開放的第二個30年，它將是最具挑戰的30年，最艱辛的30年，但也許是對中國最有長期收益的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