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陽土家族陽戲面具的文化意蘊

面具是民族宗教信仰、思想文化和藝術觀念的實物承載者。面具歷史久遠，內涵豐富，且因地域及文化歷史發展水平的差異而各具特色，濃縮著各民族的文化觀念和審美習俗。土家族面具藝術發達，是土家族民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面具的形成和發展受到歷史、文化、環境等諸多因素影響，它的文化功能，已遠遠超過其審美功能。關注面具審美功能之外的文化功能，無疑有助于深化對土家族面具及其民族文化整體的認知。

土家族陽戲面具凝聚著豐富的文化基因，具有強烈的民族精神、地方色彩和民俗意味，同時也體現著深層的民族文化心理，具有豐富的文化價值。由于土家族文化的地區差異很大，其面具造型、質料選擇、色彩運用、民俗意象等也因地域、文化習俗、審美特點的不同而異彩紛呈。本文僅以頗具代表性的重慶市酉陽地區土家族的陽戲面具為考察對象。

一、酉陽陽戲面具的基本情況

據史籍記載，最遲至清同治年間，酉陽陽戲已具備生、旦、凈、丑等較為完善的角色體制。酉陽陽戲除旦角外（陽戲旦角不戴面具，而是涂面化妝，與一般戲劇相同），其余角色均需頭戴面具，所以酉陽陽戲又叫面具陽戲。陽戲面具多用木質材料制作，表面按角色以油漆敷涂重彩，大小不一。其造型古樸別致，頗具地方特色。面具制作重在突出個性特征，各具神韻、性格鮮明。酉陽小岡現存陽戲面具共２２種：關圣帝、皇生、大小生、二小生、老生、老丞相、元帥、老臣、府官、三軍、先鋒、先行官、火王、二大王、包丞相、道人、牛羅一、牛羅二、家院、員外、悟空、老郎太子等。服裝有蟒袍、軟靠、褶子、短衣、裙、長褲等。道具包括槍、短刀、弓箭、錘、文帚、折扇、朝笏、手帕等。

酉陽陽戲由祭祀儀式和正戲兩大部分構成。祭祀儀式中主要用的面具是關圣帝（其他如老郎太子、皇生、包丞

相、元帥等面具一般不用于祭祀儀式，只供奉于神臺上），正戲則按角色行當的需要選用面具。

二、多種文化的融合、影響

現存酉陽陽戲具有明顯的多元文化融合的特點。這里聚居的各族人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相互學習，彼此影響，創造了許多獨具民族意味和地域特色的民間文化藝術。酉陽陽戲即產生于這多元文化的環境之中，形成了獨具民族民間風情的藝術形式。

酉陽陽戲明顯受到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影響。關圣帝盡管是陽戲供奉的主要神靈，但是在跳戲前的供奉中，他依然屈居于小主人老郎太子（即阿斗）之后。姜郎相公、龐氏夫人，這對著名的“二十四孝圖”中人物，也成為酉陽陽戲供奉的神靈，并且龐氏夫人每次演出都會出場。凡此種種，均表明酉陽陽戲面具明顯地受到儒家“忠孝仁義”思想的影響。而道教的玉皇上帝也是酉陽陽戲供奉的主要神靈之一。

在民間信仰中，關圣帝被儒釋道三教尊為神靈，儒家尊他為關圣帝君，佛教尊他為蓋天古佛，道教則尊為三界伏魔大帝等。酉陽陽戲敬奉關圣帝為蓋天古佛伏魔關圣帝，該稱號本身就表明了酉陽陽戲三教合一的特性。

酉陽陽戲面具不僅在思想觀念上受到漢民族文化的巨大影響，而且在造型上也明顯地表現出漢族戲曲化、臉譜化的特征。從面具造型上看，關圣帝特點為：滿面赤色，臥蠶眉，丹鳳眼，神態莊嚴；皇生特點為：面呈膚黃，細彎眉，小眼長鼻，神態莊重；老丞相特點為：膚呈赭黃，慈眉善目，八字山羊胡，相貌莊重，等等。這些面具造型與戲曲一樣注重“肖神”。

盡管受漢族文化影響較深（包括信奉漢族崇拜的神靈），但土家族仍然有著本民族的民間信仰，他們迷信鬼神，崇拜祖先，各戶均立有神龕供奉歷代祖先。酉陽陽戲面具中盡管多是漢民族的神靈或世俗的人物，但通過自身對生命和世界的獨特理解，酉陽陽戲在對多元文化的整合中仍顯示出自身的特點。

三、民族文化精神的象征

酉陽陽戲中，人們把想象的、凝聚著多種因素的文化觀念化為形象，以象征性的面具藝術來表現他們對生命的認知。盡管其原始的宗教性特征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而逐漸蛻化，但是作為積淀了人們深層意識和社會心理的面具，卻包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

分析一種文化現象，要將其置于整體文化結構中來加以考察，分析其文化行為的結構與功能及其在文化系統中的價值意義。酉陽陽戲面具集中體現了民族的信仰意識，與一般戲劇面具不同，它們與民族宗教信仰的關聯較大，不是一般的戲劇道具，也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工藝品，而是民族文化精神的象征。具體說，它有三個方面的意蘊：

１． 巫鬼遺風。酉陽地處渝、鄂、湘、黔諸省、市交界處，地瘠民貧，自古巫鬼之風盛行。酉陽土家族陽戲面具盡管可以考證的時間并不久遠，且宗教祭祀色彩日淡，但遺存的巫風及其與原始象征藝術的血緣關系依然依稀可辨。

酉陽陽戲以祭祀儀式開端，也以祭祀儀式收尾，中間屬正戲。開端祭祀儀式包括“請神”、“關老爺鎮殿”、“龐氏夫人鎮臺”三部分；結尾祭祀儀式包括“送神”、“關老爺掃殿”、“掌壇老師投蛋”三部分。表演中，盡管對祭神的詳細過程沒做具體交待，比較簡約，但祭祀儀式的基本框架仍然具備，酬神祭祖、驅邪納吉的功能十分明確。

酉陽陽戲面具與一般戲劇面具不同之處，除造型外，主要在于一般面具只是演員的一種化妝手段，而酉陽陽戲面具則被認為是有神性的，是宗教意識的凝聚物，是神化了的英雄面具。從文化人類學上講，祭祀是原始社會的巫術或圖騰崇拜的遺風。無論是巫術，還是圖騰崇拜，都是通過一定的方式（如儀式、舞蹈、戲劇等）與神或先祖相溝通，以期把握或確證自己的生活。酉陽陽戲中，能與神溝通、具有巫師般功能的關圣帝等角色，戴上面具后便是神（或英雄）的代言人，是神的象征和載體。

在酉陽陽戲面具的制作與使用中還存在著若干禁忌。按土家人所說，面具制作過程是要遵守一定規矩的，否則會生病，嚴重的甚至喪生，在制作玉皇上帝和關圣帝面具時尤其如此。酉陽陽戲面具通常被存放在掌壇老師家的箱子中，而關圣帝面具更需供奉在神龕上，不能隨便動用。同時，一般人不能去扮演關圣帝，否則會大禍臨頭。

２． 尚武精神。土家人繼承了古代巴人英勇善戰、擅長歌舞的傳統。酉陽陽戲多演《薛仁貴征東》、《薛剛反唐》、《楊家將》、《穆桂英掛帥》等征戰題材的歷史戲。酉陽陽戲現存面具中多為武將、兵卒，其中包括劉備、關羽、張飛、楊延昭等。酉陽陽戲的戲劇動作幅度并不大，許多招式都有模仿戰爭的痕跡。這些都是民族尚武精神在陽戲中的滲透和體現。

３． 生命意識。作為驅邪納吉的表達形式，酉陽陽戲面具包含著人類對生命的原始崇尚和困惑。從酉陽陽戲面具中，我們可以看到巫術與藝術的遇合，看到一種獨特的文化模式和文化觀念。從這個意義講，酉陽陽戲面具絕不僅僅是藝術形式而更是心靈的表述，酉陽陽戲面具真正的價值和意義在于它已是當地人民生命的一部分。

酉陽陽戲面具體現了當地人民對自然和生命的認知，其中包含了苗族、土家族、漢族等民族的生命體驗，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泛神觀念，體現了酉陽人民粗獷強悍和自立自強的精神品格以及向往美好生活的生命感知，是人們宣泄情感和滌蕩心靈的一種方式，內蘊著強烈的生命驅動力。

酉陽土家族在生活習俗和思想觀念上長期受到漢民族的影響。在宗教信仰方面，也以信奉儒學、道教、佛教為主。人類學研究表明，原始人類的生活離不開巫術和圖騰，對他們而言，神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他們力圖通過巫術活動（祭祀本身就是巫術活動的一種）感知神靈的意念，達到指引生活的目的。盡管經過長期的文化融合，酉陽土家人卻依然通過陽戲面具彰顯著他們對巫術活動的膜拜與崇敬，其中包含著他們對神的記憶和敬畏，顯示著他們對生命和世界的獨特理解。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何以陽戲演出都會以祭祀儀式開始和收尾，為什么陽戲在深受漢族文化影響的情況下，卻依然保存著這些祭祀儀式。

尤金·奧尼爾在《關于面具備忘錄》里指出：“面具是人們內心世界的一個象征。”酉陽陽戲面具盡管十分簡陋粗糙，但在祭祀儀式與戲劇舞蹈中，卻能產生拓展生命想象空間的奇特效果。酉陽陽戲面具的形象是由代代相傳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形象構成的，凝聚著民族深層的集體無意識，同時它們身上還深深地鐫刻著民間母體文化的印痕。酉陽陽戲面具內涵廣博，彰顯著鮮明的民族性格。

酉陽土家人的面具意識，不僅體現在陽戲面具中，他們也喜歡在建筑物上雕虎頭形的“吞口”，用以驅邪消災，類似的造型還可見于土家族的其他器物上。

（作者單位 長江師范學院科研處）

責任編輯 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