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要著眼于廣義的制度、新電子媒介和亞文化的深刻影響,認為當下的中國進入了一種社會整體性的轉換時代,也開始了原本具有統一性或中心化特征的文學(批評)價值觀時代的終結趨勢,文學批評因之有可能以泛化的形態進入公共空間,公共理性和社會正義或道德律法的形成與擔當,應屬當下文學批評的自覺責任。
一、轉換時代的文藝批評的歧途
所謂轉換時代,主要指的是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的中國自覺融入全球化歷史發展進程以來而發生、形成的整體性的社會轉折或轉型時代。我們當然可以根據各自的目標,從不同角度或各個層面去理解、認識或判斷這一時代的緣由、特點或趨勢。我的著眼點則主要是如下三個方面。
一是制度的結構性改變。說起制度,并非特指政治制度,而主要是社會學意義上的一般制度。但一般制度顯然也與政治制度有關,微妙在于,一般制度建設在受制于政治制度的同時,也會與之互動。至于制度的“結構性”改變,意即這種改變在空間上只是局部的和有限的,在時間上則是漸進的和緩慢的,遠非整體的、全部的或激進的、突變的改變。因此,我從積極方面看這種制度的結構性改變現象,謂之多種制度性因素或形態在當下中國的制度化建立或形成,制度化建設成為當下中國社會政治發展中的重要特征。相反地,也可以從消極角度來看這同一個的現象,即原先的(舊的)制度概念和理論顯然已經難以解釋或應對當下中國的狀況;或者說,關于制度的政治已經或正在發生著改變,一般意義上的制度的恒定性正在受到實際上的沖擊和挑戰。制度層面上的破與立(特別是其過程)往往成為它的常態現象。
二是以電腦網絡為主要標志的新電子媒介在日常活動中的普遍使用對于文化和文明水平的巨大改變。我認為在理論上我們還沒有真正充分地認識到作為工具的電腦網絡在日漸成為人類的主要或標志性的工具之后所產生的改變人類文化和文明水平的徹底革命性:當生產力發展水平的主要標志——工具(即電腦網絡)——發生了革命性變革或進步之后,人類的生產關系或文明水平也就會隨之發生實質性的改變。也就是說,電腦網絡所改變的不僅是文化的方式或形態,而且更是文明的方式、水平或階段。后者將是最具實質性的改變。這種改變將重新定義我們的文化或意識形態——其中無疑也就包括了我們的文學及其價值觀和標準。
三是社會亞文化思潮及其形態的勃興對社會整體文化結構或其發展的影響的廣泛性與深刻性。一般所謂的主流文化與亞文化的力量對比,在特定的時間或空間(比如,按照年齡、性別、地域、信仰等可以相對區分出的文化人群)里的實際影響力,往往難以清晰判斷,有時還可能會與常識概念恰好相反。換言之,在特定的時空或文化人群中,亞文化價值觀的實際權利地位很可能會高于主流文化價值觀的地位。那么,什么才是主流或亞文化呢?在主流或亞文化的實際權利地位有可能會發生變化甚至倒置的社會情境中,這其實是一個無法明確回答的難題。比如,紙質媒體和網絡媒體的文化地位或其影響力的比較,青少年文化、女性文化、白領文化、同人或同業文化,還有少數族群文化、民間宗教文化、非政府組織文化、同性或雙性戀文化等等,凡此以不同標準可以相對劃分出的“亞文化”,并非只是被動地或自甘弱勢地受著主流文化的完全宰制。亞文化有自己的世界,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們就是主流文化。因此,特定的時空或文化人群的條件,完全可以改變主流或亞文化的權利地位關系,改變文化形態的實際邊界。
這一切的改變,即主要體現為制度、工具和文化權利地位三方面的改變,在我看來就是我們這個時代——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轉換(或轉折、轉型)發展的主要標志。那么,對于身處其中的文學或文學批評而言,我要說的就是:基于傳統或原有價值立場而形成的相對統一甚或同一的文學價值觀(包括文學批評價值觀)的文化中心時代已經趨于終結。特別是,文學的經典傳統已經趨于瓦解或崩潰。甚至,文學形態的邊界已先于此開始了消解或消失的過程。與之相應的則是,多向度和多元價值的文學生態格局逐漸成為普遍的現實,專業概念(專門的或細分的)的文學價值取向分歧獲得了充分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即文學的存在或其權利進入到了一種相對自由的價值博弈時代。文學批評因之走上或出現了歧途——從此不再可能走在一條道上了。這可能是一個新的文學時代的先兆,但現在,我更想將之視為長期既存的文學時代正在終結道上的一種趨勢時代。理由何在?最大的理由就是,我們還沒有能力在理論上命名所謂的新的文學時代,我們能做的、正在做的和已經做了的,最多的仍然只是借助于傳統的(文學)理論和概念特別是思考方式來界定或判斷新的(文學)價值形態。舉一個顯例,20世紀90年代中至新世紀初,所謂跨文體寫作曾是文學批評中的一個重要術語或概念,用以命名某類或某種兼具多種傳統文體因素或特點、風格的新的文學寫作文體。比如,韓少功的《暗示》究竟算是什么文體?顯然,其中的問題就是,當我們在使用跨文體寫作這個文學批評術語或概念時,我們的理論前提還是立足在傳統文體概念立場上的,試圖將新酒強行倒入舊瓶中,用舊觀念、舊范疇來闡釋新現象。我們的基礎理論前提還沒有得到自覺或有效的改變,我們還沒有充分意識到原有的概念或理論已經不再足以解釋新的文學現象了。當這樣一種文學批評振振有辭時,我們的文學批評的基礎理論的重建要求其實是被忽視了。我們事實上還沒有足夠的理論準備和相應的能力,我們還不足以真正跨入一個新時代。更多的時候,我們能做的只是回望。我們在回望中獲取往前走的信心和動力。這也是文學批評面臨真正考驗的時代。
統一或同一的文學批評價值觀時代的終結,與文學批評的歧途,基本上是一種現象或時代特征的兩種互補性的說法。還有個更為概括性的術語:“后現代”。也就是說,隨著后現代語境和后現代社會的來臨,我們的文學批評也應該(或已經)后現代了。但我不敢放膽使用這個詞,我害怕因之會進入一種需要準確辨析的理論纏繞之中。我對當下文學批評狀態的宏觀概念是,文學批評及其相關問題現在已經基本上呈現為一種彌散性的或碎裂般的狀態。與中心價值觀時代相比,現在的文學批評顯見就是離散性的,與“過去”(的意識形態性)越來越疏離了——不僅在形式方面,也在價值內容上。在極端意義上,文學批評(包括廣義的文藝意識形態)正逐漸成為一個極其相對性的甚至是難以或不可對話討論的問題。說句大話,這就是后現代的文學批評的基本特點。
我是從上世紀80年代走過來的人,也就是說,我來自中國近現代的啟蒙傳統和啟蒙歷史。啟蒙的思想方式,在宏觀上的特點大多表現為企圖對歷史、對文化或對社會建立一種整體性的、根本性的和確定性的把握或解釋。也正是獲得了這種整體性的、根本性的和確定性的把握或解釋的自信,理想或烏托邦的目標才會形成和建立,同樣,理想或烏托邦的沖動(即啟蒙性的革命)也才會成為啟蒙的真正有效的現實動力。所以,啟蒙者大多又會是偏執的文化革命的浪漫主義者或理想主義者。可是,90年代開始,我們對于所身處的世界的那種整體性的、根本性的和確定性的把握或解釋的自信,卻逐漸崩潰了。制度、工具和我們所熟識的文化方式等等,一切都在或都已經改變了。當然,我們的理想也就失去了依托,我們已經無法再使自己浪漫起來。在烏托邦時代或歷史終結之后,對于無窮之遠的不可知的理想還能保持熱情、沖動或想象,一下子便成了一種極其奢侈的難以想象的考驗。這在很大程度上需要我們(文學批評)從后現代抽身再度回轉到現代性的語境或世界中去。
二、公共空間和公共理性
文學批評因時代的大轉換而走向了歧途,這并不是一件需要擔憂的事。同樣地,文學批評形態、方式和目標的泛化,也決不是批評的自貶、自虐或自我放逐。我們其實很容易就能夠看出,泛化了的文學批評已經包含或具有了更多的政治性、思想文化和社會內容。這也就意味著在中心化時代趨于終結的這樣一個社會整體性的轉換過程中,文學批評進入公共空間或公共領域實現自身的價值最大化,倒是具備了更大的可能性和現實性。換言之,文學批評因為獲得了“泛文學批評”的性質和品格,公共空間由此成為它——即泛文學批評——的生成和生存場域。這種現象的出現,并不應該視若文學批評的悲哀。文學批評并沒有放棄什么,相反,他將自己的責任和義務的范圍拓展得更為廣闊了,甚至還有些漫無邊際。有人之所以會產生文學批評之于文學現象的“離場”或“不在現場”的感覺或誤會,一大原因其實是文學批評泛化后的遮蔽影響。文學現場主要是一種專業性的有限現場,而公共空間則是一種關乎公共利益的理論上近乎無限的互動、開放的場域。后者顯然會對前者產生強大的遮蔽影響。公共空間里的泛文學批評在很大程度上更能顯示出強勢的、覆蓋性的影響力。所以,我完全不能同意那種認為文學批評已經被迫或自覺弱化、邊緣化、游離化之類的觀察和看法。在我看來,泛文學批評因為獲得了公共空間的生成和生存的保障,它的多元、多向度的價值目標的最大化實現,應該是局限于專業范疇內的以往的文學批評所很難比擬和望其項背的。
但是,公共空間里的泛文學批評也有其當下的軟肋和亟待解決的問題。如何建立和規范公共范疇意義中的文學批評的倫理關系,這恐怕會是一個不易很快消失的問題。原因無他,這種倫理關系的穩定建立與否,還要取決于前文討論過的有關制度、工具和文化權利地位的動態變化結果。那么現在我們又能夠做些什么呢?
我的回答是很有些簡單化的,那就是強調:我們(文學批評)需要在后現代語境中回歸性地體驗并倡導那些顯然是現代性的核心價值理念。我指的就是文學批評的文化目標和道德訴求,也就是作為泛文學批評的公共理性精神。我將道德與理性視為既交叉又互補的范疇。將理性從技術層面里解放出來,并且超越性地提升到神性的地位來理解,使其更多具備對世界和文化的終極目標的不懈想象,更多具備整合現實社會和文化資源的能力和可能。而所謂道德強調的則是文學個體和各體文學之存在及其價值和意義之必然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如果說“有所不為”是道德的,或“有所為”是道德的,那么,我當下要說的是“無所為”也是道德的。“無所為”考驗的是道德或公共理性的包容度和容忍度。
所以,至少存在著或表現出一種現象或事物的明顯兩面:泛文學批評的“無所不為”的道德責任和義務,泛文學批評的“如何為”(包括“有所不為”、“有所為”和“無所為”)的道德責任和義務。道德及其責任和義務,并沒有絕對性的標準,它需要的是個人的理性的考量和經驗性的把握。顯而易見,這種理性的考量和經驗性的把握就會是對具體的文學批評(家)的思想取向和價值立場的一種驗證。文學批評從來就不是一種技術工藝,它是一種意識形態。對文學批評進行哪怕只是相對性的道德認知和判斷應該是可能的。
三、文學的社會正義或道德律法
一般而言,社會正義或律法的精神要義在于保護個體權利和權利公平。這對文學的正義或律法的精神同樣是適用的。但一個關鍵性的不同在于,社會正義或律法的精神普遍地都有著明文法律的支持,文學的正義或律法的精神卻只能主要依賴道德律法的規范或約束。后者缺乏的是強制執行的根據和權利。文學批評行使的權利也可以視為一種廣義的道德律法。值此中國社會的轉換時代,是泛文學批評的時代,我的文學批評的道德律法可以簡明扼要地表述為:支持并保護弱勢的、少數性的文學權利,同時并不必然或絕對地反對或否定強勢的、多數性的文學權利。
在我的這種表達方式中是隱含有個人明確的文學價值判斷的。究竟什么是弱勢的、少數性的文學呢?或者換一種設問的方式,究竟是什么樣的文學(最有可能、甚至已經)被最多地剝奪了自身的權利?
不管是從社會整體性大轉換的時代趨勢來看,還是從泛文學批評已經生成的文學和文化的生態格局來看,當下的社會和文學最為焦灼的一個核心問題其實就是利益或權利的重新分配。某些權利歸屬的重心即便還沒有被完全顛覆,但權利歸屬的重心則顯然已經發生了位移。政治權利和經濟權利的歸屬重心位移是最為明顯的。而在文學領域,原先可能是最為強勢的經典文學及其傳統和歷史,在文學權利歸屬重心需要重新定義并發生了明顯位移的情勢中,它——經典文學及其傳統和歷史——的權利的被剝奪是首當其沖的。在理論上,當一種結構性的調整發生時,雖然會凸顯某些原先被輕視的價值形態,但未必一定要以對另一些價值形態予以否定或顛覆為代價。事實卻常常并不如此厚道。價值失落的悲劇總會成為轉換時代過程中的社會常態。功利動機難免成為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的首要因素。因此,當經典文學及其傳統和歷史的權利遭到不斷的剝奪之后,它的強勢權利地位顯然已經不復存在,并且顯然也已淪為弱勢的、少數性的文學存在了。問題在于,經典文學及其傳統和歷史的價值并不能因此被否定或顛覆,因為支持今天的文學存在及其核心價值的基礎仍然主要系于經典文學及其傳統和歷史的價值之中。文學的延續仍將要由經典文學及其傳統和歷史的價值來予以根本的保證。延續今天,也就要延續歷史;延續今天的文學,也就要延續經典文學的歷史。而我所謂的支持并保護弱勢的、少數性的文學權利,之所以能被認作就是支持并保護經典文學及其傳統和歷史的價值,主要理由也就在于經典文學及其傳統和歷史的價值代表或構成了當下弱勢的、少數性的文學權利的核心價值體現。這就是我的文學批評道德律法的簡單、明確和主要的理由。我的相對完整和充分的表達方式是:在泛文學批評生態中,文學批評的正義或道德律法應當體現為支持并保護經典文學的歷史和精神,支持并保護弱勢的、少數性的文學的公平權利地位。這也是我的文學批評的核心價值觀。
在以上的表述中,我一再強調批評家個人(我)的文學批評道德律法和文學批評的核心價值觀,用意就是以這種方式強調批評家個人所奉何種文學道德律法對于文學批評實踐的重要性。不妨用一個類比來說明。當人從動物界中充分進化而為最高級動物之后,動物界中的強弱勢力量對比立即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人(獵殺者)與其他動物(被獵殺者)的對立關系由此形成。但是,當人為因素極端加劇了動物種群和數量的急劇減少或滅絕的后果之后,強勢者也開始走上了弱勢者的瀕危和滅絕之路。于是,關于動物保護的兩種律法就形成并建立了,即動物保護的明文律法和道德律法。這兩種律法的動機既在人對自身利益的考慮,也在對生命普世價值權利的認同中。顯然,后者更具有超越性,后者屬于更高層次上的生命道德觀。這也就是說,雖然道德律法并不具有明文律法的強制性,但它實際上卻比明文律法具有更高的人類道德精神的體現。又因為道德律法并不具有明文律法的強制性,所以它主要將受制于人的自覺訴求或擔當。道德律法是一種覺悟或自覺的踐行,它也在根本上規定了明文律法的形成和建立方式,特別是其道德水平。
因此,在我看來,批評家所奉的何種文學道德律法,也就是他的文學批評價值觀及其實踐中的真實內涵的試金石。惟其道德律法是一種自覺的擔當,說到底,文學批評(家)的選擇是自由的。這也同時賦予了文學批評(家)的多向度價值訴求的正當權利和充分可能。我的文學道德律法只是我的,只是我的文學價值觀的一種體現,而且,或許還并不是惟一的體現。對于當下中國文學批評形態正在不斷泛化演變的趨勢和現實,我則認為有必要呼吁文學批評(家)自覺擔當文學的生態和環境保護的責任。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 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