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人物品評與詩話之濫觴

關(guān)于詩話之起源，主要有源自鐘嶸《詩品》說和源自唐人《本事詩》說兩種#65377;兩說皆不無道理，但從宋初詩話之體例#65380;內(nèi)容與形成過程來看，魏晉人物品評#65380;雅談及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筆記小說的影響似更值得關(guān)注#65377;姑不論鐘嶸《詩品》與魏晉人物品評及雅談之關(guān)系，唐人《本事詩》對《世說新語》等筆記小說的仿效，宋初詩話之“辭中及事”#65380;“事中及辭”的特征，實已見諸《世說新語》#65377;故與其說后代詩話源于《詩品》或《本事詩》，不如說與宋代文人閑談之關(guān)系更為密切，宋初詩話在內(nèi)容以至于文體上的諸多特征，均可由此得到解釋#65377;

美學(xué)家宗白華曾經(jīng)指出:“中國美學(xué)竟是出發(fā)于‘人物品藻’之美學(xué)#65377;美的概念#65380;范疇#65380;形容詞，發(fā)源于人格美的評賞……中國藝術(shù)和文學(xué)批評的名著，謝赫的《畫品》，袁昂#65380;庾肩吾的《畫品》(按:袁昂所著為《古今書評》，庾肩吾所著為《書品》，此處皆作《畫品》，當(dāng)系誤記)，鐘嶸的《詩品》，劉勰的《文心雕龍》，都產(chǎn)生在這熱鬧的品藻人物的空氣中#65377;”①這里特別提到了中國文學(xué)批評名著如鐘嶸《詩品》#65380;劉勰《文心雕龍》都與魏晉人物品評風(fēng)氣相關(guān)，也就是說，魏晉“人物品藻”的影響尚不只是中國古典美學(xué)，古典文學(xué)批評同樣受其沾溉#65377;

詩話作為中國古典文學(xué)批評主要文體之一，盡管其正式得名始于北宋歐陽修之《六一詩話》，但在諸多方面仍與魏晉人物品評有著潛在的關(guān)聯(lián)#65377;從人物品評影響角度考察詩話之淵源流變及文體特征，或許有助于深化對某些相關(guān)問題的認(rèn)識#65377;

一

在前人有關(guān)詩話起源的諸多說法中，其影響最大者有二:

(一)主張詩話源自鐘嶸《詩品》#65377;此說以清人章學(xué)誠#65380;何文煥最具代表性#65377;章氏《文史通義·詩話》道:“詩話之源，本于鐘嶸《詩品》#65377;然考之經(jīng)傳，如云:‘為此詩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遠(yuǎn)之有?’此論詩而及事也#65377;又如‘吉甫作誦，穆如清風(fēng)’，‘其詩孔碩，其風(fēng)肆好’，此論詩而及辭也#65377;事有是非，辭有工拙，觸類旁通，啟發(fā)實多#65377;江河始于濫觴#65377;后世詩話家言，雖曰本于鐘嶸，要其流別滋繁，不可一端盡矣#65377;”①何文煥《歷代詩話序》稱:“詩話于何昉乎?賡歌紀(jì)于《虞書》，六義詳于古序，孔#65380;孟論言，別申遠(yuǎn)旨，《春秋》賦答，都屬斷章#65377;三代尚已#65377;漢魏而降，作者漸夥，遂成一家言#65377;洵是騷人之利器，藝苑之輪扁也#65377;”②雖然二人都將詩話淵源追溯到上古三代，章學(xué)誠還據(jù)之概括出“論詩而及事”#65380;“論詩而及辭”兩種體例，但也都肯定了鐘嶸《詩品》在詩話史上的首創(chuàng)地位#65377;故章學(xué)誠說:“《詩品》之于論詩，視《文心雕龍》之于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為成書之初祖也#65377;”而何文煥編《歷代詩話》則將鐘嶸《詩品》置于篇首#65377;

(二)主張詩話源自唐代孟棨《本事詩》#65377;羅根澤《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討論詩話時表示:鐘嶸《詩品》“確是勒成專書的論詩初祖，但不即是宋人詩話本源#65377;”不僅如此，就是唐人撰寫的詩格#65380;詩句圖一類，也和宋人詩話的性質(zhì)旨趣有明顯不同③#65377;在羅根澤看來，宋人詩話的前身是唐代的本事詩#65377;他說:“本事詩是詩話的前身，其來源則與筆記小說有關(guān)#65377;唐代有大批的記錄遺事的筆記小說，對詩人的遺事，自然也在記錄之列#65377;就中如范攄的《云溪友議》#65380;王定保的《唐摭言》，其所記錄，尤其是偏于文人詩人#65377;由這種筆記的轉(zhuǎn)入純粹的記錄詩人遺事，便是本事詩#65377;我們知道了詩話出于本事詩，本事詩出于筆記小說，則詩話的偏于探求詩本事，毫不奇怪了#65377;”④郭紹虞也持類似的見解#65377;其《宋詩話輯佚序》道:“唐人論詩之著多論詩格與詩法，或則摘為句圖#65377;這些都與宋人詩話不同#65377;只有孟棨的《本事詩》，范攄的《云溪友議》之屬，用說部的筆調(diào)，述作詩之本事，差與宋人詩話為近#65377;”與羅根澤不盡相同的是，郭紹虞在肯定宋人詩話與唐人詩格有別的同時，還指出詩話兼有詩格與本事詩的雙重特點:“僅僅論詩及辭者，詩格詩法之屬是也;僅僅論詩及事者，詩序本事詩之屬是也#65377;詩話中間，則論詩可以及辭，也可以及事;而且更可以辭中及事，事中及辭#65377;這是宋人詩話與唐人論詩之著之分別#65377;”⑤

以上兩種看法當(dāng)然都是有道理的#65377;在肯定宋人詩話與鐘嶸《詩品》#65380;孟棨《本事詩》存在淵源關(guān)系的前提下，能否再追問《詩品》和《本事詩》的淵源?或者說，宋人詩話除了《詩品》#65380;《本事詩》這兩個近源外，是否也還有一個遠(yuǎn)源，一個前身的前身?

答案當(dāng)然是肯定的#65377;事實上，前引羅根澤語已經(jīng)表明，唐人《本事詩》源自筆記小說#65377;雖然羅根澤只涉及唐人筆記小說，但我們知道，唐人筆記小說實由魏晉志人小說發(fā)展而來，故若論唐人《本事詩》的文體淵源，無疑應(yīng)該追溯到魏晉志人小說#65377;具體些說，應(yīng)該追溯到劉義慶的《世說新語》#65377;此外，從《本事詩》往前溯源，還可以找出其與漢代《詩序》的關(guān)聯(lián)，郭紹虞所謂“詩序本事詩之屬”，即是此意#65377;方孝岳也說:孟棨《本事詩》“本是取法于《毛詩·詩序》，再往上推之，實在是由《左傳》開其端#65377;”“至于《韓詩外傳》，可以算是后來詩話之先驅(qū)#65377;”⑥顯然，論詩及事這一特征，是連接漢代《詩序》#65380;唐代《本事詩》#65380;宋代詩話的主要線索#65377;

鐘嶸《詩品》顯然與此不類，盡管《詩品》中間有論詩及事語，如“謝惠連”條記謝靈運(yùn)夢中得“池塘生春草”句，“江淹”條記江淹夢中還郭璞五色筆而才盡事，但畢竟更側(cè)重品第詩作，追溯流別#65377;這也正是羅根澤認(rèn)定其非宋人詩話本源的原因#65377;然而無可否認(rèn)的是，《詩品》的成書與魏晉人物品評風(fēng)氣密不可分，因而也就與《世說新語》有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65377;《詩品序》說得很清楚:“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校以賓實，誠多未值#65377;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弈#65377;”⑦鐘嶸不滿于此前批評著述“就談文體，而不顯優(yōu)劣”的缺憾，分上#65380;中#65380;下三品對漢魏以來的一百二十二位詩人作了品評，并追源溯流，辨彰清濁，掎摭病利#65377;可見，《詩品》與《世說新語》，雖一以品人，一以品詩，但在方法#65380;標(biāo)準(zhǔn)#65380;用語等方面則頗多相似，個別材料甚至如出一轍#65377;如《詩品》“潘岳”條引謝混語:“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披沙簡金，往往見寶#65377;”①而《世說新語·文學(xué)》作:“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65377;”②

前人在追溯詩話淵源時很少關(guān)注到《世說新語》③，這并不奇怪#65377;一方面，《世說新語》的主旨乃在人物品評，故雖不乏評論詩文的文字，畢竟不同于后來以記述文人詩人軼事為主的唐人筆記，如《云溪友議》#65380;《本事詩》之屬，內(nèi)容上已先隔了一層;另一方面，明清人之追溯詩話淵源，其立足點實乃宋以后廣義之詩話，對于早期以記事為主的詩話多有不屑，因而《世說新語》在體例上與他們心目中的詩話相去甚遠(yuǎn)#65377;所以，較之《世說新語》，上古經(jīng)傳中論詩的只言片語#65380;鐘嶸《詩品》#65380;唐人《本事詩》乃至詩格#65380;詩法更容易被看作后代詩話的起源#65377;

郭紹虞#65380;羅根澤等前輩學(xué)人論及詩話淵源時也沒有提到《世說新語》，不過，既然肯定宋初詩話與唐人《本事詩》屬于近鄰，且詩話一體與說部“難以犁別”④，那也就難以否認(rèn)《世說新語》這個“遠(yuǎn)親”#65377;而自上世紀(jì)80年代以來，隨著新一輪詩話研究熱潮的出現(xiàn)，研究者逐漸注意到《世說新語》與后世詩話的關(guān)聯(lián)#65377;如王大鵬等人編選的《中國歷代詩話選》將《世說新語》列在詩話篇之首⑤;敏澤為《中國大百科全書》撰寫“詩話”條，以《世說新語》中若干有關(guān)評詩語及詩事記載為詩話雛形之一;而劉德重#65380;張寅彭合著的《詩話概說》一書則認(rèn)為:“《世說新語》中像謝安叔侄論詩的記載，無論從內(nèi)容上或從形式上看，都已經(jīng)相當(dāng)接近后來的詩話#65377;比起《詩品》那樣的專著來，它們分則記事，筆調(diào)輕松靈便，顯然更直接地影響到詩話體的形成#65377;”⑥

關(guān)于《世說新語》與后世詩話的關(guān)聯(lián)，蔡鎮(zhèn)楚1988年出版的《中國詩話史》一書論述相對較細(xì)，該書第一章對詩話進(jìn)行溯源時指出:“詩話之體，早在魏晉六朝就已初露端倪#65377;”具體表現(xiàn)為:(一)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六朝筆記小說“掇拾士人遺聞軼事和片語只言，按內(nèi)容分類系事”，這種“自由漫談的隨筆形式”用之于詩歌即是宋人詩話之端倪;(二)《世說新語》對佳句雋語的品藻鑒賞“開創(chuàng)了中國詩歌評論中摘句欣賞的歷史，此后，鐘嶸《詩品》稱頌的‘古今勝語’，唐五代佳句欣賞之風(fēng)的盛行，專門選集清詞麗句的《詩句圖》的出現(xiàn)，都對后世詩話的鑒賞論有所影響”;(三)六朝筆記小說實為后來唐人《本事詩》之前身，而《本事詩》則“從內(nèi)容與體制兩方面影響詩話之體”#65377;不過，蔡鎮(zhèn)楚并未高估《世說新語》對詩話的影響#65377;他最后的結(jié)論是:

1. 詩話的名稱，大概取法于唐末民間詩話之名#65377;

2. 詩話的體制，大致源于六朝的筆記小說，由許多內(nèi)容互不相關(guān)的論詩條目連綴而成#65377;

3. 詩話的內(nèi)容，包括“論詩及事”和“論詩及辭”兩大類，前者出于本事詩，本事詩又出于六朝筆記小說;而后者則出于古典詩論，包括勒成專著的論詩初祖——鐘嶸《詩品》等#65377;⑦

這里肯定了《世說新語》等六朝筆記小說對后代詩話體制的影響，但這種影響實不足以和《本事詩》#65380;《詩品》相提并論#65377;在《詩話學(xué)》一書中，針對阮閱所編《詩話總龜》將筆記小說也納入其中的做法，蔡鎮(zhèn)楚特別以《世說新語》為例，強(qiáng)調(diào)小說與詩話不容混淆:“以《世說新語》而論，我們不否認(rèn)其文學(xué)價值，特別是《文學(xué)》篇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文藝欣賞及其規(guī)律性的論述，曾對詩話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然而，它畢竟是‘小說’，不是‘詩話’”①#65377;

二

《世說新語》的確不是詩話，也沒有材料能證實它對后代詩話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然而，在《世說新語》和后代詩話之間存在的諸多相通相似，又使得我們不能不對二者的關(guān)系重新考量#65377;

張海鷗#65380;梁穗雅《北宋“話”體詩學(xué)論辨》一文指出:“《世說新語》有3則詩話，其文體形態(tài)與后世詩話無異:一是《文學(xué)》篇謝公論《毛詩》何句有‘雅人深致’條，二是《文學(xué)》篇王孝伯詠‘所遇無故物’條，三是《言語》篇謝太傅問‘白雪紛紛何所似’條#65377;”②實際上，《世說新語》所記與后世詩話相類者遠(yuǎn)不止此#65377;這里據(jù)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粗為檢索，臚列于下③:

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65377;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65377;”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65377;”公大笑樂#65377;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65377;(《言語》第71則)

道壹道人好整飾音辭#65377;從都下還東山，經(jīng)吳中#65377;已而會雪下，未甚寒#65377;諸道人問在道所經(jīng)#65377;壹公曰:“風(fēng)霜固所不論，乃先集其慘澹;郊邑正自飄瞥，林岫便已皓然#65377;”(《言語》第93則，)

顧長康拜桓宣武墓，作詩云:“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人問之曰:“卿憑重桓乃爾，哭之狀其可見乎?”顧曰:“鼻如廣莫長風(fēng)，眼如懸河決溜#65377;”或曰:“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65377;”(《言語》第95則)

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65377;”公曰:“謨定命，遠(yuǎn)猷辰告#65377;”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65377;(《文學(xué)》第52則)

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中作詩，不成者行大法#65377;應(yīng)聲便為詩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65377;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65377;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慚色#65377;(《文學(xué)》第66則)

夏侯湛作《周詩》成，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溫雅，乃別見孝悌之性#65377;”潘因此遂作《家風(fēng)詩》#65377;(《文學(xué)》第71則)

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65377;”阮孚云:“泓崢蕭瑟，實不可言#65377;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65377;”(《文學(xué)》第76則)

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65377;”(《文學(xué)》第84則)④

簡文稱許掾云:“玄度五言詩，可謂妙絕時人#65377;”(《文學(xué)》第85則)

袁虎少貧，嘗為人傭載運(yùn)租#65377;謝鎮(zhèn)西經(jīng)船行，其夜清風(fēng)朗月，聞江渚間估客船上有詠詩聲，甚有情致;所誦五言，又其所未嘗聞，嘆美不能已#65377;即遣委曲訊問，乃是袁自詠其所作《詠史詩》#65377;因此相要，大相賞得#65377;(《文學(xué)》第88則)

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問古詩中何句為最#65377;睹思未答#65377;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為佳#65377;”(《文學(xué)》第101則)

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65377;上汝一杯酒#65377;令汝壽萬春!”帝悔之#65377;(《排調(diào)》第5則)

袁羊嘗詣劉恢，恢在內(nèi)眠未起#65377;袁因作詩調(diào)之曰:“角枕粲文茵，錦衾爛長筵#65377;”劉尚晉明帝女，主見詩不平，曰:“袁羊，古之遺狂!”#65377;(《排調(diào)》第36則)

殷洪遠(yuǎn)答孫興公詩云:“聊復(fù)放一曲#65377;”劉真長笑其語拙，問曰:“君欲云那放?”殷曰:“榻臘亦放，何必其鈴邪?”(《排調(diào)》第37則)

王子猷詣謝公，謝曰:“云何七言詩?”子猷承問，答曰:“昂昂若千里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65377;”(《排調(diào)》第45則)

孫秀既恨石崇不與綠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禮#65377;后秀為中書令，岳省內(nèi)見之，因喚曰:“孫令，憶疇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于是始知必不免#65377;后收石崇#65380;歐陽堅石，同日收岳#65377;石先送市，亦不相知#65377;潘后至，石謂潘曰:“安仁，卿亦復(fù)爾邪?”潘曰:“可謂‘白首同所歸’#65377;”潘《金谷集詩》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65377;”乃成其讖#65377;(《仇隙》第1則)

以上所列凡16則，大體上可按章學(xué)誠所說之“論詩及事”#65380;“論詩及辭”分為兩類:如《言語》篇3則全入論詩及事類;《文學(xué)》篇第66則記曹植七步成詩事，《排調(diào)》篇第5則記孫皓作《爾汝歌》事#65380;第36則記袁羊以詩調(diào)侃劉恢事，以及《仇隙》篇第1則記潘岳詩讖事，也都屬于論詩及事#65377;屬于論詩及辭類的，如《文學(xué)》篇第52則#65380;71則#65380;76則#65380;84則#65380;85則#65380;88則#65380;101則，均為詩作賞評，且以時人作品為主;《排調(diào)》篇第37則劉惔評殷融詩亦然;第45則雖非評詩語，然涉及對詩體的認(rèn)識，姑且歸入論詩及辭類#65377;

《世說新語》中另有一類記述，既非論詩及事，亦非論詩及辭，而是時人對前代詩作的賞鑒，甚至于是活用#65377;如:

鄭玄家奴婢皆讀書#65377;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65377;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著泥中#65377;須臾，復(fù)有一婢來，問曰:“胡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訴，逢彼之怒#65377;”(《文學(xué)》第3則)

王處仲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65377;”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65377;(《豪爽》第4則)

王司州在謝公坐，詠“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65377;語人云:“當(dāng)爾時，覺一坐無人#65377;”(《豪爽》第12則)

以上數(shù)則，其旨趣不在詩作，不在文辭，而更傾向于表現(xiàn)吟詩者之個性風(fēng)神#65377;如王敦的慷慨之情，王胡之的神往之態(tài)，無不見諸字里行間，幾可謂呼之欲出#65377;經(jīng)學(xué)大師鄭玄家奴婢妙引《詩經(jīng)》，尤其令人忍俊不禁#65377;王子猷雪夜訪戴事與此相類:

王子猷居山陰#65377;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65377;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65377;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65377;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65377;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任誕》第47則)

事實上，除《言語》#65380;《文學(xué)》篇外，《世說新語》所記與詩有關(guān)各則，與其說是論詩及事或論詩及辭，倒不如說是論詩及人或記人及詩，即重在展示人物性格特征#65377;

上節(jié)曾引郭紹虞語，謂詩格僅論詩及辭，《本事詩》僅論詩及事，而詩話既“可以及辭，也可以及事;而且更可以辭中及事，事中及辭”#65377;既然《世說新語》所記兼有論詩及事#65380;論詩及辭兩類，其與宋初詩話是否同樣“難以犁別”呢?有的的確很難區(qū)分，尤其是論詩及事類#65377;如歐陽修《六一詩話》第7則記:

鄭谷詩名盛于唐末，號《云臺編》，而世俗但稱其官，為“鄭都官詩”……梅圣俞晚年官亦至都官，一日會飲余家，劉原父戲之曰:“圣俞官必止于此#65377;”坐客皆驚#65377;原父曰:“昔有鄭都官，今有梅都官也#65377;”圣俞頗不樂#65377;未幾，圣俞病卒#65377;余為序其詩為《宛陵集》，而今人但謂之“梅都官詩”#65377;一言之謔，后遂果然，斯可嘆也!①

對比《世說新語·仇隙》所記石崇#65380;潘岳事，一語成讖，二者當(dāng)屬同一類型#65377;又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第3則記:

梅圣俞之卒也，余與宋子才選#65380;韓欽圣宗彥#65380;沈文通遘，俱為三司僚屬，共痛惜之#65377;子才曰:“比見圣俞面光澤特甚，意為充盛，不知乃為不祥也#65377;”時欽圣面亦光澤，文通指之曰:“次及欽圣矣#65377;”眾皆尤其暴謔#65377;不數(shù)日，欽圣抱疾而卒#65377;余謂文通曰:“君雖不為咒詛，亦戲殺耳#65377;”此雖無預(yù)時(疑當(dāng)為詩)事，然以其與圣俞同時，事又相類，故附之#65377;②

此類傳聞與筆記小說所記實無差別，以其旨趣不異之故也#65377;其余如《言語》篇記謝安與兒女講論文義，《文學(xué)》篇記曹植七步成詩，更是典型的詩話內(nèi)容，不僅僅是文體形態(tài)的相似了#65377;

相對說來，《世說新語》中論詩及辭類與后世詩話的差異要明顯一些，這主要是因為《世說》編撰者關(guān)注的重心在人而不在詩，且晉宋之際古典詩論尚未成熟，所以于詩之賞評較為粗略，不足方后世詩話之慧眼獨(dú)識#65377;即以《文學(xué)》篇所記而論，其所賞評，多就詩的內(nèi)容性因素而發(fā)，較少涉及文字修辭等技巧性因素#65377;如謝安謂《詩經(jīng)》“謨定命，遠(yuǎn)猷辰告”句有“雅人深致”;潘岳謂夏侯湛所作《周詩》“非徒溫雅，乃別見孝悌之性”#65377;阮孚讀郭璞詩“林無靜樹，川無停流”，“輒覺神超形越”;謝尚月夜聞袁虎船上詠詩聲，道“甚有情致”#65377;取向雖因人因詩而異，關(guān)注點之內(nèi)容卻是一致的#65377;反觀歐陽修《六一詩話》，多有對作品文字技巧的評論#65377;如記杜甫詩脫字，嘗試補(bǔ)之而難以企及;謂梅圣俞#65380;蘇舜欽二家風(fēng)格各異;稱贊韓愈詩用韻不拘寬窄皆工;等等#65377;較之《世說新語》論詩語，無疑有精粗之別#65377;

如果上述兩大類型的劃分能夠成立的話，那么是否可以說，將這些摘自《世說新語》中的零散記載匯集成冊，也可歸為詩話之一種呢?這我們暫且不做評判，但《世說新語》中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論詩及事與論詩及辭，至少說明《世說新語》與后世詩話的關(guān)系并不那么簡單，并非只是體制或文體形態(tài)的相似#65377;

三

《世說新語》之所以不被看作詩話，根本原因在于它是志人小說而非記詩評詩之作，這使得《世說新語》與詩話之間似乎有了一條天然的鴻溝#65377;可是，《世說新語》與后世詩話的差異真的像我們先前認(rèn)為的那樣大嗎?我們沿襲了《詩品》#65380;《本事詩》是宋初詩話前身的看法，但這一看法真的就堪稱定論，沒有問題嗎?

羅根澤肯定唐人《本事詩》是宋人詩話的前身，是著眼于宋初詩話偏于記事;郭紹虞認(rèn)為宋人詩話不同于唐人論詩之著，則是有鑒于詩話兼有論詩及事與論詩及辭雙重內(nèi)容#65377;若照此思路，兼有論詩及事與論詩及辭的《世說新語》，豈不是比《詩品》和《本事詩》更接近宋人詩話?

不妨先比較一下《本事詩》與宋初詩話的差異#65377;首先，《本事詩》純粹記事，不作賞評;而宋初詩話于記事之外，兼有詩評，甚至不乏理論性闡釋#65377;如《六一詩話》引梅圣俞論詩語:“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65377;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65377;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65377;”其次，即以記事而論，《本事詩》只記作詩之本事，不及其他;而宋初詩話兼收并蓄，舉凡與詩創(chuàng)作#65380;賞析#65380;傳播相關(guān)之事多有采納#65377;如《六一詩話》記蘇軾得織有梅圣俞《春雪詩》的蠻布弓衣以遺歐陽修事，《溫公續(xù)詩話》記杜甫耒陽墓事，均遠(yuǎn)逾《本事詩》擇材之范圍#65377;第三，寫作動機(jī)#65380;態(tài)度亦不相侔#65377;孟棨《本事詩序目》道:“詩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65377;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65377;抒懷佳作，諷刺雅言，雖著于群書，盈廚溢閣，其間觸事興詠，尤所鐘情，不有發(fā)揮，孰明厥義?因采為《本事詩》#65377;”可見其本意原在借本事更好地理解詩人之所以興感與詩作之題旨意蘊(yùn)，其態(tài)度不可謂不認(rèn)真;而歐陽修《六一詩話》之作，則興之所至，不一而足，或掇拾詩人之傳聞逸事，或賞評詩作之妙想匠心，乃至釋名物，注詞語，其興趣頗為寬泛，正所謂“集以資閑談也”#65377;顯然，如果不過分拘泥于志人和說詩之別，單就興趣的廣泛性和編寫動機(jī)而言，《六一詩話》應(yīng)該說更接近《世說新語》而不是《本事詩》#65377;

實際上，較之文體形態(tài)的相似，或都包含有論詩及事#65380;論詩及辭雙重內(nèi)容，編寫態(tài)度的一致恐怕更應(yīng)該成為我們考察的重心#65377;“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一語表明，《六一詩話》的產(chǎn)生與“閑談”有著至為密切的關(guān)系，這為我們考察《六一詩話》的淵源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切入點#65377;

關(guān)于《六一詩話》與閑談之關(guān)系，學(xué)界大多傾向于認(rèn)為歐陽修意在匯集有關(guān)詩的傳聞趣事以為談資，此說固不為無理，但更好的解釋或許是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其《中國文論讀本》①中所說:

像許多文類一樣，詩話起初是一種口頭的和社交的話語形式，后來才變成書面形式;它記錄了口頭創(chuàng)作與社交場合的情況，或者試圖再現(xiàn)對這些場合的印象#65377;雖然詩歌評論一貫與藝術(shù)實踐相伴隨，但從8世紀(jì)晚期以來，文壇上出現(xiàn)了某種固定的社交盛會，文學(xué)家們聚在一起，探討詩歌的妙處，談?wù)撐膶W(xué)軼事，為詩人們提出建議并描述詩人的風(fēng)格#65377;這種文學(xué)聚會還蔓延到宋代更廣闊的文學(xué)社會群體之中，并不斷發(fā)展#65377;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回憶和記錄了對待歌的口頭評論……總之，詩話追求直接的風(fēng)格#65377;

詩話很可能是一些口頭議論，后來被追記下來的，在這些詩話里，一種新的風(fēng)格正在醞釀和發(fā)展，它開始關(guān)注特定詞的使用#65377;讀者也學(xué)著停下來細(xì)細(xì)品味，為什么這種用法比那種用法更恰當(dāng)#65377;①

在宇文所安看來，與其說《六一詩話》的寫作是為文人提供談資，倒不如說是歐陽修對先前閑談的一種追記#65377;宇文所安據(jù)此認(rèn)為，詩話的源頭可以追溯到《論語》，最好的詩話“本身就是一種十分獨(dú)特的藝術(shù)形式，體現(xiàn)了詩話作者的思想風(fēng)格”②#65377;《六一詩話》的魅力源自歐陽修的人格魅力及學(xué)識智慧，它“顯示了該文類最初的風(fēng)格趣味#65377;那是一些對往事的隨想，初讀起來，你不覺得它們有多美，有多深奧，也不覺得它們是彼此連貫的;可是，經(jīng)過悉心品味(它們值得你悉心品味)，你會從一點一滴中地體會到中國文學(xué)理論的最獨(dú)特之處”③#65377;

宇文所安從追記的角度來理解《六一詩話》的寫作是有道理的，雖然他并沒有進(jìn)一步闡釋形成如此看法的理由#65377;在將《六一詩話》和《本事詩》進(jìn)行比較時我們還可以看出上述三條之外的另一明顯差異，那就是敘事主體的介入和敘事視角的改變#65377;《本事詩》寫作基本上是一種全知視角，敘述者并不在場，全書41則，只有一則例外，即“情感”類所記韓翃與柳氏事#65377;該則文末有一段文字:“開成中，余罷梧州，有大梁夙將趙唯為嶺外刺史，年將九十矣，耳目不衰，過梧州，言大梁往事，述之可聽，云此皆目擊之，故因錄于此也#65377;”這里出現(xiàn)的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記錄者，其出場也只是為了表明所述事件的可信度#65377;《六一詩話》則不然，所記多為歐陽修本人親歷親聞之事，因此其敘事基本上是限知視角，敘事者本身即是敘述的對象#65377;其最有代表性者，如第5則蘇軾以蠻布弓衣遺歐陽修事，第7則梅圣俞與鄭谷皆官至都官事，第12則歐陽修與梅圣俞討論詩之寫景傳意事，第20則晏殊稱賞梅圣俞詩事，第23則謝伯初與歐陽修以詩贈答事，第24則石曼卿書其詩作贈歐陽修事，均為歐陽修自述其經(jīng)歷#65377;《六一詩話》共28則，其中出現(xiàn)“余”字的就有11則之多，其余雖不出現(xiàn)“余”字，但大多仍能感覺到敘述者的存在#65377;如第1則“李公當(dāng)時人，必不繆，乃傳者誤云五耳”;第3則“其語雖淺近，皆兩京之實事也”;第17則“‘太瘦生’，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么生’#65380;‘何似生’之類是也”;第22則“錢詩好句尤多，而鄭句不惟當(dāng)時人莫及，雖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第25則“第記之，或有遺亡者爾”;諸如此類，均為敘述者自己所作的評判或說明#65377;簡言之，無論記事還是論詩，都是出自歐陽修之親歷親聞親感，這就與先前《本事詩》一類著述有明顯區(qū)別，而且確如宇文所安所說，《六一詩話》是對先前口頭議論的追記，體現(xiàn)了敘述者本人的“風(fēng)格化”特征#65377;

說《六一詩話》帶有追記性質(zhì)，還因為其中突出了歐陽修與梅圣俞二人論詩的內(nèi)容#65377;《六一詩話》中涉及梅圣俞的有7則之多，除了第12則梅#65380;歐談?wù)摗盃铍y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值得注意者還有第20則，由晏殊對梅詩的稱譽(yù)與梅圣俞自我評價相左，而引發(fā)歐陽修感慨:“乃知自古文士不獨(dú)知己難得，而知人亦難也”#65377;第27則歐陽修論韓愈詩用韻不拘寬窄，提到:“余嘗與圣俞論此，以謂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65377;至于水曲蟻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65377;圣俞戲曰:‘前史言退之為人木強(qiáng)，若寬韻可自足而輒傍出，窄韻難獨(dú)用而反不出，豈非其拗強(qiáng)而然與?’坐客皆為之笑也#65377;”這些內(nèi)容不僅記載了梅圣俞#65380;歐陽修二人對詩歌的見解，同時還連帶記敘了論詩時他人的反應(yīng)(如“坐客皆為之笑也”，“坐客皆驚”)，從而傳達(dá)出一種現(xiàn)場感#65377;由此可見，歐陽修寫《六一詩話》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基于本人聞見的實錄④#65377;

唐人筆記不乏記載論詩內(nèi)容者，如《云溪友議》#65380;《劉賓客嘉話錄》，但作者本人僅僅是一個撰錄者，并不在文中直接出面，所記之事基本上與本人無關(guān)#65377;進(jìn)而言之，范攄#65380;韋絢雖為文士，卻不像歐陽修那樣具備著名詩人#65380;文壇領(lǐng)袖的身份#65377;歐陽修不只是文人談詩活動的參與者，同時更是組織者，他既深諳作詩之道，又常與梅圣俞等人切磋詩藝，品評詩人詩作#65377;這使得《六一詩話》不僅在內(nèi)容上，而且在寫作方式上都有別于此前論詩之作#65377;

《六一詩話》既為歐陽修與其詩壇同道論詩賞詩活動之記錄，便與《世說新語》構(gòu)成了某種可比性#65377;我們知道，《世說新語》為魏晉間名士清談之記錄，魯迅稱之為“名士的教科書”，陳寅恪稱之為“清談之全集”，正是著眼于是書與魏晉清談之特殊關(guān)系#65377;應(yīng)該說，宋代文士間的閑談與魏晉名士間的清談并不乏某種相似性，甚至交叉重合之處，而有關(guān)詩文的談?wù)摷礊槠湟?65377;雖然魏晉間名士清談更熱衷于玄理#65380;才性，以至于言語#65380;容止之類，其對詩文的關(guān)注遠(yuǎn)不及宋代文士，但其間仍不少相通相合者，上文所述《世說新語》中頗多詩話語，原因即在于此#65377;而先前學(xué)人指出的宋初詩話與《世說新語》在文體形式上有某種類似，或詩話體制源于六朝筆記小說，根源也就在于二者都是文人社交談?wù)摶顒又涗洟?65377;

《世說新語》在宋代頗為流行，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引北宋徽宗時期汪藻所作《世說敘錄》，謂當(dāng)時《世說新語》之傳本有晁(文元)本#65380;錢(文僖)本#65380;晏(元獻(xiàn))本#65380;王(仲至)本#65380;黃(魯直)本#65380;章氏本#65380;舅氏本#65380;顏氏本#65380;張氏本#65380;邵氏本等十余種之多②#65377;而據(jù)南宋紹興八年董弅刻本所附董跋，晏殊曾對《世說新語》作過校訂，董弅稱之“最為善本”，并作為其刻本之底本#65377;由此觀之，《世說新語》當(dāng)為宋代文人士子案頭常備之書，且在北宋時期就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65377;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一〇記:

韓子蒼與曾公袞#65380;吳思道戲作冷語#65377;子蒼云:“石崖蔽天雪塞空，萬仞陰壑號悲風(fēng)，纖不御當(dāng)玄冬，霜寒墜落冰溪中，斫冰直侵河伯宮，未若冷語清心胸#65377;”公袞云:“萬山云雪陰霾空，千林霧淞水搖風(fēng)，凍河徹底連三冬，嘉平曉獵崤函中，十二律呂相與宮，安得此候疏煩胸#65377;”思道云:“御柳陰森蔽煙空，尚記玉宇來清風(fēng)，月旁九霄凜如冬，露下紫薇花影中，長哦白雪明光宮，眾泉涌此萬卷胸#65377;”此格起于晉人之危語也#65377;③

《世說新語·排調(diào)》第61則記桓玄#65380;殷仲堪#65380;顧愷之三人作“了語”#65380;“危語”事，為當(dāng)時文人雅談形式之一#65377;韓子蒼#65380;曾公袞#65380;吳思道三人與蘇#65380;黃頗有過從，其作冷語事當(dāng)在北宋后期，此為宋代文人效仿晉人雅談之一例，亦可見出《世說新語》所記晉人風(fēng)習(xí)對宋代文人的影響#65377;

歐陽修文集中雖未提及《世說》，但他讀過該書則是沒有疑義的#65377;其退居汝陰后所作《西湖念語》云: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于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于道士#65377;況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65377;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fēng)明月，幸屬于閑人#65377;并游或結(jié)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dú)往#65377;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65377;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于無人#65377;乃知偶來常勝于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己有，其得已多#65377;因翻舊闕之辭，寫以新聲之調(diào)#65377;敢陳薄技，聊佐清歡#65377;④

這里提到的王子猷愛竹事見于《世說新語·任誕》，“乘興有時而獨(dú)往”亦與王子猷雪夜訪戴事相關(guān)，“傍若于無人”即前引《排調(diào)》篇所記王胡之語“當(dāng)爾時，覺一坐無人”，而“曲水臨流，一觴一詠”則出自王羲之《蘭亭集序》#65377;看來，歐陽修對晉人聚會宴游之事亦不無仿效之意#65377;

從歐陽修編撰《六一詩話》的情況來看，所謂“集以資閑談”，一方面是根據(jù)手頭保存舊稿予以整理，另一方面則是憑記憶寫出先前與人談詩論詩之語#65377;今存《歐陽修全集》所收《筆說》#65380;《試筆》乃至《歸田錄》諸篇中，仍保留了不少論詩文字，且與《詩話》所收，無論在旨趣還是風(fēng)格上均難作區(qū)分，而這些文字皆非致仕以后所作#65377;所以，雖然歐陽修正式編撰《詩話》是晚年退居汝陰之后的事，但其旨趣#65380;體例應(yīng)該說早已定型#65377;歐陽修晚年編撰《詩話》的意義，乃在將自己先前閑談話語中有關(guān)詩的部分匯集起來，為致仕后與詩友交流提供談資，甚至是有意留給后人的談資#65377;這與劉義慶編撰《世說新語》的情況頗為相似①#65377;

總之，盡管我們難以斷言《世說新語》對《六一詩話》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但晉人清談風(fēng)氣對宋人的影響卻是存在的，而宋人閑談實與詩話體式之形成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65377;或許正是有見于此，日本古代詩話《詩山堂詩話》作者小畑行簡認(rèn)為:“詩話者，詩中之清談也#65377;”②不錯，詩話之初始，正是將此種關(guān)于詩的清談形諸文字，從而構(gòu)成了與筆記小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難以犁別”的復(fù)雜關(guān)系#65377;歐陽修未必有意要借用筆記小說的文體形式，而是在記錄有關(guān)詩的閑談時，不期然而然地與筆記小說在體制上趨于一致#65377;

四

指出《世說新語》與《六一詩話》之間存在特殊關(guān)系，并不意味著要推翻前人有關(guān)詩話源于《詩品》或《本事詩》的舊說，而不過是想將有關(guān)詩話淵源的探討再深入一層#65377;正如本文題目所示，相對于《世說新語》與《六一詩話》的關(guān)系，我的興趣更在于討論魏晉人物品評對于后代詩話的影響#65377;在我看來，較之筆記小說與宋初詩話在體制上的相似，或者是詩話之論詩及事#65380;論詩及辭分別源自《本事詩》和《詩品》，魏晉人物品評的對后世詩話的影響或許不那么顯豁，然而卻更為深層，也更為根本#65377;

我們注意到，在有關(guān)宋初詩話淵源問題的看法上，羅根澤#65380;郭紹虞兩位前輩是有差異的#65377;羅根澤著眼于宋初詩話偏于記事，認(rèn)定唐人《本事詩》是宋代詩話的前身;而郭紹虞則注意到宋初詩話兼有論詩及事與論詩及辭雙重內(nèi)容，故只說《本事詩》#65380;《云溪友議》之屬，近似宋人詩話#65377;應(yīng)該說，羅#65380;郭分歧的根源，乃在對宋初詩話中記事成分，尤其是有關(guān)詩本事的記述所占比例的判定#65377;羅根澤認(rèn)為詩話偏于探求詩本事，而郭紹虞則說“論辭論事兩難分”，由此決定了二人對詩話淵源的不同理解#65377;那么，《六一詩話》中記事成分究竟有多少?具體又是什么情況?在此粗略統(tǒng)計如下:

(一)純粹記事者:第5則蘇軾以織有梅圣俞詩之蠻布弓衣遺歐陽修事;第6則吳僧贊寧善對事;第7則梅圣俞詩讖事;第8則陳從易學(xué)及杜詩脫字事;第14則呂#65380;胡二人彼此相輕事;第24則石曼卿事#65377;共6則#65377;

(二)純粹評詩者:第4則評梅圣俞《賦河豚魚詩》;第10則評孟郊#65380;賈島詩;第11則評周樸詩;第13則評梅圣俞#65380;蘇舜欽詩;第18則評唐人詩;又第12則歐#65380;梅討論詩之寫景傳意，第15則引述梅圣俞論詩語，第17則注釋“太瘦生”#65380;“末厥”，似亦當(dāng)歸入此類#65377;共8則#65377;

(三)辭中及事者:第1則“李文正公進(jìn)《永昌陵挽歌辭》云”;第2則“仁宗朝有數(shù)達(dá)官以詩知名”;第9則“國朝浮圖以詩名于世者九人”;第16則“王建《宮詞》一百首，多言唐宮禁中事”;第25則“王建《霓裳詞》云”;第27則“退之筆力，無施不可”#65377;共6則#65377;

(四)事中及辭者:第3則“京師輦轂之下”;第19則“松江新作長橋”;第20則“晏元獻(xiàn)公文章擅天下”;第21則“楊大年與錢#65380;劉數(shù)公唱和”;第22則“西洛故都”;第23則“閩人有謝伯初者”;第26則“龍圖趙學(xué)士師民”;第28則“自科場用賦取人”#65377;共8則#65377;

以上歸類，因為眼光不一，容或有誤①，但大體情況應(yīng)該不差#65377;這至少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六一詩話》中的記事成分未必就明顯多于賞評成分;(二)印證了郭紹虞所說“論辭論事兩難分”#65377;我們甚至可以說，這種兼有“辭中及事，事中及辭”的表現(xiàn)，不僅是“宋人詩話與唐人論詩之著之分別”，同時也是詩話之為詩話的一個根本性特征#65377;

現(xiàn)在問題在于，宋初詩話此種特征的形成，究竟是綜合了《詩品》#65380;《本事詩》所致，還是另有淵源?其實，《世說新語》中的某些內(nèi)容已然顯示出“辭中及事，事中及辭”的特征，如前述張海鷗#65380;梁穗雅文提到的《文學(xué)》篇謝公論《毛詩》何句有“雅人深致”則#65380;《文學(xué)》篇王孝伯詠“所遇無故物”則#65380;《言語》篇謝太傅問“白雪紛紛何所似”則#65377;這種相似決非偶然，它們實際上都基于一個共同的來源，即都是有關(guān)詩的閑談#65377;類似的還可以舉出《顏氏家訓(xùn)》中的若干片斷，如:

齊世有辛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臺尚書#65377;嗤鄙文學(xué)，嘲劉逖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翫，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十丈松樹，常有風(fēng)霜，不可凋悴矣#65377;”劉應(yīng)之曰:“既有寒木，又發(fā)春華，何如也?”辛笑曰:“可矣#65377;”

文章地理，必須愜當(dāng)#65377;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云:“鵝軍攻日逐，燕騎蕩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65377;”蕭子暉《隴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65377;”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65377;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65377;”江南以為文外斷(斷當(dāng)為獨(dú))絕，物無異議#65377;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詠以為不可復(fù)得，至《懷舊志》載于籍傳#65377;范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論#65377;《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斾旌#65377;”《毛傳》曰:“言不喧嘩也#65377;”吾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詩生于此意耳#65377;

蘭陵蕭愨，梁室上黃侯之子，工于篇什#65377;嘗有《秋詩》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65377;”時人未之賞也#65377;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65377;潁川荀仲舉#65380;瑯琊諸葛漢亦以為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65377;②

南北朝之時，晉人雅談風(fēng)氣猶有遺存，故顏之推所記與《世說新語》不無相似#65377;上引第一則顯然與《世說新語·排調(diào)》所記相類，而余下三條則依稀可見《六一詩話》之特征，如敘述主體的介入，辭中及事#65380;事中及辭等#65377;比之鐘嶸《詩品》或唐人本事詩，其與宋初詩話的關(guān)系孰遠(yuǎn)孰近，應(yīng)該不難判斷#65377;

從某種意義上說，魏晉文人雅談可以看作是人物品評由人而及物的泛化形式，既可以“談名理”#65380;“論史漢”#65380;言“土地人物之美”③，也可以“作了語”#65380;“作危語”，更可以聚而談詩論文，內(nèi)容極為駁雜#65377;而與此同時，人物品評之品第意識#65380;言說方式又有形無形地影響#65380;制約著文人雅談，使之呈現(xiàn)出一種獨(dú)特的風(fēng)貌#65377;《世說新語》所記晉人談詩，與漢儒解詩有明顯不同，其所重不在章句，不在微言大義，而更富于賞評意味#65377;由于是閑談，初無既定之模式#65380;目的，故得以隨意而發(fā)，信口而道，自不同于煌煌巨著之用心細(xì)密，摛文屬辭，亦不同于詩格#65380;詩法之居高臨下，示人規(guī)矩#65377;談?wù)吖虩o拘束，謔而不虐，高手更可以舉重若輕，化深為淺，是以其話語形式輕松靈便，饒有風(fēng)趣#65377;所以，宋初詩話之以辭中及事#65380;事中及辭為特色，與其產(chǎn)生之溫床——由魏晉人物品評發(fā)展而來的雅談#65380;閑談不無關(guān)聯(lián)#65377;可以說，宋初詩話所具有的重要特征，都與人物品評及閑談相關(guān)，其成因也都可以由此得到解釋#65377;

比如說摘句批評#65377;一般認(rèn)為，摘句批評最早見于《世說新語》，如謝安謂《毛詩》“謨定命，遠(yuǎn)猷辰告”有“雅人深致”，王孝伯稱《古詩》“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為最佳#65377;這不錯，但為什么摘句批評會始見于《世說新語》呢?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是閑談，是口頭話語，一方面受制于談?wù)叩挠洃浟Γ硪环矫媸苤朴诳陬^表達(dá)，所以不可能也沒必要全文征引，只需將最精彩#65380;最關(guān)鍵之部分道出即可#65377;換個角度說，口頭話語在傳播和轉(zhuǎn)化成書面形式的過程中，也難免會略去一些可有可無的枝節(jié)，只保留印象最深#65380;效果最佳的部分#65377;宋初詩話之所以大量存在摘句批評，雖然不無唐以來注重“秀句”傳統(tǒng)的影響，但閑談仍是一個更為直接的因素#65377;我們看歐陽修記九僧詩一則:“余亦略記其詩，有云:‘馬放降來地，雕盤戰(zhàn)后云#65377;’又云:‘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65377;’其佳句多類此#65377;”即可見其一斑#65377;

再比如說意象批評#65377;意象批評，或者叫象征批評#65380;象喻批評，指用形象化的語言#65380;比喻的方式來評論詩人詩作，這也是后代詩話中大量存在的批評話語方式#65377;此種方式，《詩經(jīng)》已肇其端，章學(xué)誠所舉“吉甫作誦，穆如清風(fēng)”即為一例，但其大量進(jìn)入文人話語，仍是魏晉以后的事，仍與人物品評相關(guān)#65377;《世說新語》所記品評人物多用象喻，自不待言，就是論文論學(xué)也不例外，如“曹輔佐才如白地明光錦，裁為負(fù)版绔，非無文采，酷無裁制”;“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xué)問，如牖中窺日”#65377;晉人雅談，于詩尤重賞會，賞會得于心而難達(dá)于言，故多以形象出之#65377;《六一詩話》亦不乏意象批評，如形容韓愈詩善用韻:“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65377;至于水曲蟻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65377;”是亦會心之語，非唐人詩格#65380;詩法所能道者#65377;

又比如說比較批評#65377;詩話論詩人詩作多有對舉，或于近似中辨其差異，或于反差中彰顯特色#65377;《六一詩話》中兩種類型皆有，前者如:“賈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dān)石泉#65377;’姚合云:‘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65377;’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65377;”后者如:“圣俞#65380;子美齊名于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65377;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yuǎn)閑淡為意#65377;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yōu)劣也#65377;”比較雖難分優(yōu)劣，然比較之初衷還是試圖加以評判，因此比較之為方法，仍與魏晉人物品評意識相關(guān)#65377;《世說新語·品藻》所記最為典型，而延伸到論文，就有孫綽評語:“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65377;”至鐘嶸《詩品》，更是無比不評，隨處可見，不僅品第高下，而且追溯流別#65377;后人所以將其看作詩話之祖，此或為原因之一#65377;

概而言之，就時間而言，鐘嶸《詩品》#65380;孟棨《本事詩》無疑較魏晉人物品評距《六一詩話》更近;就文類而言，《詩品》#65380;《本事詩》同屬集部詩文評類，而《世說新語》則被歸入子部小說家類，這自然容易導(dǎo)致人們將《詩品》#65380;《本事詩》視為詩話的前身#65377;然而，在一個更為開闊的背景下來看，著眼于魏晉人物品評#65380;文人雅談與宋初詩話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那我們是否可以說，《詩品》#65380;《本事詩》與宋初詩話的關(guān)系，似近而實遠(yuǎn);而魏晉人物品評#65380;文人雅談與宋初詩話之因緣，反倒似遠(yuǎn)而實近呢?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元亮

①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美學(xué)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8頁#65377;

①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岳麓書社1993版，第186頁#65377;

②何文煥:《歷代詩話》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頁#65377;

③羅根澤:《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20頁#65377;

④羅根澤:《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二，第244頁#65377;

⑤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頁#65377;

⑥方孝岳:《中國文學(xué)批評》，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第17頁，第35頁#65377;

⑦陳延杰:《詩品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版，第3頁#65377;

①陳延杰:《詩品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頁#65377;

②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1頁#65377;

③也有提及者，如清人方世舉《蘭叢詩話序》引《世說新語·文學(xué)》記謝安叔侄論詩事，謂其“已開詩話之端”(參見郭紹虞編選#65380;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69頁)#65377;

④郭紹虞:《宋詩話考》，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頁#65377;

⑤該書收入《世說新語》所記22則，然入選標(biāo)準(zhǔn)過寬，如《言語》篇“簡文入華林園”則，《文學(xué)》篇“樂令善于清言”則，“庾子嵩作《意賦》成”則，“孫興公作《天臺賦》成”則，以及《巧藝》篇“顧長康畫人”則等，皆不屬詩話#65377;大概編選者的用意在于理論價值，故凡論及文藝事均在入選之列#65377;

⑥劉德重#65380;張寅彭:《詩話概說》，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9頁#65377;

⑦蔡鎮(zhèn)楚:《中國詩話史》，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2—13頁，第16頁#65377;

①蔡鎮(zhèn)楚:《詩話學(xué)》，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3頁#65377;

②張海鷗#65380;梁穗雅:《北宋“話”體詩學(xué)論辨》，載《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3期#65377;

③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65377;以下凡引《世說新語》皆據(jù)此書，隨文注明序號，不再單獨(dú)出注#65377;

④魏晉人只分文#65380;筆，所說“文”實包含“詩”在內(nèi)，《文學(xué)》篇第72則王武子言“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第76則阮孚語“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可證#65377;

①引文據(jù)《歐陽修全集》第5冊，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951頁#65377;下引《六一詩話》語皆據(jù)此書，不再出注#65377;

②引文據(jù)何文煥《歷代詩話》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74頁#65377;

①《中國文論讀本》(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是宇文所安為美國大學(xué)研究生編寫的教材，初版于1992年，2002年由王柏華#65380;陶慶梅譯成中文，更名為《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65377;此書對中國詩話尤其是歐體詩話給予了特殊的關(guān)注，不僅在書中單列一章，而且多處提及，評價頗高#65377;若干見解，如指出詩話與筆記之別僅在于對象的寬窄，認(rèn)為詩話一體與《論語》關(guān)系密切，以及稱嚴(yán)羽《滄浪詩話》失去了太多的本色，很難配得上“詩話”這一名稱等，都與國內(nèi)學(xué)人持論不盡相同而啟人思考#65377;

①②③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65380;陶慶梅譯，上海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395—396頁，第407頁，第9頁，第398頁#65377;

④張伯偉1989年發(fā)表于《文學(xué)遺產(chǎn)》第4期的《宋代詩話產(chǎn)生背景的考察》一文指出:《六一詩話》的內(nèi)容“多半是游宴聚會時評論詩文的事情或言論，如歐陽修《詩話》中多引梅圣俞語，有些乃是閑談記錄，所謂‘圣俞嘗語余曰’云云#65377;”所說極是，然認(rèn)為此種閑談活動均在文人致仕之后，則猶可商榷#65377;

①其實最能體現(xiàn)這一特色的，當(dāng)推《歸田錄》#65377;歐陽修《歸田錄序》云:“《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笑談之余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65377;”(《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頁)可見其與文人雅談關(guān)系#65377;《詩話》之作與此相類，只是范圍較窄，限于談詩而已#65377;

②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9頁#65377;

③張邦基:《墨莊漫錄》，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76頁#65377;

④引文據(jù)《歐陽修全集》，第5冊，第2056—2057頁#65377;

①四庫館臣所作《世說新語》提要，便稱其所記“皆軼事瑣語，足為談助”(參見《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〇，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182頁)#65377;

②原載《日本詩話叢書》，轉(zhuǎn)引自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方法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38頁#65377;

①張伯偉認(rèn)為《六一詩話》凡28則，其中有21則“都是關(guān)于詩或詩人的故事”，這或許是因為將辭中及事#65380;事中及辭兩類也歸入“故事”的緣故(參見《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方法研究》，第463頁)#65377;

②劉石#65380;劉彥捷注評《顏氏家訓(xùn)注評》，學(xué)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65380;125—126頁#65377;

③《世說新語·言語》第23則:“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65380;《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65380;子房，亦超超玄箸#65377;’”第24則:“王武子#65380;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65377;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65377;’孫云:‘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浹渫而揚(yáng)波，其人磊砢而英多#65377;’”(參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86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