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公共文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本文在建立非物質文化遺產與公共文化的概念聯系的基礎上，回顧了傳統日常生活的文化形式與公共文化的關系從同一到排斥再到相融的變化歷程，其中特別論述了遺產的社會命名作為非物質文化成為公共文化的機制及其問題，并展望了民族固有的非物質文化在今后的國家公共文化構成中的更寬廣的前景#65377;

“非物質文化”因活態傳承而關聯著特定的人，“非物質文化遺產”因遺產的認定問題而關聯著傳承者與被代表者#65380;小群體與大共同體的關系#65377;這兩大關聯構成一種社會機制，共同營造著共同體的歷史連續性的日常經驗，從而形成最經濟#65380;可持續的方式，參與完成共同體的自我認同和社會文化的再生產#65377;這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在近年成為全球各個社會的文化運動的主要原因#65377;仔細審視上述兩大關聯，我們注意到一個很關鍵#65380;很值得玩味的現象，這就是傳承者與被代表者在屬性和數量范圍上的差別#65377;換句話說，非物質文化由“現代”私人所承載，但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共同體的公共文化，其中的轉化機制及其社會過程是很重要的研究議題#65377;本文循此引入“公共文化”概念，嘗試增加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所牽涉的諸多問題的理解#65377;

一

“非物質文化遺產”(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00年前后確定向世界推廣的一個新概念，盡管與之有淵源關系的“無形文化財”在日本已經通行了數十年#65377;這個概念在屈指可數的幾年里嵌入中文世界，正從小范圍延展到全社會，甚至社會基層#65377;我們在中國看到，先是少數幾個專家受文化部委托，試探著按照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這個概念把中國的文化事物對號入座，當中國的昆曲藝術(2001)#65380;古琴藝術(2003)#65380;新疆維吾爾十二木卡姆#65380;蒙古族長調民歌(2005)先后被教科文組織宣布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時候，這個概念持續地在中國的新聞媒體和文化部門引起廣泛的關注#65377;如果說這些文化事件#65380;媒體事件還只是茶壺里的波浪，停留在小范圍和表面上，那么與之相銜接的另外兩件大事很快證明這個概念具有全國性和全民性的動員力量#65377;一件是湖南岳陽在2005年掀起的保衛端午運動以及全國人民的聲援①，一件是中國在2005年開始的第一屆并在2007年年底啟動的第二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的申報與遴選②#65377;

“非物質文化遺產”雖然是一個新近流行開來的概念，但是它已經嵌入我們的語言，已經納入國家的議事日程，已經成為利益博弈的對象和思想交鋒的熱點#65377;盡管如此，它還是一個說起來不那么順口#65380;聽起來不那么明白#65380;操作起來頗為棘手的概念#65377;為了理順#65380;理解這個概念及其涉及的實踐問題，大家急迫地召開一個一個會議③，但是會上無法展開復雜的思考#65377;學者們還一再地冀望于會下的學理探討④#65377;本人以為，我們要想讓一個新概念便于理解#65380;有效交流，可行的方法是把它納入一定的概念譜系，認知它在一系列概念中的位置#65377;比如說，“非物質文化遺產”雖則是頂著一個奇怪的姓名闖進中文世界，它實則在我們熟悉的社會有很多近親與遠戚#65377;從造就它的那些要素來說，我們應該列上“現代性”#65380;“全球化”;從它的血統來說，我們要列上“本真性”#65380;“身份認同”;從它所牽涉的文化現象來說，“民俗”#65380;“傳統”#65380;“信仰”所涵蓋的林林總總的傳承體裁都需要我們厘清與它的關系#65377;本人不可能在這篇文章里整理它的完整的概念譜系，只是想闡發它與“公共文化”這個概念的若干聯系，從而讓“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一些屬性得以明晰，讓“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來龍去脈有所澄清#65377;如有可能，這項研究只是未來相關的知識譜系梳理的一件基礎性工作#65377;

與已經文字化(典籍)#65380;實體化(建筑#65380;器物)的文化樣式不同，非物質文化是活態的，是由人的生命活動所承載的#65377;我們談唐代文獻中的毛衣女故事，這無涉非物質文化;我們談甘肅西和縣和河北內丘縣現在還在流行的七夕乞巧習俗和相關的七仙女傳說，這是非物質文化#65377;我們觀察大理的民居，這無涉非物質文化;我們觀察大理白族的木匠修建民居的過程及其手藝，這是研究非物質文化#65377;與其他概念所指的文化不同，非物質文化與自己的傳承者不能分割#65377;文化表現形式尙處于言傳身教#65380;口承心受的狀態，才可以被界定為非物質文化#65377;顯然，特定的非物質文化成為話題的時候，就是特定的人成為話題的時候#65377;正是對活文化與活人并存并舉的屬性的重視與闡發可能給學術帶來別樣的機會#65377;我們注意到，對于這一重要屬性的認識已經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對傳承人的重點保護提供了依據，但是在理論上，我們對這一屬性的認識還大有深化的必要#65377;

談論“非物質文化”，我們特別強調“(傳承)人”的問題，這是為了在我們進而談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時候進入“人的關系”問題#65377;“非物質文化遺產”牽涉著這樣一種關系:直接起傳承作用的是小一點范圍的具體的人或人群，而“遺產”的代表范圍卻是集合性的#65380;較大數量的人#65377;其中往往是“小眾”與“大眾”的關系，小地方與大社會(國家)的關系#65377;說甘肅西和縣和禮縣相鄰的仇池山區現在還流行著跨度七天的七夕乞巧儀式活動，這是指出一項非物質文化的存在事實#65377;話題所牽涉的地域可以只是當地，所牽涉的人可以只是結社舉辦儀式的那些女子，但是在“遺產”話題里，卻是縣政府或者其下屬機構縣文化館出來主張它是中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如果這項主張得到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委員會#65380;部級聯席會議和國務院的確認，它就正式成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65377;于是，(地方上的)個人活動就完成了向(國家)公共文化的轉變，其中卷入了多種身份的當事人或利益相關者，表現為申報者(縣政府)#65380;傳承者(舉行儀式活動的婦女)#65380;評判者(學術和政治的權威)和被代表者(中國#65380;中國人)的復雜關系#65377;

二

非物質文化成為遺產，或者簡單地說，被命名為遺產的程序就是一種公共文化的產生機制#65377;“非物質文化”是一個表示自在狀態的概念，只是表示特殊樣式的文化的存在;“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個彰顯文化自覺歷程的概念，表明特殊樣式的文化已經完成了權利主張#65380;價值評估#65380;社會命名的程序而成為公共文化#65377;

非物質文化項目要轉化為“遺產”就要明確主人，明確是誰的遺產#65377;對于作為實物的財產和一般的知識產權，擁有者通常具有排他的所有權和用益權:甲擁有這棟房子，乙就不可能同時擁有;甲吃一個包子充饑，乙就不可能同時用這個包子充饑;羅琳是《哈利·波特》的作者并因而享有版權收益，其他人不再能主張同樣的權利#65377;但是，非物質文化項目卻可以產生非常不同的權利主張，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所有權和用益權的兼容性:仇池山區婦女舉行的七夕儀式當然是她們的儀式，但是她們不排除縣#65380;省#65380;國家出來主張這是它們的儀式;更有意思的是，反而因為更大范圍的主體主張也擁有它這一事實而使這一儀式更有價值#65377;文化內在的公共性使文化項目具有傳播#65380;分享的無盡沖動，而非物質文化因為通常沒有可以指證的創作者而沒有初始版權的制約，從而更加方便多主體參與權利主張的游戲#65377;正是這一特性使非物質文化能夠吸引社會的各方力量都具有積極性來參加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社會運動中來#65377;也是因為這一特性的作用，保護實踐的多方主體之間一些矛盾問題就不可避免#65377;

成為遺產，是成為有特殊價值之物，而價值之有無與高低的認定是一個由專門人士進行評估的過程#65377;現實生活中的某種表現形式被界定出來，成為可以歸入特定的類或體裁(genre)的文化項目，這是一種專業活動的產物，或者由民俗學#65380;人類學#65380;藝術學諸分支的學人所為，或者由基層文化工作者所為#65377;在從生活的龐雜總匯中被標識出來之后，這一文化項目就會被人聲稱具有某種價值，其價值主張之成立與否要由特定的評審程序決定#65377;評審的標準常常是混合的，如文化的原創性#65380;技藝的杰出性#65380;群體的代表性#65380;存在的稀缺性#65380;政治的正確性#65377;那么，不同標準的權重#65380;組合標準的結構都會影響評估結論#65377;例如福建的項目，如果與臺灣具有某種歷史文化聯系，這種聯系的價值按照國家利益的考慮就會被加權#65377;我們在評審工作中看到，在不同的年份，標準的權重和結構都在變動#65377;可見，個人或者個別群體所“持有”的非物質文化要成為國家的公共文化，必須通過很現實的價值評估#65377;

非物質文化項目被公布為“遺產”實際上是一種社會命名#65377;所謂“社會命名”就是以一種形式或程序向社會公布一個名稱，讓這個名稱被納入特定的范疇里為公眾所周知，實質上是讓一個事物在社會上定位#65377;任何名稱都為一定范圍的人所知，也都可能不斷地讓更大范圍的人所知，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名稱廣泛地被公眾所知曉，是偶然的#65380;漸漸累積的#65377;但是，社會命名的儀式活動發生在一個很短的時間，而相關的人物在這個名稱被公布之前與之后產生了嶄新的意義#65377;因此，社會命名是起點石成金作用的環節#65377;實際上，社會命名具有二次命名的性質，盡管在形式上社會命名所采用的詞語可能是原有的，也可能是改造過的或全新的#65377;文化項目在它的持有者自享的狀態，通常已經有自己的名稱，如“(唱)酸曲”#65380;“五句子”#65380;“繡花”#65380;“媽祖會”或“做媽祖誕”#65377;但是，在它們進入一個全國性的遺產名錄的時候，它們在語言形式上要被改造成適合區隔的文字，在內容上要打磨掉那些觸犯意識形態的當下禁忌的棱角#65377;民歌唱感傷詞曲的很多，用五句七言的也很多，繡花的手藝也見于各地，那么，相應的項目被公布的時候就成為“興山民歌”#65380;“河曲民歌”#65380;“蘇繡”#65380;“粵繡”等等#65377;在第一屆的評審時期，“廟會”#65380;“神誕”等字眼還是評審和命名的環節不可接受的，媽祖神誕廟會就調整為以“媽祖祭典”的名稱公布#65377;

三

文化具有公共性，但是并非誰的文化都是公共文化，并非什么文化都是公共文化#65377;文化具有公共性是說，文化是一定人群所共享的(這是事實)，同時，這一特指的文化具有成為共同體全體享有的傾向#65380;潛力甚至沖動(這是可能性)，恰恰是這種可能性使文化不像那些私有性的事物一樣因為占有的人越多而使每個人的占有份額越少，相反，它會因為享有的人越多而越有價值，越受到尊崇#65377;然而，文化的公共性實際上受到社會的限制，受到社會關系的限制#65377;所以在現實情境中文化并不總是完全公共的或徹底開放的#65377;有時候是文化的持有人群不愿意讓自己的特定文化向全部人公開或開放，有的時候是一個群體或者其代表不讓他人的文化成為自己群體的公共文化#65377;文化具有公共性，但是文化要成為公共文化，往往要通過復雜的社會博弈，甚至是思想#65380;政治以至階級的斗爭#65377;在中國，文化項目進入或退出公共文化是近代以來的文化社會史的主要情節#65377;

非物質文化遺產在不同的國家對于公共文化具有不同的意義#65377;當前，中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運動是中國社會重構自己的公共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65377;其重要性只有置于近代以來的歷史過程之中才能得到恰當的理解#65377;

我們認為，中國近代以來的公共文化的演變與非物質文化的遭遇是同一個過程的兩面#65377;非物質文化是活態文化，也就是生活方式所承載的文化#65377;非物質文化與日常生活是聯系在一起的#65377;它們是被學者發現并表述出來的那部分日常生活，它們被選中是因為它們符合特定的體裁或文化形式#65377;

傳統社會的公共文化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共同內容#65377;可是，近代以來傳入的西學與社會改造工程相結合，對日常生活中很廣泛的公共文化進行重新界定，努力否定它們作為正常的#65380;正當的公共文化的價值，同時逐漸樹立現代學校教育和大眾媒體所傳播的文化作為新的公共文化的地位#65377;其中，圍繞“民俗”所發生的學問和政治運作很能夠說明這一社會機制#65377;

英文的“survival”是由泰勒確立其關鍵的學術地位的一個概念，在現代的中文學術中通常被譯為“遺留物”#65377;泰勒在《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1871)的第三章中用文化遺留物的概念把野蠻人的信仰和行為與現代社會的農民的民俗聯系起來，認為各種類型的民俗都是原始文化留存在現代社會的殘余①#65377;安德魯·蘭(Andrew Lang)繼承了泰勒的遺留物學說，在1884年出版的《風俗和神話》(Custom and Myth)中把作為學術對象的遺留物區分為“物質遺物”(material relics)和“非物質遺物”(immaterial relics)，把前者歸為考古學的對象，把后者歸為民俗學的對象② #65377;這是較早對物質遺產與非物質遺產的研究進行學術分工的陳述#65377;西方的民俗學被移植到中國后，中國學者開始在中國社會發現#65380;界定“非物質遺物”，但是，他們調查研究的旨趣和知識生產的社會后果卻與西方大不相同#65377;

如果說民俗是傳統社會的日常生活表現樣式，那么，中國的民俗在20世紀第一個十年里幾乎就是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因為現代工業化都市的日常生活在這個時候并不具有廣泛性#65377;如果以1918年北京大學的師生開始搜集歌謠在校刊發表作為民俗研究在中國發軔的標志，當時被歸入“民俗”的，不是已經失去原有功能的過去時代的文化遺留物，而是人們的現實生活的有機部分#65377;從民間信仰#65380;節慶活動#65380;個人人生的通過儀式，到(衣食住行的)生活方式#65380;口頭文學，人們看見的不是一種文化的遺存形式，而是一種文化的完整形態和正常狀態#65377;因此，在當時用“遺留物”的概念來審視#65380;框定中國社會是采用以西方所代表的現代時間標準#65377;以西方的現代立足點來看，中國的文化在性質上是屬于過去的，盡管它實際上比較完整地在當下發揮著系統的功能#65377;

從內部來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在整體上退化為民俗尚需時日，尤其需要等待革命運動的降臨#65377;在隨后流逝的歲月里，中國的社會科學的各類學者(當時還沒有形成專業的民俗學)，如魯迅#65380;周作人#65380;陳獨秀#65380;胡適#65380;顧頡剛#65380;鐘敬文等，在中國發現“民俗”或民俗的各種體裁及其作品，形成“中國民俗”的概念，在公共知識領域造就中國民俗由傳統性的(落后的)農業#65380;農村和農民所代表的觀念#65377;這種以“遺留物”觀念為核心的關于民俗的知識生產與其他因素一起造成了一個社會后果:日常生活的社會分野和價值分檔，由此開啟了中國社會的公共文化的現代重構歷程#65377;當本來是共同的#65380;公共的日常生活方式轉化為權威所公認的具有落后性的民俗之后，受到較多現代學校教育并能為國家的現代部門工作的人口逐漸脫離與所謂落后的民俗的認同，學會生活或者想象地生活在一種被界定為“現代生活”的日常現實里#65377;現代的知識話語和政治使“民俗是處于社會下層和邊緣的農民的生活方式”成為共識，即使是農民本身也接受這種說法，如果可能，也想早日擺脫民俗，證明自己進入了現代#65377;隨著現代化在中國的發展，人口中能夠與現代性的指標(居住在城市，受現代教育較多，直接受雇于政府部門或國有#65380;國營機構)發生直接聯系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對現代性的想象越來越多地成為現實或者具有更多的現實性#65377;作為這種社會過程的結果，原來的日常生活逐漸失去了普遍性，失去了繼續存在的正當性，被歷次政治運動從正式場所#65380;公共領域排斥出去，退縮到公權力和國家意識形態控制相對薄弱的邊緣領域和邊緣人群，最后真的在社會生活中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化遺留物①#65377;這樣一個歷程就是傳統時代的公共文化失去既有地位的歷程#65377;

然而，歷史未必真無情#65377;中國人普遍的日常生活方式一變為民俗，再變為遺留物，可是在走進歷史的墳墓之前，卻經歷了一次歷史的轉折#65377;在中國國內的改革開放和國際思想與學術界的后現代轉向的交匯作用下，傳統生活方式的形式或要素先是在民間自發復興，接著又重新成為國家的公共文化的候選者#65377;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運動來得恰如其時#65377;如果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這個宏偉項目是在20世紀70年代推動的，中國沒有那個政治氣氛和社會條件來參與#65377;在過去三十年里，傳統生活方式的遺留物逐步從隱藏文本回到平民百姓的群體生活中，構成“文化復興”的民間版本，或者被概括為“民俗復興”②#65377;

與此同時，旅游業#65380;文化產業#65380;創意經濟等以民間活態文化為資源的行業也強勢崛起，與注重價值觀#65380;認同#65380;集體意識等長遠公共利益的文化事業對這些原生或本土的文化的介入糾結在一起，結果使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對于民間文化的篩選#65380;評價#65380;命名成為非常復雜的博弈#65377;如果說以“文化資源”的路徑進入的產業更多地涉及私人的利益，而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路徑進入的公共文化事業主要涉及的是公益，是共同體的價值#65377;

一些先前被認為局限于特殊人群的民俗民藝現在已經成為公認的公共文化了，其中，全國性的傳統節日最近幾年在公眾心中和社會處境上的變化就是有目共睹的例子#65377;傳統節日在近代以來一直被貼上農歷節日#65380;農民節日的標簽，在國家體制(如法定假日)里是不被作為整體而承認的③#65377;最近十多年對年味越來越淡的討論，全國主要城市對春節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條例的反對，韓國以“端午祭”申報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而在中國激起的具有全民性的“保護端午”運動，都清楚地顯示傳統節日被普遍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公共文化#65377;隨著國家在2006年把四大節日宣布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今年全國多個地方把元宵節#65380;七夕節#65380;廟會性地方節日提出來申報國家級遺產，國務院在把主要傳統節日納入法定假日體系的方案公布征求意見后已經正式公布為法令#65377;由此可見，遺留物從純民間的生活文化再成為社會的公共文化的渠道已經形成#65377;這里面現在還存在一些在評估和命名的過程中表現的障礙和限制，但是，更多更廣泛的民間文化成為公共文化的機制已經在發揮功能，傳統生活文化從整體上占據國家公共文化的應有地位就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65377;

四

非物質文化成為公共文化，大致發生在兩個層次，一個是在觀念上被大眾公認，并且得到公眾的自愿參與;一個是在體制上被政府部門正式承認，并且以一定的公共資源加以支持#65377;我們前述已經說明，中國日常生活中原生的活態文化在近現代歷經被貶低#65380;被否定#65380;被拋棄的曲折，當前又大量地活躍在實際生活之中(也有許多項目處于傳承的困境之中)，并部分地重新被認知為公共文化#65377;政府是社會的公共性的制度保障，也是文化公共物品的提供者#65377;因此，政府在把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公共文化對待的事業中發揮著特別重要的作用#65377;實際上，我們已經看到政府圍繞非物質文化遺產所進行的諸多努力都可以歸入公共文化事業#65377;

對于公共物品，政府的作用首先是建立并維護法律秩序，保障參與的各方都遵守游戲規則#65377;中國政治和知識精英雖然長期以改造#65380;革除傳統生活方式中的各種文化表現現象為使命，但是還是早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啟動相關的保護項目之前就開始了對于這類文化的立法工作#65377;在國家層次，1998年以來，文化部與全國人大教科文衛委員會共同組織起草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民間傳統文化保護法》(建議稿)，并一直在廣泛征求修改意見#65377;2004年8月，經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中國加入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由此該法的名稱擬改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由全國人大#65380;中宣部#65380;文化部等多部門組成的立法工作領導小組，正在對法律草案進行進一步的修改完善，并已列入全國人大的立法計劃#65377;在地方層次，近幾年已經有多個省#65380;區(如云南省#65380;貴州省#65380;福建省#65380;廣西壯族自治區)和一些地級政府(湖南湘西州#65380;湖北恩施州#65380;江蘇蘇州等)相繼頒布了民族民間傳統文化保護條例#65377;

公共文化需要專門的機構發揮管理和服務的功能，如果非物質文化被正式列為國家#65380;地方的公共遺產，就需要建立相當的專門機構來組織并推動申報#65380;評審#65380;監督#65380;實施的具體工作#65377;因為非物質文化是由私人承載的，所以它們轉化為公共遺產的過程和后續管理與公共服務都是難度很大的專業性工作，需要建立配套的行政管理系統#65377;中國在2003年建立了由文化部#65380;財政部和國家民委#65380;中國文聯等有關部委的代表參加的“保護工程”領導小組，成立了由各學科專家組成的專家委員會#65377;在2005年，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部際聯席會議制度建立，聯席會議由文化部#65380;發展改革委#65380;教育部#65380;國家民委#65380;財政部#65380;建設部#65380;旅游局#65380;宗教局#65380;文物局等九個部門組成，可謂興師動眾#65377;為貫徹落實國務院頒布的《關于加強文化遺產保護的通知》，在2006年，國務院辦公廳牽頭，在九個部門聯合的基礎上，增加了公安部#65380;國土資源部#65380;海關總署#65380;林業局#65380;法制辦等部門，建立了國家文化遺產保護領導小組#65377;在這類領導機構之下，專門的日常運行機構也成立起來，經中央機構編制委員會批準，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于2006年9月正式掛牌成立，集中承擔開展非物質文化遺產理論#65380;實踐和科學保護方面的任務#65377;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還建立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網站，并正在將現有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料數字化，建立數據庫，使之成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數字博物館的基礎#65377;一些地方政府和社會力量建立了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專題博物館，如各地展示服飾及其制作工藝的博物館#65380;民俗博物館#65380;文化生態博物館#65377;當然，最基礎的還是國家的財政經費的投入，從2003年開始，國家財政每年都列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項經費#65377;

公共文化必須在大眾媒介中有相當的能見度，必須方便公眾獲得信息#65380;自主參與#65377;得益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的推動，2005年12月23日，國務院頒發《關于加強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通知》，提出每年六月第二個星期六為全國“文化遺產日”#65377;在2006年的第一個“文化遺產日”，北京和全國各大博物館舉辦有關文化遺產保護的專題展，參照國際慣例，在“文化遺產日”期間，具備開放條件的全國各級文物保護單位#65380;博物館#65380;紀念館等公共文化設施向公眾免費開放#65377;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專題展覽也以多種形式在全國多次舉辦#65377;

非物質文化以法定遺產的方式進入公共文化，在整個國家體制里為非物質文化在今后成為整個社會的公共文化的重要來源開創了路徑#65377;現在還是以單項特批的方式讓非物質文化“提升”為公共文化，這種鯉魚跳龍門的空間還是很狹窄的#65377;不過，一些正在進行的文化工作有可能帶來巨大的改進#65377;文化部已經啟動了全面了解和掌握各地各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的種類#65380;數量#65380;分布狀況#65380;生存環境#65380;保護現狀及存在問題的普查工作，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體系也正在國家#65380;省#65380;縣三級逐步建立#65377;這些重大文化項目的順利進行以及在這個過程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對于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整個活傳統在得到重構的國家公共文化中扮演文化根基#65380;認同核心的作用將具有深遠意義#65377;

直到現代的初期，中國社會的日常生活所傳承的文化在地方社區和國家層次都具有充分的廣泛性即公共性，它們在那個時期就是生活中的公共文化#65377;在不斷的新文化運動造就了國家的新的主導文化之后，那種傳統文化(時常被稱為“民俗”)被認同現代文化的新社群所否定#65380;排斥，成為邊緣文化(邊緣群體和邊緣地位的文化)#65377;它們作為文化的公共性被銷蝕了，政治和知識的精英階層甚至極端到不允許傳承它們的民眾主張它們具有任何公共性，因為精英占據了所有重要的公共空間和公共話語，它們的公共性就演變為弱勢的和邊緣的群體性#65377;經過近些年關于文化遺留物的話語的轉變，尤其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流行和官方保護工程的展開，越來越多的遺留物已經成為全國性的公共文化#65377;

中國的公共文化從單純學校教育所培養的現代文化轉向包容傳統日常生活傳承的多元文化，這是中國社會的自我意識和文化認同的轉變的重要標志，是中國的主流社會更具有包容性的突出標志#65377;現在，我們把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放在共同體的公共文化建設的層次來理解#65380;來推進，應該說是一項歷史和社會需求的使命#65377;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社會學系#65380;中國社會與發展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 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