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湖,很大,大到這個地方的很多宣傳文化工作者,敢對外面來的人吹噓:福建最大的內陸湖。湖是很大,是不是福建最大,我沒有查過資料,也沒有向權威部門驗證過。其實可能很方便就能得出結論的,比如上一下福建旅游網之類,應該會有一個清晰的結論。但是,我沒有,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在福建,我見過比這個湖更大的湖,比如閩北的大金湖,要大很多,但大金湖原來并不是湖,是水庫,至今還是水庫吧,還能發不少的電。有一個人,女孩子,曾經就在那個著名的水電站工作過兩個月,是實習,在那里給我寫過信,描述過大金湖的黃昏和她在湖岸邊水電站對我的思念。黃昏和水最容易讓人對遠方的人產生思念,原來人是有思念的,因為湖和黃昏而讓思念更強烈。還是人原來并沒有思念,是湖和黃昏讓他動了思念的心思?而湖會不會思念湖,黃昏會不會思念黃昏?
想遠了,想散了,思緒分岔得太開,還是來說這個湖吧。
我們這個湖的面積,有一個幾百公頃的數據,在電腦里編輯有關這個地方的宣傳畫冊、文字時,經常用的,可我老是忘記準確的說法。一個人,賣茶葉蛋的,收廢紙的,爬山時拉我一把的,公車上我讓過座的,見一面,第二回能記得第一回的樣子,可這個湖究竟是多少公頃大,用了那么多次,怎么就不能記住呢?
妻子也記不住,盡管一直把湖當作她家的。湖是她娘家那一帶的。“我們的湖”,她老這樣說,“我們小時候,中秋夜,蕩著船從家旁邊的小溪里,船頭載著燈籠,順流就到了湖里。滿湖的孩子,滿湖的燈籠,滿湖的中秋節……”能聽到她心靈深處的那一聲嘆息。
當作她家的湖,卻也記不住面積有多大,我編的那些資料,她幾乎從來不看的。但對朋友介紹這個湖時,又沿用了我們的說法,“福建最大的內陸自然湖”,聽起來很拗口的樣子。“大金湖是人工的,她才是自然的,是母親河木蘭溪流經這片平原時形成的。”
“人工的,自然的,有區別嗎?人工的,要挖出大金湖那么大的,恐怕比自然的要難。”這些話我沒說出口,有些話在有些時候,更多的是說給自己聽的。
春天,幾乎是每年春天,天氣一轉暖,不是我,就是她,今年是孩子,都會突然地提出來,去看看,湖邊的桃花開了沒有。今年的花似乎比往年開得要艷,幾百棵的花木,在湖邊的園子里,有的蕾,有的花骨朵,有的開得要謝了。孩子一陣歡呼,很快把相機拍得沒了電力。這才把眼睛轉了四處看,園子里忽然就多了很多人。還有一位,居然還認識。“來游春?不是桃花啊,我們剛才就辯論過的是梅花。”旁邊一位,他的同行者插了話:“桃花和梅花很容易混淆的,她們同屬一個科的。但桃花和梅花還是有區別的……”孩子巴眨著眼睛在聽,我走開了。
湖對岸的島上,那個別墅區的房子,已經蓋成了模樣。妻子說一點也不好看。
我問,怎樣的才是好看的。
“還是原來的民房好,紅磚瓦,灰土墻,配上藍天綠水,多美啊。”
“湖更早,還是房更早?”
妻子聽不懂了。我解釋,其實早就有了湖吧,民房后來才蓋的,這樣的湖沒有上千年是形不成的。民房雖然有幾個是清或是民國的,可那時的人要是認真起來,也會說,蓋的房子多難看,和周邊的湖多不合拍啊!
妻子突然就不說話了。
可怕的是湖啊,那么大,大到老是讓人記不住到底有多大。大到讓人家蓋怎樣的房子,都有人說難看。大到不引資開發,就是個荒湖,開發了,又那么光鮮那么簇新地讓人難過。
太美的事物,是否都如此,都讓人難以面對,無從把握?比如湖,比如民居,比如中秋,比如桃花,再比如:黃昏和遠方多年前的來信。
變色魚
昨天宗枝到伯元家玩,隔著矮墻看到了,就喊他過來喝茶,一邊叫他坐,一邊嘴里還嚷嚷著,你送的大木頭,你自己還沒坐過呢!
宗枝就坐了,在大木頭對面,旁邊是伯元,我在這邊,左邊是燒水壺,右邊是一把空椅子。經常都這樣的,置了四張藤椅,好像很少剛好坐滿四個人,要不是兩個三個,要不就一大堆,從別的地方搬出別的顏色的椅子來,高低不同,樣式奇奇怪怪的,熱鬧到混亂的樣子。
大木頭卻一直是沉重到呆板的樣子。“當時搬它來時,費了多少氣力啊。”宗枝聽了,淺淺笑了。
茶出來時,已經談到了別的事情,他新蓋的房子;江口又有老房子拆,原先看中的幾塊大條石,沒跟人家說好,工人愚蠢,居然把那些明代的條石都攔腰敲斷了;兩個石頭珠子,品相極好,拆出來,價錢說好了,一對六百,到晚上卻丟了。談到石頭珠子,我就有些激動,說,我也是,宮口河好不容易來一對珠子,青石,雕工精到,人家開價也不高,明擺還可以砍,當時卻沒有要下!就是當時鬧了情緒,上班上到一半,伯元打電話叫,石獅子,快來!伯元總是這樣乍呼。天冷,開了摩托去,急匆匆的。那獅子笑瞇瞇的,看不出妖氣。石頭的東西,我就是喜歡,和別的老東西不一樣,原先主人留下的氣味氣息,很容易就在風雨中消散。那獅子,直立,歪頭,嬉皮笑臉,樣子極其可愛。你看,就是那墻角白色的那只,石質是一般,但不妖邪。宗枝就起身去看嬉皮笑臉的它,看了哈哈大笑。伯元沒起來,說那只獅子,我已經說了無數遍,他顯然倦了。
宗枝回到大木頭跟前時,我又泡了一款茶。邊倒邊續剛才的話,獅子很快談好價錢,伯元在叫三輪車,我看到了隔壁店里的那對石珠子。三輪車來,石獅子上車,獅子沒放穩,倒過來,我的一個手指就受了傷。然后,就沒了心情再說珠子。第二天去,人家別人,老板說是外地人,就拿走了。
“沒緣分啊。”我老道士一樣感嘆。
接著喝茶,又說了賴店的古玩,說年前我看到的一個宋代佛像。伯元說了東山的畫界,宗枝說了夏天還得去景德鎮做瓷器。然后,不知為什么,突然說到了養魚的事。我又激動起來,說了這么多年來對花魚姑的牽掛和念想。他們也激動起來,都是要四十的人了,沒想到都那么熱烈地懷念童年的那些小事。宗枝就說幾天前,他們隔壁村有口井,里頭有只巴掌大的花魚姑,隔著清澈的井水看得很清楚,尾巴這么長這么長,宗枝比畫著。我聽著站了起來。
“我都在調抽水機了,他媽的,那些鳥人,把井填了!”
“你別說了,有人心要碎了!”伯元本也站起,又頹然坐下了。
就都沉默了下來。
宗枝卻又說了。“花魚姑是變色魚,我們小時候用玻璃瓶養,養著養著,原來花色那么漂亮,到最后都變成了白魚。”
原來這樣啊,我還以為是曬太陽曬掉色的。
說到這兒,大家就都沒什么話了。宗枝和伯元就告別,翻過矮墻,去了伯元家。
我上班去了,不知道后來他們倆在我不在的時候,又說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