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我的英文老師又從美國回來了。她小名妞妞,七歲半,是我的外孫女。我呢?自然是她的外公兼中文老師了。
學中文,就從唐詩入手吧!唐詩中最著名的那首兒歌,傳說就是駱賓王七歲時的《詠鵝》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p>
記得我小時候學唐詩,只管一句一句朗朗上口地背誦,一筆一畫歪歪扭扭地抄寫,從中感受漢語言文字的音韻之美、節奏之美和造型之美,至于詩中的含義,全都懵懵懂懂地不求甚解,所謂“詩言志”之類,那都是長大以后才明白的道理。但已經在美國上小學的妞妞可不一樣,她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還問鍋渣在哪里”。比如,這首《詠鵝》詩,當她學寫“鵝”字時,發現它是由她已經認識的“我”字和“鳥”字組成的,便大感奇怪。當時,我正接電話,沒空,她就咚咚咚跑到樓上去問她舅舅:
“舅舅,‘我’站在‘鳥’的旁邊,怎么就變成‘鵝’呢?”
舅舅正一頭栽在電腦里看NBA籃球賽,便隨口敷衍道:
“因為‘我’這只‘鳥’飛不起來了,所以就變成‘鵝’?!?/p>
妞妞歪著頭想了想:“不對,天鵝也是鵝呀,天鵝飛呀飛,飛到天上去了呀!”于是,她又咚咚咚跑下樓,向我控告:“舅舅不好,舅舅騙人!”從此,全家人對妞妞的提問再也不敢馬虎應付了。
何況,妞妞還是我的英文啟蒙老師。我每教她一首唐詩,她就要我同時學會詩中的一些英文單詞。比如,李白的《望廬山瀑布》,光“瀑布”兩字,就包含有三個英文單詞:“水”,“跌倒了”,就是“瀑布”。為此,她還故意在我面前表演了一個摔跤的動作,讓我嚇一大跳。當然,妞妞學中文比我學英文快多了,她一天背一首唐詩,輕輕松松,而我,每天學五個英文單詞,一轉身就還給她三個。
妞妞畢竟是孩子,愛睡懶覺,每天早晨賴床不起,任我三催四請,全不見效。后來,我從孟浩然的《春曉》詩中得到啟發,找出前些年從臺灣阿里山帶回的一張名叫《天籟》的光盤,往DVD機子里一放,于是,滿房間都響起了清脆悅耳的鳥叫聲。這時,我伏在妞妞的耳邊輕輕地說:“春眠不覺曉——”
妞妞一聽,便一骨碌翻身起床,大聲回應道:“處處聞啼鳥?!?/p>
沒想到,孟老夫子這首詩,還能派上新的用場呢!但此詩的后兩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妞妞別出心裁的理解,就有點讓人啼笑皆非了。
我家的露臺是個小小的空中花園,玫瑰啊,扶桑啊,三角梅啊,全都在夏日里盛開。有一天,愛花的妞妞細心地數了數說:“外公,我們家的花開了132朵呀!”不料,當夜臺風登陸,雨聲不絕,到第二天一早,已是落紅滿地。妞妞數了數殘留在枝頭的24朵花,又靜靜地心算了半天,突然大聲宣布:“外公,花落知多少?我知道了,132—24=108,一共落了108朵!”原來,妞妞把唐詩當作算術題來進行演算了。其實,詩與算術無關,數字在唐詩中的巧妙應用,是一門帶有中國特色的大學問,這道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對孩子說明白的。對此,我只能將錯就錯地表揚她:“妞妞,你的加法和減法學得很好呀!”愛聽好話的她,自然連聲說:“謝謝,謝謝外公!”
時間過得飛快,妞妞又要赴美國上學去了。臨別的夜晚,對著天上的一輪明月,我和她一起重溫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蔽覇枺骸版ゆ?,你的故鄉在哪里?”妞妞歪著頭想了想,說:“我有兩個故鄉呀!第一個故鄉在美國,在鳳凰城,是我出生的地方。第二個故鄉在中國,在福州,是我爸爸媽媽出生的地方,也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住的地方呀!”
明天,妞妞就要從中國的故鄉飛到美國的故鄉去了。妞妞說:“外公,你知道嗎?明天,我要一半笑,一半哭,因為呀,我就要到美國的故鄉見到我爸爸了,我會笑;因為呀,我就要離開中國的故鄉,離開外公了,所以我會哭……”她的話,說得我心里好難受。妞妞又安慰我道:“外公,你想我的時候,就吃我送給你的巧克力,要慢慢吃,不要一下子吃完呀!”
如今,當我寫這篇短文時,巧克力就含在我的嘴里,酸酸的,甜甜的,有點苦,但卻很香。妞妞,當你看見美國的月亮時,還會想起中國的故鄉嗎?
我的第一根拐杖
在古希臘神話傳說中,有個著名的“司芬克斯之謎”:什么動物早上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英雄俄狄浦斯的答案是“人”。因為人小時候用四肢在地上爬,長大了用兩條腿直立行走,老了,則多了根拐杖。
多少年來,健步如飛的我,從未想到某一天我也會老,也要借助拐杖“三條腿”走路。然而,今年春天,我漸漸感到上下樓梯有點吃力,醫生叫我拍個片子,一看報告單,原來是“骨質增生,韌帶鈣化,雙膝關節退行性改變”。何謂“退行性改變”?我不敢擅自解釋,雖說一輩子和文字打交道,但同一個詞匯,在醫學上和文學上的含義往往南轅北轍,相去甚遠。比如,前些年,有位內分秘科的醫生在我的病歷上寫下:“目光炯炯,臉色潮紅”,然后,抬頭望了我一眼,告誡我:“你別得意,這在醫學上都是貶意詞,說明你身患彌漫性甲亢,需要治療?!蔽铱嘈Φ溃骸拔衣犆靼琢?,如果下次檢查,你能在我的病歷上寫下‘目光呆滯,臉色蒼白’,就說明我病好了?!庇谑牵t生和我四目相對,哈哈大笑。
這回換了個骨科醫生。他說:退行性改變,就是不可逆轉的改變。他知道我愛爬山,十分同情地望了我一眼,長嘆一聲道:“你老了,再也不能爬山了。”這,對我當然是致命的一擊。因為我這一生,別無所好,唯讀書、爬山而已。多年來,我見山就爬,一爬到頂,已在國內外爬了130多座名山,并寫下99篇游記。不料,書還沒出版,雙膝卻不聽使喚了。但轉念一想,我所崇拜的徐霞客,盡管年輕時“捷如青猿,健如黃犢”,但到了54歲,雙腳就不能下地,最后,還是云南麗江的木府土司派人用擔架把他送回江陰老家的。至于唐玄奘,晚年連門后一條小水溝也跨不過去,摔倒后沒幾天就圓寂了。年輕時“萬水千山只等閑”的大旅行家尚且如此,凡夫俗子如我輩,更只能順其自然了。
但女兒得知這一消息,卻很著急,她從美國打來越洋電話:“老爸,你要買根拐杖!”于是,我不得不開始留意起拐杖來。當年,徐霞客用的是竹杖,大約取其輕便;唐玄奘是否用拐杖,不得而知,即使有,大約也是出家人專用的禪杖吧!張騫與蘇武的身份是外交官,“外事無小事”,所以拐杖特別講究,叫節杖,又稱節旄、旌節,是根七八尺長的木棍,頂部的彎曲處,還掛有一串紅絨球,在冰天雪地中迎風飄揚,如同火焰一般,令人神往。我這輩子爬過許多名山,后悔未能帶回任何一根拐杖,否則,現在可以在家里開個拐杖博物館。如今,福州市面上的拐杖還真不少,有中國古典式的,如太白金星和佘太君手持的龍頭拐,但過于華麗;有英國紳士式的,如同一個黑色的問號,但拿在手里,總有點像卓別林,顯得滑稽。有專為殘障者設計的,可隨意調節高度,也可拉出小凳子隨時坐下喘息,但因為都是金屬制品,總感到硬梆梆、冷冰冰的,缺乏溫情。就我的審美興趣而言,我更鐘情于天然生長的木棍?;侍觳回撚行娜?,不久,我就在金山展覽城的一次交易會上找到了一根,據說,它來自臺灣阿里山,是某一棵灌木中的某一枝,不但帶有幾個自然生成的疙瘩,木質的本色中還呈現出虎皮狀的斑紋,讓我一見鐘情。如今,我帶它上街,發現大有好處,一是手感好,有一種回歸自然的感覺;二是腳感好,有了依靠,綠燈閃動時橫穿大馬路,顯得從容多了。三是上公共汽車時,總有人起身讓座,讓我深感人間畢竟還有愛心,還有溫情,不至于像杜甫當年那樣,因受頑童欺侮而“歸來倚杖自嘆息”。
有一天,老夫聊發少年狂,我把拐杖插到我家花園的泥土里。第二天清早醒來一看,它居然抽枝吐葉,綠油油的,碧森森的,在朝霞中又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個夢,美麗得就像童話。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