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那次在湘西的鳳凰古城走過之后,留在印象里的不是別的,而是那一片(準確說是那一段)光影里的燈河。雖然,在這座群山之中的小城一落腳,我便懷了圣徒的心情去拜謁沈從文先生的故居,尋找先生的少年底事以及孕育了這位文學大師的山川靈異和秘密。那故居就依然在一條狹小的短巷里安靜著,使人不禁要想到先生一生的為文和做人。屋里院里許多的舊有物件還在,那些凝固著先生少年時光生活細節的不少遺存也都完好地保留著,很讓人懷想和感慨早已在先生的文字里獲得永生地那座苗疆邊城的淳靜和風情。也曾沿著斷垣處一道生了雜草的青磚臺階登上那座古老的城樓,在清末邊苗造反用過的般般兵器和官兵架在城樓上轟擊苗民的那尊鐵炮前低徊,站在樓屋中央那盤展現當年鳳凰形勝的立體模型旁邊,聽介紹關于這處邊城的歷史沿革種種,如同重讀沈從文先生一系列湘西散記那樣,對鳳凰古城的神秘再次進行品味和解讀。也曾坐在修繕一新的風雨橋的美人靠上看橋下依然的流水和依然保持了吊腳樓的兩岸人家,這人家擠擠挨挨的沿河而居,又多半樓起三層,前門面街,后窗面河,一律開著小飯館,在開了后窗的吊腳樓上招待客人。那吊腳樓也就在河面上懸了空,許多根又細又長的木柱子,也就立即斜斜地從河面撐了上來。落地窗又明又亮的,照得見人影,也照得見水影。前門的街也依舊古老著,那特色就是窄,窄得好似一條蜿蜒的蛇。那門也是單扇的,進進出出的客人們只能側了身擦著肩膀過,也就擠得上菜的細腰女人靠墻蹭邊地笑著走……
但是,讓我清晰記憶的卻還是那一段光影里的燈河。
是很奇怪。
不過,沈從文先生不也在對他生長的鳳凰城感慨時說過“這只是一個古怪的地方”么?當然他說的這古怪是另有所指的,而在我,劈面感到的卻是這小城的詭奇和靈異。黃昏時分,離城剩了一二里,拐過彎就是古城了,卻不知哪兒來的一種狂野的力,剎那間,折枝斷桿,拔根崩巖,卻只在不足百米的路段上,竟弄成一片狼籍,而百米外,路平沙凈,草木無損,慌得城里的警察呼嘯著趕過來清理路面,恢復交通。這顯然是有一陣狂風暴雨經過了,然而,風呢?雨呢?怎么連一道閃電、一陣雷聲也未曾看見、聽見呢?難道這便是鳳凰,也便是湘西?就是在這天晚上,我于無意間看到了那片燈河。
事情是這樣的。
我此次來鳳凰尋訪,做導游的是一位苗寨阿妹。開始,我還并未十分的注意她。在漫長的通往鳳凰的大巴上,我是拿了本談“蠱”的書來作消遣的,這是我臨上車在一個書攤上買到的,許許多多關于“蠱”的故事驚恐而誘人。說是就在湘西的苗寨里,那女人個個都生得長身白面,野性風情。但書中卻警告說,但凡初入苗寨的外鄉人,切不可萌生輕薄之心,更不可動不動就海誓山盟。比方說出這樣的話:“你等著,一年后,我就來娶你。”你只當一句戲言,那女人卻是認了真。在你要走了,就悄悄給你下了“蠱”,于是,等你該歸的這一天,你若趕回來赴約則罷,若是一去不返,負了她,到時候,你定會“蠱”發身亡。當然是傳說。所以,看了這故事,只是笑了笑,也并未因正有位苗寨阿妹在眼前,就關注到這位導游的身上去。直到滿車人昏昏欲睡,她就回過來身子唱山歌,講故事,逗著大伙開心時,忽然說了一句:“我們苗族人野蠻,沒文化……”這才引起了我對她的審視和興趣。
山寺清鐘?天籟么?
我“咦”了一聲,就把書從眼前移開了。
她笑著,像朵花或是一片霞。“所以嘛,我們苗家阿妹就特別喜歡那些戴著眼鏡的阿哥。”
“為什么?”滿車的人都醒了。
“戴眼鏡的阿哥斯文,有文化唄。所以,苗家阿妹就喜歡戴眼鏡的阿哥來對歌,你贏了,就把阿妹帶回去,要輸了,就得留下來,種三年地,擔三年糞,還得給阿妹端三年洗腳水。來,現在哪位戴眼鏡阿哥想和我對歌呢?”說完,那眼睛就滴溜溜地在滿車人的臉上飄來掃去地尋找著。
車內一陣風吹過般騷動了。
幾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互相推搡著,有的紅了臉。
這阿妹更是恣肆了,瞄住后排一位戴眼鏡的老先生,樣子像教授,說:“這位阿哥來,我輸了,我就跟你走。”老教授沒說話,即刻摘下眼鏡來。一車都是笑。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這阿妹真就是長身白面的,有一雙山泉般清澈的眼睛會說話。我就努力回憶起讀過的沈從文先生的小說和散文,猜想著,這姑娘會不會就是從極純凈的《邊城》和那些湘西散記里走出來的?
既是誘人?又是迷離?
當晚,我就在鳳凰古城陌生的街上走,街上店鋪似乎都暗了,小巷里的燈光卻亮著,熱鬧的小門面一家擠一家。穿了小巷拐過去,忽的又暗了,面前驀地矗起一座高牌樓或是座宏大的門一樣的建筑來,整體很模糊,輪廓卻清晰,邊邊沿沿的,極像是鐵線描勾畫出來的。門前側旁的昏暗里有一片小店開著門,又亮得像在夜色上開出的一扇窗,迎門灶臺上,熟了的包子正起籠,那蒸汽忽一下就把懸在門口的電燈淹沒了。于是,從那模糊的大門里便有一種朦朧的光影透過來,虛虛幻幻的,猜不出那里邊又是怎樣的一種情景?一腳踏進去,恍惚間,真以為闖進了一片夢,極遠處盡都懸著一盞一盞的紅燈籠,像是曠野上點燃了一盞盞的月和一束束的星。那星月就在紅燈籠里蘇蘇的顫,把夜色搖蕩得如水中的漣漪一般。便大步奔著燈籠走,一只腳忽地懸了空。倒抽著冷氣收住腳,腳下竟是條幽幽暗暗的河,在很深很深的下邊脈脈的流。這才發現身旁一排兒黑乎乎的柳樹是岸,對面一溜兒的燈籠也是岸。柳后是臨岸的路,路旁是臨街的房。那燈籠就懸在高高的屋檐下,地方便是白日里看見的傍水臨河的吊腳樓。但這時,卻是什么都模糊了,模糊成天地間一片光影里的向往和奇迷。
啊,燈河。
自然,我是又想起那位苗家阿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