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和她坐在五星級酒店的西餐廳,紗質的窗簾有五米之高,巨大的玻璃是他喜歡的那種清白色,他喜歡這個地方,他們是在離婚后約好了到這個地方坐一坐。婚是一定要離的。翠湖水在不遠外,蜀山在不遠處,雜草叢生的運動場地也在不遠處,那曾是他們留戀的地方,而現在,婚姻結束了。他是一名記者,接觸了無數人無數事,對這個時代,他總覺得他應該是看得清楚的,當然他指的僅僅是他遇見過的人和事,他能和她說什么呢?她倒要更為直接,不忘記在這樣的場合祝愿他以后能獲得他應有的幸福,他知道這仍是她對他的挖苦和諷刺,她永遠都會這樣,假如他能鉆到她的心里,他一定能發現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也許她喜歡錢,喜歡權勢,喜歡樂觀的輕松的東西,她沒有錯,也正因為她喜歡這些東西,所以他們合不來。不過他承認,他有點兒偏,比如他有時裝深沉,考慮大問題,有時似乎很藝術化,誰讓他是記者呢,他本來就是要深刻一些的。當然他們吵架時,她偶爾也會罵他,你假惺惺的,其實你骯臟起來比誰都骯臟。
現在他倆坐在玻璃窗前,她為他點的是咖啡,他知道也許沒有什么東西比咖啡更能假裝成一種骯臟的飲品了,尤其是兌進足量的奶昔,泛起泡沫,簡直比最臟的污水還要臟,他有一種強烈的想請她打他一下的沖動,因為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傷悲,是啊,真到了失去她的時候了,一切都保不住了。然而她很文靜。她怎會輕易在最后的時刻給他一個體面的退出的機會呢?他還要尊嚴呢,于是他乘機跟她談起她有可能與之結婚的另一個男人。那是個叫白雪的男人,什么?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還有男人的名字叫白雪,這可能嗎?她告訴他這是真的,是他身份證上的名字,他就叫白雪。他實在忍受不了,憑什么自己曾經的太太要認識一個叫白雪的男人,并且她有可能要嫁給他,她只能嘆惜他對她了解得太少,他太沉溺于自我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這家五星級豪華酒店的餐廳,簡直太倒霉了,這樣的糟糕比吃了只蒼蠅還要強烈,他寧愿自己是爬著出來的,也但愿自己的前妻不要跟隨或認識那樣一個男人。但是,你要知道這個叫張峰的男人是個記者,是個業余記者,他在本城有名氣,其實他在外省似乎更有名氣,因為在那些地方,他更加的徒有其名,別人一直猜測這是一個特殊的業余記者,以擅長寫一些神秘報道而聞名。他一直避免在自己的私生活或者是離婚這樣的事情上被媒體盯上,所以他很果斷地答應了前妻的離婚要求,并且與她心平氣和地分了手。而見過這最后一面,他也就更加的獨立、自由和我行我素了,沒有了曾經的家,還有什么比這更好呢?他知道他之所以神秘,就在于他一直報道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情的那個惟一的部分,這使得他總是掌握著一些絕對的信息,既不是刻意向公眾隱瞞,也不是獨自留在記憶中,僅僅是他用他的方式報道著,他看見了生活中的事件。他和前妻見過這最后一面,獲得了短暫的全身心的放松。
2
他可以在家中睡上三天三夜,只要把手機關掉,把電話線拔掉,把門鈴的電池取掉,不開電腦,不開廚房門,只要餓時打開冰箱,他完全可以睡上更長時間,他已經跟他供稿的那家周刊說好了,他需要休息,別人知道他離婚了,這本身不是個消息了,他只是離了以后才跟周刊的幾個有限的朋友講的,好了,他真是睡了三天。在第三個傍晚,他從床上起來,洗漱完畢,他去雙崗,那條永遠冒著熱氣和煙火的小街,那條小街上過央視一套,說的是小偷在那里搬人家貨箱的事。他很快就上了那條街,留心了一家音像店,一家迪廳,一家燒烤攤,之后,他跨過采蝶軒門口,來到好利來蛋糕店。太陽烤在櫥窗上,里面有兩張小桌子,幾個兒童和他們的父母正在那里挑選面包,然而他是要買蛋糕的,不是那種帶奶油可塑型的,而是要小塊的蛋糕,比如只有手掌那么大見方的。營業員不認識他了,盡管他來過不下十次,但每一次別人都認不出他,他很樂意別人永遠認不出他。他點了幾樣東西,忽然有個孩子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喊了他一聲爸爸,他沒有回頭,他曉得小孩是搞錯了,果然那個爸爸從另一側柜臺過來拉開了孩子。
他出了好利來,坐上去北部的131路公交車,汽車向北,很快就駛出了雙崗。過北二環,再過貨場西側,到一片放散煤的小山凹,之后,到終點站,那個緩坡下邊有許多水泥預制塊,他就坐在那兒吃蛋糕。他看見水泥塊盡頭是一道紅色的磚墻,那兒有一個貓洞,其實他曾經來過一次,也就是在那一次,他決定了同意跟前妻溫小婉離婚。現在他不由自主地向那個紅墻的貓洞走去,過了洞便下了坡,上了鐵軌,雖然他還不知道這鐵路到底是怎么一截一截地伸遠,但他知道這是慢車道,既走貨車,也走郊線短途慢車,每隔幾里便是一個小站,這是向著西北的方向,現在看來是向著落日偏北的方向彎曲地延伸。今天他不走,他想明天我就往北走,他站在鐵軌上,好利來的五塊蛋糕已經吃下了兩塊,還有三塊,很甜,他討厭這么甜的蛋糕,當然他相信要想使自己再也不對甜食有特殊的好惡,你就必須斬釘截鐵,也就是說他不能忍受那些糟糕的東西,其實他心里很清楚,知道溫小婉她是怎么想的。一個前妻的內心世界,他完全可以不去想它,但是問題就在于人家可不是這么對他的,他真討厭這個局面,離婚也談不上是個終結,他只是不愿意深入去想。
盡管睡了三天三夜,可他總能迅速明白世界的惡劣之處就跟那個叫白雪的男人一樣,一旦你知道有他,他便黏上了你,你已經在劫難逃了。他拎著的蛋糕在腿邊晃著,這時他記起曾到河南做過一個采訪,那一對困境中的夫妻互助的感人故事瞬間擠上了他的頭腦,他明白人世就是如此,也許只有苦難才會有更多的真情,他相信他和溫小婉不過是曾經過得太好了而已。
3
他中午從開貿易公司的朋友老余那里借來一輛黑色的豐田轎車,繞過美菱大道,環城東路,過壽春路、阜南路,再過亳州路、建材一廠,然后他拐向蒙城路,上了一座大橋,然后向右沿著沿河路,過柏景灣,這樣他至少在城北這一帶轉了兩個小時,之后,天開始落起小雨,他開啟雨刮器,路上賣小東西的婦女們三三兩兩躲到報亭邊上,他偶爾在路中間停下車子,引得后邊的司機瘋狂地摁喇叭,他很煩,已經四點鐘了,這時忽然一聲驚雷,大雨滂沱而下,車中的他分不清季節,什么都無所謂,風雨大作,雷電交加,護城河就在車窗下邊,能看見河里有船,是環衛工人在清理雜物。雨之大,使得護城河從河面到高高的河岸之間似乎都成一道水幕了,只透著很小很弱的稀朗的光線,他知道這雷雨不可能太長,果斷地掉轉車頭,又轉向建材一廠那條路,順著新宇賓館邊的小巷,插到新華廠,再之后上了臨泉路,然后一直向北,到了北站邊上的一家旅游公司,那兒有個停車場,他把車子停好,這時雨已經停了,只是雷電還在繼續,而且聲響不亞于下雨時,他覺得即使雨水倒下來,他也要往北邊去,沒錯,他只要上那條鐵道。自從前些日子買好利來蛋糕到這里閑呆了一陣之后,有些迷這個地方。顯然,還是冰冷的鐵軌更對他的胃口。
停好車子,出了停車場,雷電在頭頂轟響,雨又斷斷續續地落著,不像是能晴起來,但斷然不會重新下起瓢潑大雨,他沒有帶傘,身上的外衣是棉質的,也并不怕雨,從這里要徒步過131車站背后的貨場,穿過一家東北人壟斷經營的儲木公司,再過一處放鐵礦石的貨站,然后還要經過幾塊魚塘,過了半個鐘頭,他到了紅墻下的貓洞,渾身衣服都差不多潮了,里邊比外邊濕得更厲害。這一次他沒有猶豫,一鉆過貓洞,天就一下子明朗起來,不過算不上晴,因為沒有日頭,天空是白色的,帶一點青冷冷的深藍,往著更高處退去。他看著鐵軌前的西北方,心里想起了兒時看過的許多關于唐宋演義的英雄畫,岳飛、秦瓊、程咬金、宇文成都、楊宗保、穆桂英,總之真真假假的紙畫兒都在頭腦里動,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還是個愛玩愛仗義的小伙兒。他沿鐵軌向前,扯起一根野草,像個文藝青年那樣,衣服潮濕,鐵軌冰涼,向著西北方,那兒有一座小刀山,他知道從另一條省際公路向下一插,可以到達小刀山的東邊山腳下,不過這鐵路往哪兒去,可不是山東邊,至少是山南邊吧,他想。
空氣清洌,大地寂寥,稻田里有鳥在低低地飛,一頭扎進田里,很久沒有出來,只是在遠處,而且離鐵軌很遠處,也許有一兩個農民,但都看不清楚,他也不會去叫喊,就這么沉悶地往前,他想走到哪算哪,但是從那個紅墻的貓洞走了大概四十分鐘,到了一處高地,這或許是到小刀山南口之前惟一的一處高地,這塊高地架了一小段大概二十米的鐵路橋,下邊有一道流向山南和雙河的小河,在下方,是一塊平地,那兒堆積著晃眼的鐵器,可能是另一個貨場吧,他已經不太有方向感了,也許那就是城東的那個衛星城,也許是一個幻影,因為這是雨后,天空該有彩虹,有點幻影總是可能的。
張峰過了鐵路橋,心想現在離那個貓洞已經足夠遠了,這只是一條沒有走過的鐵路,但每一次的《第一時間》都會報道這條慢速的鐵路支線,上邊總會發生一些諸如水淹、道口堵塞或者是停運幾日的新聞,他自己是個記者,他曉得從這些不連貫的報道后邊發現這條鐵道的某種面貌,顯然他沒有失望,這個慢速線如他所預料的同樣會把他引向那個叉口,那兒的情況,他從那條省際公路去過,只是那已經有些日子了。稻田里不時會有一陣驚動的聲響傳來,不是鳥,但也不會是小動物,因為聲響實在算不得小,他想弄個究竟,但又無從下田,只能沿著鐵軌,冷漠地往前走。
4
鐵軌穿過一大片金黃的稻田,就抵達了小刀山南口,這塊平地是小刀山周圍少有的,它的其他幾個方向要么是低凹的,要么便抬了起來,只有這個南口是塊平地,從高速公路那邊下來,要繞過一道石橋,之后也能到這個南口,當然他前幾次來這個地方都是從公路過來的,從鐵軌走上這個南口,他先到的就是這個小刀山鐵道口,這兒是村級公路與鐵軌的交口,村級公路由西向東,連起店埠鎮和官亭鎮,大片的稻田從這塊平地往東西方向伸去,中間間或有池塘、河溝或者一些楊樹林,而這一塊真是奇地,他以前在公路上開車時也發現過,但這次從鐵軌上走來,感覺很是不同。小雨還在下,他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幾經反復,很重地壓在身上。道口那間鐵道值班房里,冒著熱氣,從窗外看,也許是爐子在燒水,或者是別的什么,他沒有往里喊人,他曉得那個老高,肯定在前邊那個小飯館里。
他從道口上了小站臺,過了兩間鐵道房子的后沿,然后沿向西的公路,略微轉了個彎,就到了那間豐樂飯館。他那次做采訪時常到這家豐樂小飯館,甚至還在里邊那張桌子上寫了一篇稿子,那次的事是老高出的。老高一般除了在值班房,肯定就在這家小飯館。他掀開珠簾,進去了,果然在拐角那間小房里,老高正在吃菜。老高看見張峰來了,瞪著眼睛,閃著光,一下子拍了桌子,說稀客來了,喊店主快來,你看什么人來了。店主劉大林從廚房那邊過來,見是張記者,連忙掏煙,說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大家對他印象都很好。這也難怪,一方面他是個有名的記者,另外那次岔道口發生的事情,在報道上他做的很不錯,老高和劉大林他們,還有村子里的人,都覺得張記者不僅報道得真實而且有人情味,什么人情味?張峰坐了下來,讓劉大林到廚房去忙他的,他只是順道過來,進了飯館,看老高在喝酒。
待會兒,老高相信張峰是真有閑情的,他哪有什么考慮呢。張峰對老高說,你中午不在道口,在這喝酒啊。老高說,中午這幾個小時沒火車過,你知道我就是愛喝個酒。他對老高喜歡喝酒的事,心中有印象,因為那次劉村的劉麥家的老牛被火車撞了,就是他沒放拉桿才出的事,幸虧是頭牛啊,要是人可怎么辦?老高在周圍幾個村子人緣還不錯,但人家也都知道他是憑親戚關系才在鐵道值班室搞了活干,可他已經干了二十多年了,現在幫他忙的那個親戚早就不在了,但他還能在鐵道上干這個活,想必鐵路上邊也都不那么討厭他,讓他干著吧。老高也知道那次火車撞牛的事故外邊記者來的多,一下子很注重安全了,倒是張峰的報道是其他人報道的基礎,他寫得多好,他說老劉不僅拉了桿子,甚至老牛撞開欄桿到了鐵軌上,他老高還上去拉牛呢。
老高給張峰也倒了杯酒,跟他敘起上次的事情來,說是敘舊,不過也就是年把的事情,況且從這個報道過后,張峰跟老高像結了朋友一樣,他已經來過幾次了,老高也知道,張峰跟他妹妹高芳芳是很能談得來的。老高嗜酒,每天都喝,他在鐵道上掙的錢有一半都花在劉大林的館子里了。張峰喝了酒,也進入了狀態。劉大林隔會兒來坐坐,也陪他喝一杯。不過張峰見劉大林坐三分鐘就把他請走,讓他去炒菜,他跟老高正胡侃呢,對于他妹妹高芳芳的事,老高一般從不問起,只有張峰自己有時提一下,比如這次他就問老高,你妹妹高芳芳,他在店埠還習慣吧。老高說,還行,芳芳她想到省城呢,畢竟店埠小了點。張峰講,唉,店埠也不小,再說她在鳳凰廠再做幾年,現在在那兒做保管員,她人也活絡,遲早還是會到省城去的。老高說她妹妹真不是種田的命,現在這個妹妹是他最心疼的了。老高比他妹妹芳芳大了接近二十歲,其實對妹妹比對孩子還要感到疼愛,張峰勸老高不要擔心芳芳,有他在呢。老高喝一杯酒,臉上一泛紅,把白瓷杯敲得脆脆響,對張峰說,你對我們不錯啊,真不錯。張峰說小聲點,外邊還有人吃飯呢。天色快要轉暗了,外邊人也不少,張峰讓老高不要喊話,慢慢講。
老高又回憶上次張峰寫報道的事,他總講,你寫得真好,說我去鐵道上拉牛,哎,真好,我也還真是想過去拉牛,可我哪顧得到呢,我在爐子旁邊呢。酒一陣陣往上泛,眼睛都是紅的,耳朵也聽不見,火車不就那么直直開過來的么?讓老高不要大聲,可這家伙就是不聽,他比張峰要大上十來歲,雖是個農村人,但在鐵道上干了二十多年,也像個國家公務員似的,在農村還是吃得開的。他在小飯館嚷嚷慣了,張峰越提醒他小聲,他越是不聽,張峰就在他頭上抵了一下,他有些難堪,不過馬上笑了。哎,誰讓他是張峰呢,要不是他,自己鐵道值班的工作早保不住了,要不是他,妹妹怎能到店埠的鳳凰廠上班,再說他這么來,真是玩玩,還不是要交我這個鐵路上的朋友。對,這話還曾真是張峰說過的,就要交你這樣可靠的有意思的朋友。幾十年如一日,堅守鐵道口,多么不簡單。
人喝了酒,就容易動情,他老高也沒什么愛好,就愛喝幾杯,他只是個看鐵道口的,又不是司機,憑什么不能喝酒啊。對,能喝,他曾經鼓勵過他。老高跟張峰又喝了一杯滿的,說是我倆誰跟誰,他應了他一聲好,這老高就更加的爽快,到門外要酒去了。不知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有一聲大點的響動,緊接著張峰聽見他在外邊跟一個什么人爭了起來,他沒有動,他想等老高回屋來再說。老高回來了,頭發有點亂,可能在外屋被什么人揪了一下。張峰問他,沒事吧你?老高有點委屈。張峰出去了,老高也站起來,走到門邊那,劉大林在柜臺那兒呆呆地站著,只見張峰把那個剛才跟老高動手的人的衣領揪了下來,罵了句,你她媽的,到外邊去。這人年齡跟老高差不多,像是本地人,又像是個城里人,張峰判斷不準。
那人跟張峰出了屋子,來到外邊的水泥地上,水泥地離馬路還有一小段,那人把手表解下來裝進口袋,看來他不是好惹的。張峰沒有動,什么動作也沒有,老高在飯店門口站著,那人揚起手朝張峰打來,張峰讓了一下,張峰想自己到底是個文明人。但文明人也不能吃虧啊。這時他看見館店門口地上有一把刀,刀背很厚,刀口也鈍,雖不鋒利,但刀很厚實,他向飯店門口走,那人在后邊推搡,并乘他不備踢了他一腳,他已經到飯店墻下,提起那把刀,這時那個人呆住了,看這個文明人拾起刀,反而不知道怎么辦了。他是提著這把鈍刀,反而把那人逼到了水泥地中央,那人不退了,再退就退到公路上了。他同桌的那些人有的要往外撲,劉大林在那跟他們說,別再動手了。他是把那個人逼到中央,都不再動,他把刀拎高些,但還是沒有舉起來,那個人矮了下去,他成功地封住了他的咽喉,鎖緊了他的衣領,罵道,老子劈了你。他罵得多么威嚴,那人只能坐到地上,低下頭,可能是哭了。這時,天慢慢黑掉了。
5
天已經黑定了,這個被張峰用鈍刀逼在地上的男人和他們那一桌的幾個朋友具體是什么時候撤出劉大林的小飯館,坐在里間的張峰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以說就是在把這個先是跟老高鬧別扭欺侮老高的男人逼到地上滅了他的威風之后,他才真正感到自己跟老高一樣也是需要好好地飲上幾杯的。當然,他,如果說實話,實是在太累了,他仿佛是睡了三天三夜,但曾經的事情誰又相信呢,也許只有鬼才相信心情這么糟糕,還能安睡三天三夜,他想即使是自己也是不能相信的。他叫劉大林再拿白酒來,劉大林原來就很尊敬這個張記者,現在又見他把鄰桌的人制服成那個樣子,文武雙全,簡直十全十美,喝什么都不在話下了,況且下午他跟老高沒有喝多少,老高不時跑到站臺那邊去,現在每隔半個多鐘頭就會有火車過,他哪能安心喝酒,真當他是酒囊飯袋啊,他還要工作呢。張峰這下不高興了,說老高,你陪我喝酒,別跑前跑后的,你別那么當真可好。他先這么說,老高不聽,但他重復了好幾遍,老高也不耐煩了,他滿飲一盅,對他說,哎,老張啊,這是你來了,我不能給你丟臉,不然別說是喝這點酒,就是喝到天亮,我也不怕,對付火車我有辦法呢。
劉大林站在隔門布簾那兒笑。外邊似乎有小雨,反正才七點多鐘,時間還早,在這里就沒有什么時間概念,管它到底幾點鐘呢。他喝酒的速度不快不慢,只是沒有停止片刻的意思,這讓老高有點受不了,他想你這喝的也太綿了,他還要跟張峰啰嗦,張峰就瞥了他一下說,給你講好話,你還當真了,把你這職業搞神圣了,我怎么沒聽見有火車聲啊,啥火車來啊。老高只是陪笑,他心想老張你肯定酒喝進腦子里了,這么多汽笛聲你聽不見啊。老高被他催,因為他速度跟老高不一樣,老高節奏被搞亂了,只得跟他訴苦說,我晚上在這里喝酒,本來是心安的,可是有你在,我不安。他邊說邊苦笑著,又望著布簾下的劉大林,似乎想讓劉大林給他解圍。
劉大林又端上一盤炒肝尖,對張峰說,張記者啊,你對我們鄉下人真不錯。這下反而讓老高不高興了,他可不當自己是農村人,我是鐵路上的,對,鐵路上的。劉大林應知道。到底搞什么鬼?張峰質問這個老高。老高悶著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對張峰說,不是我不能在這喝酒,可我還是有點過意不去,我在鐵道中間拴了條狗呢。狗?張峰很詫異地問,老高只好如實說,其實晚上我常在鐵軌中間拴只狗,它坐在枕木上,兩邊拉著鏈子,狗一叫,我就出來,當然張峰明白喝酒時拴個狗在鐵軌那兒,多少是個辦法。可是今天不行,你張峰在,我不能給你丟臉,我不讓狗叫了,還是自己去小房那安全些。張峰也覺好笑,火車,即使是慢車,貨車,都有個表,再說值班室也有電話,何必讓動物來折騰?劉大林在旁邊聲援老高,說老高真是負責,多條狗,多雙眼睛啊,萬無一失。真實,這倒是很好的新聞,張峰想老高也真有你的,拴條狗,自己就能抽身來喝酒,虧你智商高,點子多,才能穩保自己喝點小酒,來來來,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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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老高喝酒,嘮叨個沒完。他這樣的形象是老高以前沒有想到的。他跟老高說,你別看我寫報道,為你打抱不平,其實我煩心事也不少。老高見他倆喝得多,吐真言,自己心里反倒不痛快,其實雙方雖然因為一次火車道口撞牛的事故互相認識了,但說到底大家本來都是陌生人,要不是后來發展成他跟老高妹妹有了那樣一種熟悉的關系,并且幫了那么多的事,老高自己倒也沒準備跟這個城里人走那么近的,老高曉得他這人有來歷,可以說是個非凡的人。不過男人只要幾杯酒下肚,還是會看出個究竟的。他倆都閉口不談高芳芳,這即使在酒中他們也還都要保全一點自己獨個兒的處世哲學或者說一點點隱私,老高他明白得很,他知道怎么一回事,他是個老酒鬼,一年到頭哪天不喝酒呢,就憑這幾杯能把他怎樣,當然他行動上有點遲緩,畢竟在火車道口干了二十年,怎么講,他也是在農村有點養尊處優,不干農活,每天過著小日子,自己雖沒什么大盼頭,但自在逍遙,他這種狀態,張峰很羨慕呢。他說上次之所以寫新聞幫你,就是看你人不錯,日子也過得不錯,你是個好人。老高憨笑,自顧喝酒,他喝得很慢,可以看出來老高很有酒品,不像他張峰兇猛喝酒,他是有情緒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厭其煩地每每點到那個叫白雪的男人,雖然他話不連貫,也不愿意吐露過多這個白雪與他剛離婚的前妻溫小婉之間的關系,但是老高明白說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好在,溫小婉跟他離了婚了,這也算不得特別令人氣憤的事了。然而,就是這個白雪讓他在心中過不去,每喝一口小酒,都要奇怪地嘆口氣,摔一下筷子,罵道,我不相信治不了他。他要治他,這一點老高是聽出來了,也好,人是有脾氣的,老高是把張峰給看出幾分了,他要治這個叫白雪的男人,那么這個白雪肯定很討厭。老高是被他這么給越來越激將起來了。當然張峰也不是醉,他心里清楚得很,在這個鄉村小站的小飯館跟一個朋友聊白雪,那是不礙事的,再說他能怎么樣?他總是會認真地聽我講下去的。老高還是每半小時往道口那邊跑,不像他一直坐在這個里間,又品酒,又說話,有時還跟劉大林講幾句笑話,氣氛多好。
但是,仿佛又有什么不安,這個情況在老高看來,跟下午與那幾個人打架有關,老高是個有經驗的糊涂人,心想打了架,就不管了,這行么?不過他是佩服張峰的,又不能跟他講,我們下午打了架,現在恐怕得談談這個?張峰不管下午的事,老高有點著急,老想著他把鈍刀壓在別人衣領上,別人吃得消?老高是個有時間概念的人,他對張峰說,老張啊,我們恐怕喝得不少了。張峰說,你也不叫我張記者了,這很好,叫我老張,你看,我們倆兄弟,在這么個小地方,還是人五人六的。老高聽出對方舌頭大了,看他眼睛,也辨不出他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但是他情緒低沉下去了,在老高耳邊交待了幾句,老高聽得不是很清楚,不過他說得很明白。他說,我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高你記住,我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高點頭說自己記住了。兄弟這么重要的話能不記住嗎,就這么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張峰說的這個人就是白雪,他媽的,叫什么白雪,老高也憤恨不已,就憑這名字,也完全應該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張峰他似乎醉了,也許他只是要這么個狀態,他一再叮囑老高說,你記住啊,真要記住,我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高不得不更加的嚴肅,因為他小聲地在他耳邊說,在山后,在小刀山北邊。他還要問,張峰壓低聲音,怕劉大林或者店里的別人聽見,只對著他耳朵說,小刀山北邊,那里的事情。他說得很小,但足以讓老高聽明白了。
7
傍晚時被張峰用鈍刀抵住脖子的那個男人叫劉鶴,其實當地人對他的情況并非不明白,只是這些年他都在外地打工,在上海南京一帶是賺了些錢,再回來時人們不太注意上他而已,這一點老高跟開飯店的劉大林也都如此,不然要依他們早年的記性,他們也未必這么草率地讓張記者在跟人有了糾紛之后還在這里呆上這么長時間。不過老高一直酒不斷,他是在那晚天黑之后到站臺上去拴狗,并在沿墻那兒解手時才突然想起那個打架的家伙應該就是劉鶴。他到飯店廚房去跟劉大林說,劉大林起初也想不起來以前的劉鶴跟下午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當然店堂里還有其他人回憶起那人就是劉鶴,其實明白了就是劉鶴,讓老高有些不放心,但他不想掃張峰的興,管它呢,他是城里人,又是記者,豈會怕一個打工歸來的村民。他沒往張峰面前提這個人,當然這正是事情不可預料之處。
那晚他們喝到十點半,還是劉大林老是說自己飯店要關門了,弄得張峰有些生氣,加上連酒鬼老高也說實在不能喝了,張峰才作罷。后邊的時間他都是在跟老高鬼頭鬼腦地交待什么關于那個白雪的事情。看得出來他是很憤怒的,不過老高是把事情記到心里去了,朋友嘛,就應該如此。從飯館出來,老高有點犯愁,他心想留他住在這不行,他走又怎么辦。張峰在飯館屋后拐向站臺口這邊的水泥沿那兒解手。老高的煙頭冒著紅火,他喊老高,老高說,不早了,老張,你怎么回去?我到公路前邊村口那兒叫個面包車送你走。往村口那?張峰問。老高說,那有面包車,包個車子也不要幾個錢。老高知道他是下午從鐵道那里晃過來的。老張解完小溲以后出來到彎路那兒,下邊有個小臺階,可以直接下到老高的值班室。雖然這會兒沒有火車,狗是拴在鐵道中間,一切都很安靜,他看到有兩個人推自行車從道口那邊過去,遠處還能聽見人說話。村口那里有不少房子,燈都還亮著,他是下了臺階,沒進老高的值班室。在值班室往北邊去,那里有一道小坡,小坡有一條為了抄近路而踩出來的顏色發白的彎路,老高就是從那條彎路下去,上土公路,再準備去公路的,以便到村口那兒叫車。老高剛從彎路下去,看到上邊站臺那有個人影,他后背發涼,感覺異樣,于是停了一會兒,他開始往回走,他意識到上邊有推搡拉扯的聲音,但他跑不快,他沒法跑快,從彎路上來了,果然上邊的張峰跟另外一個人扭在一起,又分開了。在老高和他們中間隔著值班室,還有收攏起來的柵欄。他愣住了,那個和張峰扭在一起的人就是劉鶴,他扭的時候還沒有拔出刀子。老高從值班室那邊過來。顯然他意識到了什么,從腰后掏了一下,一把長而細,帶尖口的長刀深深地扎進了張峰的肚子,他甚至沒覺得疼,只感到肚子上插了把東西,然后他腿一軟倒在了地上,劉鶴見他倒下,指著身后呆若木雞的老高說,我他媽最恨這號人。老高這才醒悟過來,撲上來要抓這個劉鶴的頭,劉鶴只一拉,便把他甩開了。劉鶴沿剛才老高走過又返回的彎路下去了。老高彎下身看躺在地上的老張,老張意識還有,但刀子太深了,他對老高說,你,他又指了指值班室。老高把他連抱帶拖弄到了值班室,一路都是血,在床上,他還在淌血。老高打了120,值班的接線員說最早也要從店埠醫院來車,三十分鐘。他又給高芳芳打電話,說張記者他快要不行了。
8
高芳芳是在張峰被劉鶴捅死后的第三周才到醫院檢查發現已經懷上他的孩子,醫生建議她做人流,她沒有找人商量,在醫院樓下徘徊了兩個多鐘頭,其間也沒給任何人打電話,她想也許在這個地方是待不了了,店埠和省城都有他們秘密生活、同居的影子,要想忘記很難,要想記住什么也很難,她匆匆回到了店埠的廠里,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反正那工作也是張峰給介紹的,現在他死于非命,自己遲早也是要離開這家工廠,再說工廠也不是她長久留步的好地方,她知道她跟他一樣都喜歡南方。殺人兇手劉鶴在事發第二天上午就被捉拿歸案,案件很簡單,事發的那個禮拜,公安局,還有張峰的朋友跟她有過接觸,既是安慰她,同時人家也錄了她的口供。她是在他還沒咽氣的時候接到她哥哥老高打來的電話,等她趕到鐵道口值班室,他已經死去,什么遺言也沒有,更何況她本來也不過就是他的一個隱秘的朋友。她是很傷心,很傷心的,但傷心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
她要往他偶爾跟她提起的南方去,那兒有好的天氣,有許多陌生人,更重要的是有大海。她在認識他之前,就愛寫詩,這是她在鄉村高中畢業以后的生活中,惟一堅持的一點嗜好,可以說,她的詩寫得很好,并且張峰是理解她的,她也明白張峰之所以幫他,不單純是因為他跟她哥哥由于一則火車撞牛的新聞報道成了朋友的緣故,更重要的在于他是喜歡她的,她確信他是由于這一點才跟她產生了感情,并且把她從鄉村弄到了店埠的工廠,讓她成了一個小城里的人,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看看外邊。她卻不想收拾東西了,對于她和他來說,也許孩子是可以說明問題的,假如要留在店埠,即使可以寫詩,她還是會有太多的抑郁,現在想來,離開店埠離開省城,離開本省,都是充分必要的。留在這干嘛?
他死于非命,她懷了他的孩子,她去了南方。她先是在廣州,然后在佛山,后來她到了順德,那里河流密布,交通發達,有高樓,也有平房,有全國各地的口音。租了房子,找到了一家工廠,在那里干活,活不重,做包裝封口的。別人先是沒有看出她懷了孩子,她寫詩,倒是很快傳遍了工廠,工廠不太在意。在她住處那一帶,女孩子們都曉得她寫詩,為了肚里的孩子,她很少哭,因為那樣對孩子不好,干嘛要那么抑郁呢?她什么都懂,跟張峰好了一段時間,她從他那里學到了不少,如今這些東西都在她新寫的詩中,所有的記憶、經歷以及那些與他和哥哥有關的事情都寫在了詩中,這些詩作有些發在報紙上,有些發在刊物上,有些上了網。她,高芳芳,有了些許名聲,這名聲真管用,使她在這南方的小城,有了立足之地,站穩了腳根。是要感謝生活,還是要緬懷那逝去的人?不過她甚至不了解他,至少是了解的太少,以至于她甚至無從追憶。除了寫詩,她也給她在鐵道口值班室的哥哥寫信,她想也許他根本不看信,信到不到也無所謂,她只想哥哥是他的朋友,哥哥應該知道他跟她不那么簡單,再說,哥哥又哪里知道他們早已秘密相愛,她已經懷上了他的骨肉。
有人說,在鐵道口守了二十多年的老高是自己結束自己的一生的,也有人說,他在被鐵路機務段停掉了他的看道口的工作之后,非常地寂寞,一直沒有搬出那間值班室,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有了魔力,當別人來宣布他已經被鐵路局停掉了看道口的工作時,他倒是顯得沒有反應,因為在他來說,他曾經的工作是有目共睹的,人們都說他是個好人,但人家也都清楚,幾年前那個與他結交為朋友的記者張峰也就是因為他而死的,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假如不是為了他,不是因為火車撞牛的事,他們何曾能認識,再說那個殺人的劉鶴到底也是先跟老高有了爭執,后來才是張峰上去與他扭打,乃至在晚上被他捅死的。老高在被辭掉鐵路工作之后,更兇猛地喝酒,也許他死于酒精中毒,飲酒過度,導致肝病,他甚至沒到醫院去化驗。最后幾年妹妹高芳芳從廣東寄來的信給了他許多安慰,他從沒有給妹妹回過信,妹妹寫信給他講的大都是張峰的事情,對于張峰和妹妹他心里明白得很,他們是怎樣好上的,怎么好的,他不太清楚,但他知道妹妹懷了張峰的孩子。
孩子出世,成長,慢慢的都有三四歲了,有時她也會在信中偶爾提一下孩子,但說不了什么,看來她在那里過的是另一種生活了,這樣也好,總比在這個地方好。他丟掉了工作,但他沒有跟妹妹說,他沒有搬走,恐怕也是為了便于收她的信。他也不想讓妹妹了解他現在的情況,對他這樣的人,實際上還有什么退路呢,然而真相終歸是包藏不住的。老高脾氣不大,被辭掉了工作,和他交往的人也少了,其實他一直想跨出一步,想找那個叫白雪的男人,因為那次張峰被捅死前,一直跟他嘮叨的便是這個白雪,雖然當時是酒醉,但張峰他不是沒有腦子的人,他一再跟他說,我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說得很清楚。
現在老高每日喝酒,少有清靜的時候,但他頭腦里清楚的記得那個張峰跟他說過我是遲早要把他弄死,他還問老高,你幫不幫我,老高那時在笑,他說過我要幫你的,我要幫你弄死他,這句話只是他講給他聽,劉大林他們都沒聽到,他自己記得很清楚。張峰說那些話的當晚就被劉鶴捅死了,但是他還活著,他老高還活著,他好多回都有夜里順著鐵道走到城里的想法,要是能把那個人干掉也好,他常這么想,但問題是他從沒有這么做過,他曉得這件事不那么好做,再說他之于白雪,實在是太少信息,只知道有這么個丑陋的名字,其他的一無所知。而且張峰是在酒醉時說的,到底要他怎么樣?老高他沒底啊,于是再喝酒,甚至有一天他沒再醒來,永遠地合上了眼睛。他就葬在小刀山北側,那兒有一個坑,是老高自己在前些年挖的,他沒跟任何人交待,但劉大林他們曉得,他挖了坑在小刀山北門,于是他們就把他葬在那里。
10
打工詩人高芳芳出名是在她打工的南方,她的出名無非是由于她寫詩,而同時她的身份卻是一個從內地赴南方艱辛勞作的打工妹,但她的詩到底有多好呢,人們也說不出來,況且并沒有多少人在這個時代還堅持讀詩,詩人成了罕見的品種,而更罕見的倒可能是高芳芳這個人本身。她拖著個孩子,南方謠傳她的身世,謠傳她跟一場千古奇絕的謀殺案有關,實際上只有少數人知道她那些詩里隱秘的感情或許正來自于她那特有的內地生活經歷,但她始終沒有跟任何人講起。就在老高去世不久,高芳芳帶著她為張峰生下的孩子回到了內地。這也是她五六年前去廣東打工后首次回到故鄉,故鄉的媒體不知道她回來,假如獲悉她回來,難免會發個消息,內地詩人也很多,她的特殊身份或許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她就跟當初離開內地去廣東時一樣,這次回來也是靜悄悄的。孩子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她跟媽媽之間已經有了很自然的默契,從不過問她的身世,也許她曾問過,但難保媽媽沒有責罵她,反正這次回故鄉來,她跟媽媽一樣是沉默的。
她帶她下了火車,在賓館住下,然后,她帶她從車站坐小巴到了小刀山鐵道口,跟六年前他被殺死時還是一樣的,景況沒有改變,房子、水泥臺階、值班室,還有一塊菜地似乎都跟時光一樣,特別靜謐,沒有任何時間剝蝕的痕跡。她拉著孩子的手,劉大林的飯店已經換了主人,店門頭沒變,火車站的欄桿還是那顏色,只是她哥哥已經不再值班,他已經作了古,睡在了小刀山北門。是啊,時間只對人有效,往往也只對有經歷的人有效,有時,她都記不得自己是個詩人,詩人有什么重要的。她握著孩子的手,孩子的這六年都在南方,她對媽媽的故鄉陌生得很,她想應該讓孩子跟這樣的地方親切些,但是故人呢?也許,什么都沒有了。往事對于高芳芳,或許不僅僅是那個張峰被捅死的夜晚,還有別的,還有他們認識時,他帶給她的那一點新鮮的觸動,他給她的那些書,講給她的那些外國的名字,還有他經歷中的往事,她知道他也許也是不幸的,至少他不平靜,他是怎樣挨上那一刀子,又是怎樣堅持了一陣,卻沒法見她最后一面。她甚至記得在那之前的幾天,他們見過面,他久久地摟著她的胸,柔軟地插在她隱秘的小腹,她都記得。
孩子掙了掙他的手,她們在鐵軌上走著,靠近值班室,別人看著她,也是一個有點年老的男人,沒法認出她來,但這樣一個人似乎跟她的哥哥一樣,也許也喝酒,也許不喝,誰知道呢?他面色那么焦黃,想必身體也不會太好。孩子終于掙開了她的手,孩子往鐵軌北邊的一道坡地去,那兒正是張峰那晚往下走,再扭頭回來的地方,那地方很特殊,要么下去,要么上來,要么上值班室、鐵道口、柵欄,要么下公路、下地、去小街,那個地方人容易回頭。孩子往那兒去,這是個上午,陽光很好,氣氛溫和,她懶得讓孩子停住,隨她去吧。
孩子終究沒上那個拐彎處,因為就在值班室后墻那兒,孩子遇見了那只大黃狗。啊,大黃狗!孩子向媽媽叫道。媽媽這才過去,她一下子認出了這條大黃狗,那是六年前,它幫著她哥哥看鐵道,拴在枕木上的。她看出來了。那時狗雖然壯實,那才一兩歲吧,現在它明顯老了,這從眼睛上能看出來,這狗還是哥哥托她在農村逮的呢,她記得抱它來值班室時的樣子,不足一尺長,現在它多長。高芳芳看著孩子,也看著黃狗,說不出話。大黃狗不兇,當然也許它沒能認出她來。打工詩人在詩里寫過大黃狗,現在見到它,她很辛酸。小女孩走近大黃狗,好奇地近近地盯著它,大黃狗趴了下來,狗爪子向前伸,小女孩也蹲下來,回頭對媽媽說,大黃狗認得你。媽媽不說話,扭過頭,眼睛濕得很,她慢慢地退了下去。
她以前知道張峰的前妻溫小婉曾在省城規劃院下屬的一家企業上班,應該是個會計,或者是個辦公室文員,他曾經并不回避談論溫小婉,但他跟她提醒過那是個非常厲害的女人,她吃得開,玩得轉,早已不在企業上班,她在外邊的身份是個外貿公司的頭,她名下有著好幾家企業,她也知道那些開在溫小婉名下的企業,應該來自于她在生意場上的百變靈通。她玩得轉,這是他意識到他們無法在一起待下去的原因之一,關于他和高芳芳的關系,他活著時,高芳芳來不及想,到他猝不及防地被人意外殺死了,她也還是不明白。生活過得真快,這次,她決心要見一下這個溫小婉,其實打聽一個人并不難,她是通過規劃院,一個溫小婉以前的同事得知她的情況的,別人聽說是來打聽溫小婉很樂意幫忙,大約之前的人際關系很好,另外一個情況是她現在終于過回了她之前的生活,她是個能折騰的女人,她又結了婚,當然不是什么叫白雪的男人,是另外的人。她那五六年前的公司都已經倒閉了。
高芳芳見到她是在一條叫作新亞的巷子里,巷子寬,像一條通道,路邊有樹,里邊空間開闊,巷內還有彎道拐口,她是在通向一個居民區的拐彎處見到那個曙光雜貨店的,店面不大,但貨物很多,生意不是很好。或許是因為下午,或許是因為碰巧,反正沒什么人。她從沒見過溫小婉,溫小婉也沒有見過她,她們面對面站著,就在店面外的梧桐樹下。她老去了許多,憑樣子就能看出她確實老去了許多,再不是當初張峰活著時跟她傳播過的前妻的模樣,她對她說,我叫高芳芳,她說我就是溫小婉,她們就這樣站著。溫小婉笑了笑,拿了瓶礦泉水給她,溫小婉是個心氣很高的女人,雖然只是開個雜貨店,但她還是堅持得住的,她的男人就在店的后堂,只要一吱聲,或許就會出來。高芳芳不想見到這樣的人,見到溫小婉也就夠了。這時她倒想問問,但是問不出口。
溫小婉搓了搓手,靜了一小會,恢復了神氣,她終究是個很風光的女人,她不是什么家庭婦女,不是女詩人,也不是女官員,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領她往店面的北頭走。高芳芳跟著她,溫小婉在前邊,她跟在后邊。到了巷頭那兒,她站住了,她對高芳芳說,兩年前,你哥哥也來找過我,差不多也是在這個地方,我跟他說,別問白雪是哪個!他不信,他要問,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全城人都知道,老高就是要為張峰做點事,說白了,不就是要找白雪算賬么?高芳芳說,那是我哥哥的事。溫小婉說,那時你哥哥他身體不好,肝不好,一眼就看出來,滿嘴的酒氣,我還要扶著他,不然他要倒呢。高芳芳想得出哥哥是個什么樣兒。溫小婉問高芳芳,你不也想問么?白雪是什么樣,誰是白雪,最關鍵的,不是每個人都討厭怎么一個男人叫他媽的什么白雪么!這可說到點子上了,當初張峰也這么罵的,什么人不搞,搞一個叫白雪的男人!這事多大?嗯?溫小婉攤著手問。
12
高芳芳跟溫小婉說她這次是帶孩子從南方回故鄉。孩子?溫小婉頓了一下,沒有再問下去。她自己跟張峰還沒有孩子呢,盡管他們曾經有婚姻,可他們沒有孩子,但高芳芳跟他有孩子。溫小婉似乎想強調孩子并不能說明問題,比如她現在跟一個做小生意的人結了婚,剛才高芳芳在雜貨店里還見到過他的背影,假如需要溫小婉也完全可能跟他有一個孩子,但目的在什么地方呢。對,她追問起高芳芳她這次回來的目的,然而高芳芳沒有跟她說,實際上也許她關心過到底那個白雪是個什么樣的男人,但問題是這個白雪又是什么意義?
她倆都很猶豫,然而溫小婉還是把她引到了白雪的住處,那是一處黢黑的水泥墻留下的一道建筑門空,可以看見曾經的腳手架,還有用剩的磚塊壘成的小小的階梯,向著右邊是一道淌水的深溝,然而即使從這道門空進去,左右暫且不說,即使是直著往里,先要下一道坡,再之后會有一棟后現代城一般的新樓,很驚奇地立在這堆破爛的圍院建筑中,而那些低矮的建筑彼此難分,歪斜地靠在一起,也有路單獨撇開這個院子,似乎往有水的溝渠那兒延伸而去,那邊有小樹林。這一塊地方,顯然是溫小婉長期往返的,她一再問高芳芳,你到底要見他吧,要見白雪吧。如果她不問,也許高芳芳自己也要問自己,終究要不要見呢,她倆就站在門空這兒,她想引她走,但她不動,她就跟她講,她現在真是什么都不在意了,你真是不懂我溫小婉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我能縮能伸,我能高能低,我也受過苦,遭過害,但高芳芳,你看,我對人你可都看見了。她是沒什么講不出來的。高芳芳既有些厭惡她,又有點莫名的敬佩,當然她是個能干的女人。
她把她往左邊引,那兒有低矮的灌木叢,前邊是水溝,還有一道水泥閘,這一帶是環城河的東引河,這一點高芳芳還明白的,但為什么在這個地方建了一棟這么高的樓,這是誰的主意?不過她離開這地方已經六年了,這六年什么不能發生?她有點著急,不想再耽擱太多的時間,溫小婉問她,你小孩鬧嗎?怎么說呢?高芳芳沒法講清楚她的孩子,再說這樣來講孩子也似乎更加的讓人暈乎,總之孩子她什么也不了解,這一點倒是事實。她們暈乎乎的情況大致相同,至少高芳芳是這么看的,但溫小婉可是個有準備的人,她說過她接待過她哥哥老高,現在對于高芳芳她倒是可以讓她了解清楚到底白雪是個什么樣的人!
最終溫小婉把高芳芳領到了這片建筑群差不多最拐角的一棟院子,院墻同樣是帶水漬的水泥墻,有些水泥已斑駁脫落,露出青色的灰磚,院中沒有樹,只有幾株草莖樣的東西長在墻頭下邊,在外邊都可以看到,在這個位置你才發現原來那個后現代的高建筑在環城河的對岸,離這里有兩座拱橋隔著。院子里傳出一股腐爛的氣息,她告訴高芳芳,白雪就住在里邊。她想白雪原來離自己已經這么近了,院子的門是半開的,房門也是半開的,下午光線不錯,這河邊有不少老樹,所以光影交雜,應該說這倒有了好風景一般,高芳芳就怔在院門那兒,右手扶門框上,感到有水漬從木頭上浸出,門也快要腐透了。這與當初張峰說過的多么不同,那時他好像提到過這個白雪,提到過一個叫白雪的男人,和他那做大生意的前妻溫小婉多么風光,可現在,高芳芳到了白雪住處了,覺著不對啊。她沒有立即進去,就僵在門那兒。溫小婉說她自己每天都要來。屋子共有三間,如果你進去,你就會看到白雪。
屋子,她知道肯定很潮濕,甚至屋頂上的落葉也潮滋滋的。天空中有鳥低低的飛過,高芳芳也抬不起頭,有很沉的東西壓在那兒。白雪就在這院中的房子里,房子很潮濕,發霉,濁渾,壓抑,甚至骯臟,雜亂,在看得見的一扇窗戶的外邊曬著中藥樣的木渣,還有一塊斷磚壓著一只毛絨絨的舊玩具,假如再伸頭,看得見兩三只花盆,里邊的浮土正發著鐵黑的光澤。這就是故鄉啊,跟南方不同,那也很潮濕,但潮濕中有一種剛烈的決絕的氣息,在這環城河邊,在這個叫白雪的男人的院子外邊,她只感到白雪十分特別,讓他呆在那吧,讓他永遠呆在那吧。她終于說出這句話,讓他永遠呆在那吧,她發現溫小婉滿臉的皮膚都暗暗地隱隱地拉緊著,她很不自在啊,她想也許她是讓她進去,讓她看一看白雪。但是,不!
13
女兒一定要帶走那條她舅舅的大黃狗,她的這一點要求,高芳芳起初是不同意的,這次回故鄉來,她對女兒的看法是,或許就不應該帶她一起回來。當然她也早就明白是應該讓孩子回故鄉看看,她出生在南方,但是她生命的第一刻,是在故鄉的,那個叫作張峰的男人是她的父親。真是悲傷,真是往事不能重提,但帶她回來是有道理的。不過女兒有女兒自己的想法,她要帶走那條大黃狗,從她到值班室第一次跟大黃狗見了之后,便跟大黃狗有了特別的好感,似乎她都不想多問有關那個在道口守路的舅舅的事情了,她要這條大黃狗。大黃狗也老了許多,不過,孩子眼中呢,也許不這么看,再說大黃狗差不多跟女兒一般大,至少不比女兒小,女兒要把它帶到南方去。但是,媽媽高芳芳很著急,她告訴女兒我們沒有時間了,我們要馬上走,我們要離開這,我們要回到南方去,我們要立刻動身。女兒不同意,女兒問媽媽,以前你沒說沒有時間啊,怎么就沒有時間呢,還早啊。媽媽說,你不懂事,你小孩子懂什么?沒有時間了,媽媽告訴你就是沒有時間了,媽媽確實是真的感到沒有時間了。女兒哭了起來,并且停不住,這使高芳芳的心情難以平靜,她害怕自己急躁起來,她知道要是自己急躁起來,事情可能更加難以收拾。她要女兒聽話,答應了女兒,只要帶走大黃狗,就不要跟她談任何條件了,不許鬧,不許哭,不許跟媽媽慪氣,現在媽媽有情況,心情不好著呢。可是媽媽,你有什么情況呢?女兒問。高芳芳沒法回答她,跟她講什么好呢。
她只好帶著女兒回到了小刀山鐵道叉口,果然那只大黃狗還是站在上次見到的地方,那個臺階的中部。女兒跑過去,拽著大黃狗的頭,啊,大黃狗。詩人高芳芳覺著那大黃狗的腦袋就跟孩子舅舅的一樣,她現在得相信女兒真有眼光,最起碼比自己好,她倒也是直接,想把大黃狗帶走,就跟媽媽鬧。高芳芳想要不是來帶走這大黃狗,完全可以乘上午的飛機離開故鄉了,但現在不行了,時間雖然還要爭取,但事情已然這樣,有條大黃狗一起回南方,也許并非沒有別的好處,但什么好處呢?她自己也不甚明了,但這只好是自己堵自己的嘴了。可時間真是不能這么瞎耗著,時間不能耗下去。女兒拉著大黃狗的耳朵,下了臺階,上了水泥沿,然后到了鐵軌那兒。
中午溫暖的陽光照在鐵軌上,一直向前方看去,鐵軌要轉一個彎。女兒向著那拐彎的鐵軌看,小刀山蜿蜒的南側坡底正和稻田與土路交錯著退縮。女兒、大黃狗和高芳芳沿著這鐵軌向南邊走,高芳芳知道張峰被殺的那天中午,他就是沿著這條鐵路慢慢從城北那邊走來的,向這小刀山走來的,現在女兒和大黃狗走在前邊,她自己走在后面,她想不要催促女兒,女兒有女兒的考慮,女兒知道她應該知道的事情。大黃狗在鐵軌左側長小草的石子上走著,女兒走在鐵路中間,高芳芳在后邊。女兒問,媽媽,這次回來是看爸爸和舅舅的啊。媽媽說,是啊,爸爸和舅舅,可他們都不在了。女兒說,知道不在了,但你不是說他們不在了,也是在嗎?在心里邊啊。媽媽說,你記得這個就好,一個是爸爸,一個是舅舅。女兒說,是啊。她不停地看表,又看太陽,又看鐵路,但她沒有再催促女兒,她想女兒回來一趟不容易,她長這么大,第一次回故鄉,既沒有見到爸爸,也沒有見到舅舅,真是不容易,不再說她,隨她吧。她們和大黃狗就這樣向著南邊走去。
晚上,她帶著女兒坐上了飛機,大黃狗是交給了貨運公司辦理寵物專運。在飛機上,她再次看表,低著頭,女兒看著窗眩,靜靜地看著忽兒有點發暗的故鄉的機場那空曠的草坪。她眼睛不時地盯著前邊登機口那兒的布簾,一個接一個進來的旅客,都是陌生人。女兒的小腿晃著,手里捏著一只糖果,她問媽媽,那個溫阿姨為什么要給我糖啊。是啊,糖果是溫小婉給的,溫小婉沒有見到她女兒,說實在的,很難過的人,都是,不見也罷,誰能受得住呢。這糖果真甜。女兒跟媽媽說,溫阿姨真好,這糖好甜,女兒又問,這糖叫什么名字,回到順德你還要買給我吃。媽媽說,叫硬糖果。女兒說,硬糖果,記住了。她跟女兒說話,眼睛卻盯著登機口那兒,突然從頭頂的某個按鈕中發出了滋滋的聲響,這是廣播啟動的聲響。她嗓子提起來了,緊抓女兒的手松開來,頭昂了起來,女兒望著她,嚼著硬糖果,看著媽媽,媽媽問女兒,你吃糖吧,再吃。
女兒還是望著她,但廣播還是沒有響起,她勾著頭,又不想礙著女兒,朝窗弦外看,只有很小的角度,她看見有車子向飛機這邊開來,廣播還沒有響起,這時她真是有些按捺不住了。這時隔著通道有一個人碰了她一下,問她,有什么事嗎?她搖了搖頭。飛機怎么還不起飛啊,登機口那兒已經沒有人上來了。她再次勾著頭,又看見了之前那輛車子,上邊閃著紅色的警燈,她決定認真地打量一下,似乎在移動,但很慢,終于向著這個停機坪駛來,她看到了碩大的航空圖案,是導引車。她縮回了位子,廣播又滋滋地響了兩下,但聽不到聲音啊,她就這么捱著,聽不到廣播聲。空姐已經站到機艙通道的中間和前部,微微地笑著,她想聽廣播到底響了沒有,里邊會有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