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到油菜坡小學來教書,到今年已是第五個年頭,說句心里話,我早就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我在縣城里談了一個女朋友,教育局長給我許過諾,說我們一結婚就調我到城里去。我那個女朋友長得不怎么好看,臉上有好多黑芝麻似的斑點,從外貌上說壓根兒配不上我這個白面書生,我和她談,圖的就是進城。本來我們說好今年結婚的,可我未來的岳父大人堅決不同意,他說今年沒有立春這個節氣,是個寡婦年,還說寡婦年結婚生不了孩子!沒有辦法,我只好在這里多呆一年了。
油菜坡小學條件差,這里的工作累和生活苦都是可想而知的。不過我對這些倒還無所謂,在這里,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孤獨。學??偣仓挥形液托iL兩個老師,校長就是本地人,他每天晚上都回家里去住。學校放學又早,每天下午四點鐘以后,校園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按說,我可以去村子里交一些朋友,這樣可以使我的生活空間變得大一點。但是,有可能和我成為朋友的人都出外打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了那些老人和兒童,再就是一些實在脫不開身的婦女。有的時候,我當然也會用備課和改作業這些工作來排遣由孤獨而引起的煩惱與痛苦,但更多的時候,我卻是做什么都沒有心思,只能一個人傻坐著發呆。
今年春季到來以后,我的狀態開始發生了一些改變。油菜花開始綻放的時候,一個姓龔的老頭突然在學校操場下面開了一個小賣部,應該說,所有的變化都是老龔的那個小賣部引起的。小賣部主要賣一些便宜的雜貨,經常會有三兩個客人光顧,我特別無聊時也會到那里去走一走,有時買點什么,有時什么也不買。去的次數多了,便有幾個學生家長漸漸和我熟悉起來。后來,就有幾個學生家長開始趁我沒事的時候跑到學校來找我。經常來學校找我的有三個人,都是女性,一個叫董玉芹,一個叫羅高枝,還有一個叫胡秀。董玉芹和羅高枝都是學生的母親,胡秀是一個學生的姐姐。在我的印象中,她們差不多都是分頭來學校找我的。她們每次來,除了談她們家學生的情況之外,還喜歡和我談談她們的私人生活。
2
董玉芹第一次來學校找我,是為取她女兒丟在教室里的一把雨傘。當時是下午五點鐘的光景,學校操場上的陽光還十分明亮。董玉芹那天穿著一件黃毛衣,與油菜花的顏色差不多,頭上梳著一根長辮子,扎辮子的絲帶也是黃的。也許是那件毛衣偏小吧,她的胸脯就顯得特別鼓,好像隨時會把毛衣脹破似的。董玉芹的女兒讀二年級,我很快帶她去教室找到了她女兒忘在課桌下的那把雨傘。從教室出來,我禮節性地邀她到我宿舍去坐坐,她一聽臉就紅了,如一個羞澀少女。但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默默地跟我進了宿舍。
我先讓董玉芹在我的寫字臺對面坐下,接著給她倒了一杯水,隨后我也在寫字臺前坐了下來。董玉芹只喝了一口水就放下了茶杯,然后把她的那根長辮子握在了手里。她沒有正面看我,眼睛落在自己的腳上。我感到空氣有些沉悶,就主動問到了她的家庭情況。她的話很少,我問一句她答一句,有點兒派出所查戶口的味道。我問,你們家有幾口人?她說,三口。我問,哪三口?她說,女兒,我,還有我丈夫。我問,你丈夫在干什么?她說,在廣東打工。我問,他打工幾年了?她說,五年。我問,他多長時間回家一次?她說,開始半年,后來一年,再后來兩年。我愣了一下問,你丈夫回家怎么越來越少了?她想了想說,太遠,也太忙。董玉芹一直低著頭,所以我無法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但我聽得出來,她回答我的問題時,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簡直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聽起來細若游絲。
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無比沉重,像是有人在我胸口壓上了一塊鉛板。我覺得董玉芹太可憐了,年紀輕輕的,卻幾年見不到丈夫一面,完全是在守著活寡,這樣的生活也許比黃連還苦!我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頭也歪下去了,仿佛有人在我脖子上砍了一刀。大約過了七八分鐘,我猛然抬起頭來說,我想問你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可以嗎?董玉芹說,你問吧。她仍然低頭看自己的腳,她的腳上穿著一雙手工做的布鞋。我遲疑地問,你丈夫一隔幾年不回家,你想他嗎?她雙手揉著自己的辮子想了一會兒說,當然也想。我問,那你想他的時候怎么辦?她沒想到我會這么問,先是抬頭一愣,然后又迅速低下頭去,壓低聲音說,能怎么辦?忍著唄!我說,你丈夫也太殘忍了!我話音未落,董玉芹猛然起身說,賈老師,我該走了。她跟我道別時把臉揚了一下,我發現她流淚了,兩串淚水像蚯蚓一樣在她的鼻溝里爬著。
我沒什么事,就出門送了董玉芹幾步。為了讓她的心情輕松一點兒,我靈機一動說,董玉芹,其實你可以在村子里找個相好的。董玉芹聽了一驚,馬上用責怪的口吻說,賈老師,你怎么能開這種玩笑?我一直把她送到了老龔的小賣部。小賣部門口蹲著一個長絡腮胡子的男人,他一看見董玉芹就說,你找一把傘怎么找了這么久?董玉芹說,你還沒走呀?絡腮胡子說,我一直等你呢!董玉芹說,誰讓你等了。待董玉芹和絡腮胡子走后,我問老龔,那絡腮胡子是誰?老龔說,他叫趙家山,住董玉芹家附近。羅高枝是一個潑辣的女人,走路風風火火的,說話快嘴快舌,人也長得高大,兩條大腿又長又圓,從后面看上去就像一匹漂亮的母馬。羅高枝來學校找我之前,我在小賣部已經知道了她的許多情況。她很不幸,丈夫前年在九女溝磷礦死了,是礦洞塌方砸死的,尸體埋在礦山下至今沒有挖到。丈夫死后,她一直帶著兒子和她公公生活在一起。她婆婆在她嫁來以前就死了。我在小賣部見過羅高枝的公公程巖松,他雖然七十多歲了,但身板看上去還挺硬朗,每餐都能喝半斤白酒。他那天就是到老龔的小賣部來打酒的。
羅高枝的兒子在我們學校讀四年級,他有些調皮,喜歡欺負女同學,所以我就帶口信讓羅高枝有空來找一下我??谛艓С鋈サ漠斕彀?,羅高枝就來了,當時我正在宿舍門口的水池邊洗一條褲頭。羅高枝一來,就把我朝水池旁邊一推,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在幫我搓那條褲頭了,弄得我很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們就站在水池邊談了她兒子的情況,她說都是他爺爺把他慣壞了,他爺爺家三代單傳,就把孫子看得特別嬌。羅高枝談完她兒子后沒有馬上走,她突然向我提出了一個帶點兒法律性的問題。她說,她丈夫死后,她本來想帶著兒子改嫁的,但她公公說,你改嫁可以,孫子不能帶走??伤稚岵坏脕G下兒子,所以至今沒有再嫁人。羅高枝問我,賈老師,你說我能帶走兒子嗎?我給她抱歉地笑笑說,對不起,我不是學法律的,還回答不上來。羅高枝看上去能干又勤快,她三下兩下就幫我洗好了褲頭,還親自幫我晾在了曬衣繩上。
我第一次見到胡秀,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上午,當時我正在教室里上課,密密麻麻的雨點打在房頂的瓦上,發出如泣如訴的聲音,讓人聽了很傷感,心里一扯一扯的。讀完一段課文,我扭頭朝窗外看了一眼,猛然發現窗外正有一對大眼睛注視著我。那對大眼睛仿佛會說話,好像在說要我出去一下。我馬上走下講臺,走出了教室,然后走向那一對大眼睛。這對大眼睛就是胡秀的,它們像兩只百靈鳥落在兩道彎月似的眉毛下面。
胡秀那天是來給她妹妹請假的。她站在教室的屋檐下對我說,賈老師,我妹妹今天不能來學校了,她要在家照護我媽,我媽的病又犯了,我得上老埡鎮給我媽買藥。作為她妹妹的老師,我對胡秀的家境略知一二。胡秀的父親兩年前就病死了,母親接下來又長年害病,她上面又沒有哥哥姐姐,所以胡秀實際上就成了當家人。我問胡秀,你媽是什么病?胡秀說,心臟病,一年四季離不開藥。我說,治心臟病的藥,村里醫務室也有,你何必要跑那么遠的路去老埡鎮?胡秀說,醫務室買藥不能賒賬,老埡鎮獨活藥房的李老板可以給我賒賬的。我曾經在老龔的小賣部見過那個李老板,當時他來找老龔幫他代收柴胡和黨參。李老板五十多歲,頭頂上的頭發都掉光了,看上去像頂著一個葫蘆瓢。我還記得老龔叫他李疏財。
胡秀很快撐著一把黑雨傘走了,她要急著去老埡鎮為她媽買藥。我沒有立刻進教室,我用我兩只憂傷的眼睛把胡秀送了好遠。胡秀才二十出頭,本應該過一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可她太不幸了,這么早就背上了如此沉重的十字架??粗銚沃谟陚阍谟曛写掖冶甲叩谋秤?,我的眼淚終于沒能忍住。
下第三節課的時候,雨停了。我忽然想起要去買幾根蠟燭,這段時間經常夜間停電,一旦停電什么也看不見。我走到小賣部門口時,意外地看見了胡秀,她正在向老龔借錢。胡秀說,你就可憐可憐我,借我一點兒錢吧,我媽正睡在床上疼得喊命呢!老龔說,我不是不借你,手頭的確沒有錢,前段時間賣了幾百塊,昨天都進貨了。胡秀慢慢地轉過身來,我又一次看見了她那一對大眼睛,眼睛里仿佛裝著絕望。胡秀這時也看見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你要多少錢?我問。一百。她說。我馬上掏出錢包,抽了兩百塊錢遞給她。快去買藥吧,多的錢給你媽買點兒補品。我說。胡秀頓時驚呆了,一對大眼睛陡然變得更大了,簡直有雞蛋那么大。胡秀顫著兩只手把錢接過去,對我說了一聲謝謝,然后就往村委會的醫務室跑去了。
胡秀走后,我有些納悶兒地問老龔,胡秀說她要上老埡鎮找李疏財賒賬買藥的,怎么又找到你借錢了?老龔說,她本來坐車上了老埡鎮的,也找到了獨活藥房的李疏財,可是那個老雜種這次卻一反常態,他說賒賬可以,但胡秀必須答應他—個條件。我問,什么條件?老龔說,那個老雜種要胡秀嫁給他!我驚叫了一聲說,天啊!過了一會兒,老龔又說,李疏財還說,只要胡秀答應嫁給他,以前所有賒賬都一筆勾銷,以后想借多少借多少。胡秀當然不答應,李疏財那么大一臺年紀了,還結過幾次婚,而胡秀呢,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黃花閨女啊!老龔講到這里,我的肺差點兒都氣炸了。老王八蛋!我情不自禁地罵了一句。
3
夏天到了,天氣逐漸燥熱起來,知了在學校操場邊的樹上扯起嗓子叫個不停。這天夜里,我正敞著門在宿舍里改作業,羅高枝出人意料地來到了我的宿舍。她是輕手輕腳進的門,我發現她時,她已站在我旁邊了。羅高枝穿得很少,上面是一件方領衫,開口很低,連乳溝都看得見;下身穿著一條白短褲,那短褲真叫短,大腿根兒都沒包住。羅高枝的這身打扮讓我看了心慌,我不敢多看,趕快把眼睛移開了。
當時已是夜里十點鐘,我不知道羅高枝這么晚了來我宿舍干什么。以前她也隔三差五來我這兒坐坐,但都是在下午或者傍晚,還從來沒有夜晚來過。我有點兒緊張地問,你找我有事嗎?她說,沒什么事,天氣悶熱睡不著,就來你這兒走一走。她一邊說一邊把她那兩條白花花的大腿晃了一晃,晃得我眼花繚亂。我希望她離我遠一點,就指著靠墻的一把椅子對她說,你坐吧。羅高枝卻不坐,她說坐著熱。她說著居然還朝我靠攏了一步,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氣息,有點兒像剛從松樹上流出來的新鮮松油。這種氣息讓我感到恐懼,我一下子大汗直冒,嗓口那里干得厲害。
我慌忙離開寫字臺,退到了門邊上。稍微平靜下來后,我對羅高枝說,你還是早日改嫁吧。羅高枝低下頭說,我公公不讓我把兒子帶走,那我就只好等我兒子大了再考慮嫁人的事,我不忍心丟下兒子不管,他畢竟是我生的。我說,你這樣不是太委屈你自己嗎?羅高枝聽我這么說,猛然把頭揚了起來,用兩只明晃晃的眼睛看著我,她張了張嘴唇,好像要對我說什么,但她什么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羅高枝突然用手在她右邊的大腿內側拍一下,嘴里同時叫了一聲。我忙問,你怎么啦?她說,蚊子咬了我的腿。我說,對不起,忘了點蚊香。羅高枝問我,你有風油精嗎?我說,我給你找。我去找風油精時,羅高枝把我宿舍的門關上了。我問,你關門干什么?她說,我要擦風油精呢,蚊子咬的不是地方。我把風油精遞給她,她馬上埋頭朝她大腿內側擦了起來。擦了一會兒,羅高枝突然用異樣的聲音對我說,賈老師,你來幫我擦吧,我看不見傷口。事情到了這一步,傻瓜也知道羅高枝想干什么了,況且我還不是傻瓜。但我沒有答應她。這倒不是因為我有多么正派,事實上,羅高枝一來到我的宿舍,我的心就有些不平靜。我之所以拒絕她,主要原因是我害怕,我害怕惹出什么麻煩來。如果惹出麻煩又被我城里的女朋友知道了,那我就進不了縣城了,弄得不好就要在油菜坡呆上一輩子。因此,我必須努力克制住自己。我用嚴肅的聲音對羅高枝說,時間不早了,你還是早點兒回去吧!我邊說邊打開了門。
羅高枝沒有馬上離開,她突然哭起來。我這個人有點兒怕女人哭,女人一哭我的心就軟。我先從紙盒里抽出一片紙巾遞給她,然后說,對不起,你別哭了!羅高枝慢慢地接過紙巾,一邊擦淚一邊對我說,賈老師,讓我在你這里呆一會兒再走,好嗎?我問,為什么?羅高枝垂下頭說,我想等我公公睡著了再回家,不然他總是敲我的門!羅高枝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難言之隱。我沒有再催她走。那天晚上,羅高枝一直在我宿舍坐到十二點才離開。
4
天氣越來越熱了,我的女朋友從城里給我買了一臺電扇,托一位熟悉的班車司機給我帶到了油菜坡小學。收到電扇時,我心里激動不已,心想我的女朋友雖然長得差一點,但心腸還是蠻好的,屬于心靈美的女人!我的宿舍是—個套間,外間是客廳,里間是寢室,中間隔著一面木板墻。我把電扇提到寢室里安裝好,當第一縷涼風吹到我身上時,我忍不住喊出了我女朋友的名字。
就在我女朋友給我帶來電扇的這天傍晚,董玉芹抱著兩個西瓜,來到了我宿舍的門口。西瓜是她自己種的,她說送兩個給我吃了好解渴降溫。董玉芹這天穿了一件彈力體恤,胸脯越發顯得豐滿,兩個高凸的乳峰差不多有她的西瓜那么大。我一邊接她的西瓜一邊看她的乳峰,看得她滿臉通紅,她似乎還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我把西瓜放到門檻邊的時候,董玉芹走過來小聲對我說,賈老師,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說幾句心里話。我說,請說吧。董玉芹左右瞅瞅說,進屋說好嗎?我于是把她請進了宿舍,兩個人一起坐在客廳里。
董玉芹這次比以前話多了,她一進門就說到了她丈夫。她說,我真傻,我一直以為他回家少是太遠太忙舍不得花錢,現在我總算是弄明白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是花心了!我一驚問,你怎么知道他有別的女人了?董玉芹說,前天我回了一趟娘家,碰到一個在廣東打工的人,他是剛剛從廣東那邊回來的,我說了我丈夫的名字,問他認不認得這個人,我沒告訴他這個人是我丈夫,只說是我的一個熟人,我怕說是我丈夫他不說實話,事情巧得很,他正好認得我丈夫,說我丈夫在那邊認識了一個貴州的打工妹,兩個人經常在一起。我真傻!董玉芹對我說這件事時,并不是顯得很氣憤,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我想,她肯定是早已氣麻木了。
我站起來給她倒了一杯水,勸她不要太在意,說這樣的事情如今多得很,千萬要想開一點兒。董玉芹喝下一大口水說,我已經想開了,我就是想開了才來找你的!她說這話時給我擠了一個眼神,眼神怪怪的,讓人感到有些不對勁。我正納悶,董玉芹突然問我,賈老師,你還記得上一次你跟我開的那個玩笑嗎?我愣愣地問,什么玩笑?我記不清了。她紅著臉說,你當時建議我找一個相好!我忙說,對不起,我的確是給你開玩笑的!她說,可現在我不把它當玩笑了。我一愣問,你這是什么意思?董玉芹說,我現在真的想找一個相好,不然我太劃不來了!我聽了非常吃驚,心想當時真不該和她開這樣的玩笑。我沉默了一會兒說,董玉芹,你不能為了報復你丈夫就這樣,萬一過不下去可以離婚的。董玉芹馬上說,也不全是報復他,主要還是為我自己,我也是個人啊!再說,離婚是不可能的,已有孩子了,離了對孩子不好!董玉芹說得很堅決,看來她是鐵了心要找相好了,所以我就沒再說什么。
天在不知不覺中黑了下來,我起身去打開了燈。在我開燈時,董玉芹突然去把門關上了,她說開燈就要趕緊關門,不然蚊子會飛進來。董玉芹關好門,一轉身正好與我面對著面,她雙眉一挑說,賈老師,你幫我介紹一個相好吧!我嚇了一跳,連忙退后一步說,看你說的,找相好又不是找對象,怎么能介紹?董玉芹卻不管不顧地朝我走攏一步,用撒嬌的口吻說,不嘛,你一定要給我介紹一個!在情急之中,我猛然想到了那個叫趙家山的人,便趕緊對她說,有一個人好像對你有意思,你可以找他嘛。董王芹說,你是說的趙家山吧?我說,對,就是他,他長一臉絡腮胡子,很有男人的味道。董玉芹馬上說,他不合適!我問,為什么?董玉芹說,他長得還不如我丈夫呢,我要找,就找一個超過我丈夫的人;再說,趙家山的老婆是一個母夜叉,我和趙家山還沒怎么樣呢,她都罵罵咧咧的,如果我們真的成了相好,那她還不打死我呀!我心一沉說,那你就只好另外找了。董玉芹這時把眼睛眨了一下,含情脈脈地對我說,賈老師,我倒是自己看上了一個人,就怕別人看不上我!聽她這么說,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因為我已經猜出她看上誰了。但我卻明知故問,誰呀?董玉芹突然擴大聲音說,你!董玉芹真是大膽,她說著就雙手一張撲進了我懷里。
坦率地說,我不是一個正人君子,我也有七情六欲。打從董玉芹抱著西瓜出現在我門口的那一刻起,我心里的花花腸子就開始轉動了。但我是一個俗人,我總怕因小失大,總怕吃不了兜著走,總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不管董玉芹怎么暗示,我都裝聾作啞,不敢面對。然而,當董玉芹主動投懷送抱之后,當她的兩只熾熱的乳房緊緊地挨著我的胸脯的時候,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不顧一切地抱起了她,抱起她就往寢室里沖,一進寢室便直接將她仰面放倒在床上。
可是,正當我要躍身上床時,我猛然看到了我女朋友給我買的那臺嶄新的電扇。一剎那間,我感到驚恐萬狀,虛汗如雨,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董玉芹見我久久沒有動靜,便從床上坐起身來問,你怎么啦?我呆若木雞地站在床邊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后來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董玉芹迅速下床,雙手抱頭沖出了我的宿舍,然后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5
胡秀每次來找我,天上都在下雨,這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六月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正要關門時,胡秀打著一把被狂風吹翻的黑雨傘,在一道明亮如火的閃電中出現在我眼前。我迅速將她拉進宿舍,發現她全身的衣服都淋濕了。你怎么這個時候來我這里?我深感奇怪地問。我來給你還錢。胡秀說。她說著就從衣服口袋里掏出兩張濕淋淋的錢來。我又不急著用,你這么慌干什么?我用責備的語氣說。我沒有接她的錢。胡秀沒再說話,默默地把錢放在我的寫字臺上。
我以為胡秀還了錢就要走,所以也沒有讓她坐。可胡秀放下錢之后還靜靜地站著,一點兒走的意思都沒有。我仔細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頭發上和衣服上都在流水。客廳的洗臉架上掛著一條毛巾,我順手取過毛巾遞給胡秀,讓她把頭發上的水擦一下。胡秀接過毛巾沒有忙著去擦頭發,她突然抬起頭,用那一對會說話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我愣愣地問,有事嗎?她終于眨了眨眼睛說,賈老師,你能找一套衣服給我換換嗎?我說,衣服倒是有,可你都穿不得呀!胡秀擺擺頭說,不要緊的,總比穿一身濕衣服強。胡秀既然這么說了,我就只好進寢室給她找衣服。我給她找到了一件短袖襯衣和一條牛仔褲,然后放在寢室的方凳上。走到外間后,我對胡秀說,衣服放在里間的方凳上,你進去換吧。胡秀說了一聲謝謝,就走進了里間。把門關上。她進去后我說。可胡秀進去后沒有關門,只是把門虛掩了一下。
我背對寢室坐在寫字臺前,胡秀放在那里的兩張濕錢很快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迫不及待地問,胡秀,你媽的病好了嗎?胡秀在寢室里答道,稍微好了一些。我又問,你怎么突然有錢還我了?胡秀沉默了好半天說,李疏財給了我一筆錢。我一驚問,他不是不給你賒賬了嗎?胡秀忽然降低聲音說,我答應嫁給她了。我頓時從寫字臺前彈了起來,大聲問,什么?你發瘋啦?胡秀突然哭了一聲說,我家前后欠他一萬多,他天天來逼債,我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嫁給他了!我的心劇烈地疼了一下,像是被狗咬了一口。
外面這時響了幾聲炸雷,雨越下越大了。學校的固定電話安在我的寫字臺上,雷聲未散,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趕緊抓起話筒。電話是校長打來的,他說今夜風大雨猛,讓我去檢查一下教室的窗戶是否全部關好。放下電話,我就出門去檢查教室的窗戶。一刻鐘之后,我檢查完回到客廳,發現胡秀還沒從寢室里出來。胡秀,你換衣服怎么換了這么長時間?我有點緊張地問。胡秀沒有回答我,寢室里靜悄悄的。我頓時驚慌起來,什么也沒想就沖進了寢室。一進寢室,我就驚呆了,只見胡秀靜靜地睡在我的床上,一對大眼睛像兩扇洞開的窗戶正水汪汪地看著我。我有點兒不敢與胡秀對視,因為我已經發現她的眼神十分異常。我趕緊把眼睛移開了。在床頭柜上,我發現了胡秀脫下來的濕衣服。接下來,我又在那個方凳上發現了我為胡秀找出來的襯衣和褲子。這些發現,讓我一下子陷入了驚喜和恐懼之中。
胡秀這時輕輕地叫了我一聲。我沒有答應她,也沒有轉身看她。我背對著床,面朝窗子。窗子上的窗簾在外面的雷電中忽明忽暗。過了一會兒,胡秀開始說話了。胡秀說,賈老師,李疏財明天就要我去跟他登記結婚了,下個月就要過門。我今年才剛滿二十二歲,連戀愛都還沒談過呢!說實話,我真不情愿把我的第一夜給李疏財那個老東西,一想到要和他度過那個夜晚,我就感到惡心!這幾天來,我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沒能趁早談個戀愛,要是談了戀愛該多好啊,我可以在和李疏財拿結婚證以前把我最寶貴的東西獻給我的心上人!可惜,我沒有談戀愛,想獻連獻的人都沒有!可是,我總是心有不甘。今天,天黑的時候,我陡然想到了你賈老師,因為那天你主動借錢給我,讓我感動了好多天,所以我就,我就冒著大雨來你這兒了!聽胡秀說到這里,我的心差不多已經碎了。我情不自禁地轉過身去,目光直直地注視著床上的胡秀。胡秀的身上只蓋著一條薄薄的毛巾被,一個少女的美麗曲線清晰可見,楚楚動人。來吧,賈老師!胡秀深情地叫了我一聲。我把目光移到了胡秀那一對大眼睛上,我發現那一對大眼睛這時已經變成了兩團火。
我沒有理由拒絕胡秀。我朝床走了過去。我很快走到了床邊。我彎下頭去,慢慢地張開嘴唇,輕輕地吻了一下那對大眼睛??墒牵斘乙焓秩コ赌菞l毛巾被的時候,客廳的電話嘹亮地響了起來。我想肯定是校長打來的,他要詢問所有窗戶是否關好。
我馬上從床邊離開,匆匆跑到外面客廳去接電話。將話筒貼到耳朵上一聽,我一下子懵了。電話是我女朋友從城縣打來的。她說縣城今夜電閃雷鳴。她說她感到心驚肉跳。她說她怎么也睡不著。她說她心里好牽掛我。她說她想知道油菜坡小學打雷沒有。她說讓我不要急著把電話掛掉。她說她想和我多說一會兒話。聽著我女朋友從遙遠的縣城傳來的聲音,我禁不住心潮澎湃,熱淚洶涌。我握著電話久久沒放。我和我的女朋友在雷雨聲中互訴衷腸。我們一口氣說了半個多小時。
放下電話以后,我才猛然想起胡秀。正當我要重返寢室時,胡秀已從寢室里走到了客廳,我看見她又穿上了她那身被雨淋濕的衣服。接著,我又看見了胡秀的那一對大眼睛,眼睛里裝滿了淚水,看上去像兩個憂傷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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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坡小學七月初就放了暑假,暑假長達兩個月。我一放暑假就去了縣城,日夜和我的女朋友廝守在一起,直到假期的最后一天才回到油菜坡。我們是九月上旬舉行的秋季開學典禮,這時候的天氣已經不再炎熱,秋風也微微地刮起來,油菜坡差不多就進入秋天了。
入秋以后,我的生活似乎又恢復到了過去的老樣子。我是說,那幾個曾經經常到學校來找我的學生家長突然都不再來,孤獨又重新陪伴著我。與從前不同的是,每當一個人的時候,我懷想的事物變得豐富多彩了。在這日復一日的懷想中,我發現我已經無法忘記那幾個不幸的女性,并且非常非常地想念她們。
董玉芹的女兒已經升上三年級,她的模樣越來越像她的媽媽。有一天課間操時,我終于忍無可忍地把董玉芹的女兒叫到了教室旁邊的空地上。我問,你媽媽怎么這么久沒來過學校了?董玉芹的女兒說,她的腿斷了一只,每天拄一根拐杖,不能走遠路。我的心頓時一震。許久過后我問,她的腿是怎么斷的?董玉芹的女兒說,被一個人打斷的!我問,是趙家山的老婆嗎?董玉芹的女兒兩眼一輪說,你怎么知道是她打的?我苦笑一下說,瞎猜的!我一邊說一邊將董玉芹的女兒拉過來,讓她的頭在我懷里靠了好一會兒。
胡秀的妹妹秋季開學以后一直沒來上學,后來問校長才知道她轉學了,說她轉到了老埡鎮小學,我想她肯定是跟她姐姐一起走了。有一天,在老龔的小賣部,我偶然聽到老龔和一個顧客說到了胡秀,他們說胡秀嫁給李疏財不久,李疏財便把她多病的母親和讀書的妹妹都接到鎮上去了。末了,老龔說,胡秀也不算虧,雖說李疏財老一點兒,但他給她免了一萬多塊錢,還負責養岳母和姨妹,這樣的丈夫也并不一定好找啊!那個顧客說,你們不知道,胡秀虧得很,她年紀輕輕就患了間隙性神經病,一發病就光著身子在街上亂跑,實際上就是一個瘋子。我聽了大吃一驚,馬上走上去問,她是怎么瘋的?那個顧客說,誰知道是怎樣瘋的,聽她鄰居說,她新婚之夜就發病了,大喊大叫的,洞房花燭夜變成了大鬧天宮。聽到這里,我抑制不住地叫了一聲。天啊!我是這樣叫的。老龔和那個顧客聽我這么叫都一愣,四只眼睛莫名其妙地看了我好半天。
羅高枝的兒子在國慶節過后來上學時,膀子上戴了一個黑箍。開始,我還以為是他爺爺程巖松死了,后來一問才知道死的是他媽媽羅高枝。一聽說羅高枝死了,我就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悶棍,立刻就傻掉了。關于羅高枝的死因,很快就傳了出來,聽起來簡直是一個奇聞。一天上午,羅高枝和她公公程巖松在家里偷情,被一個入室行竊的小偷發現,兩人由于緊張過度居然分不開了。后來公公發出救命的呼聲,鄰居們才用擔架把公熄倆抬到老埡鎮醫院,醫生打了一針,他們的身子才分開。這件事情肯定不怎么體面,從醫院回家的當天,羅高枝就在門口的一棵樹上吊死了。羅高枝的故事是作為喜劇在人們口頭傳播的,只有我,覺得這是一個悲劇,所以我聽到之后淚流滿面。
秋天一晃而過,油菜坡開始下雪了。有位名人說,冬天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遠嗎?我想,春天既然已經不遠,那么該死的寡婦年馬上也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