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shù)乃篮凸霉玫某黾薨l(fā)生在同一個夏天,不過,爺爺?shù)乃劳龀霈F(xiàn)得更早一些。那時我八歲,我覺得自己能記得很多事。只是,那些事太老了,太舊了,都已沉落到水的下面去了,想要從記憶當(dāng)中打撈它們就必須潛水。一遍一遍地潛下去,閉著眼,用雙手在水底搜尋——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的肺經(jīng)受著一次次的考驗,而沉在水下的事與物又太多,它們?nèi)狈Υ涡颍袝r又會遺漏——我想,我的這篇文字也只能如此。
印象中,爺爺剛死去不久,姑姑的婚期就到了,它們挨得很近幾乎顯得相當(dāng)擁擠——物理上的時間并不是如此,它們相距有一個半月,可我的印象卻堅硬地那樣。我感覺,剛剛將那些為我爺爺?shù)膯适旅β档墓霉脣饗鹚统龃箝T,一轉(zhuǎn)身,她們就又嘰嘰喳喳回來了,連表情都沒來得及換,連鞋子和鞋子上面封著的白布都沒來得及換。只是,這一次,平日一直待在角落里的姑姑,不得不呈現(xiàn)出來。她變成那些姑姑嬸嬸們嘰嘰喳喳的核心,盡管她木木的。嬸嬸們說她在裝,她們伸出手指伸向我的姑姑,很快我姑姑在躲閃中笑起來,被我從記憶的水中打撈起的物件中,清晰印著她那時的笑容。那時我八歲,能記很多的事。只是,我記得她的笑容,卻無法用什么樣的詞來描述它。現(xiàn)在也不會,我的厚字典里一直選不出合適的詞。哪一個詞都有各自的局限。
等我一下。我要潛水。三十七年積累的記憶之水并不很深,但有些渾濁,和我姑姑有關(guān)的物件不容易撈到,她從來都不是顯性的,在我們家顯性的是我奶奶,我母親,我二叔,姑姑像是他們投下的影子。我爺爺也是那樣的影子,可我記得他病倒前染布的姿勢,以及躺在炕上最后幾日的煎熬,它沒有沉在水里所以不需要打撈。
姑姑出嫁前夜的燈光亮起來了,它照亮奶奶的半張臉,照亮我媽媽和我父親的小半張臉。長凳的那邊還有蠟燭,可能不只一支,但進進出出、此起彼伏來串門的人將它們擋下了。一地的瓜子皮,還有起起落落嗑瓜子的聲音,許多的嘴嗡嗡地說話,亂哄哄的。五全嬸嬸家的妹妹用紅紙抹成紅嘴唇,不知為何突然地哭起來,盡管是在昏暗的晚上,她張大的紅嘴還是有點恐怖。屋子里有厚厚的煙,它們將燈光都變暗了。
那年我八歲,有著一副大人的模樣,我挺喜歡那副模樣,我是說當(dāng)年。我從煙霧的劣質(zhì)氣味中走出去,站在院子里,那些嘰嘰喳喳嗡嗡嗡嗡在墻的后面。大門外,掛起的燈籠有些搖曳,它的旁邊飛滿了大大小小的翅膀。仿佛是一層霧。那個年月,各式各樣的蟲子很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它們可能厭倦了飛來飛去的生活或者是生活一點點地拋開了它們。
姑姑也在院子里站著,她在一個相對黑暗的角落。我走過去,她問我,“以后會不會想姑姑?”我記得我沒有回答。盡管我已有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但我想不出出嫁意味什么,想不出“想”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只好發(fā)一發(fā)呆,沒有回答。
在我打撈起的記憶里,姑姑還跟我說,“你看月亮。月亮里有一個姑姑,她叫嫦娥。”我記得她說了這樣的話卻沒有記起月亮,那天晚上似乎根本沒有月光。必須承認(rèn)記憶的水流有些渾濁即使我用想象的砂紙進行一遍的擦拭。在物理的時間上,那個晚上是農(nóng)歷二十五,也不應(yīng)當(dāng)有月光出現(xiàn),可是,姑姑的的確確那么說了。也許她有自己的月亮。
姑姑還說過,“小浩要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要考出去。”她的手放在我頭頂上,“姑姑當(dāng)年上學(xué),一直都是第一。”她的手指有些特別的涼。
凳子上的人,進進出出的人稀了,散了,劣質(zhì)的煙味和遍地的瓜子皮還在,踩上去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二叔走進屋子。他將那條瘸腿顯眼地拖到長凳上,目不轉(zhuǎn)睛地嗑著瓜子。沒有人理他,只有一屋子的呼吸,奶奶的呼吸最為明顯,粗重。沒有人理他,他們之間也不應(yīng)該相互說話。奶奶,爸爸,媽媽,和我。姑姑似乎不在,至少不在我的記憶里,剩下的一家人努力嗑著瓜子,仿佛是一家找到食物的老鼠。我的心在跳,它加快了速度。
時間卻慢下來。它被奶油和亂草纏住了,粘粘的,生澀,緩慢。
終于,二叔拿下他的腿,將沒嗑完的瓜子丟在地上,一瘸,一瘸,搖晃著走出屋子。二叔剛走,奶奶就用她的小腳踢我屁股,“去,叉門!”她的語言里有惡狠狠的、咬牙切齒的成份。
只要潛水,我就能輕易將二叔和奶奶相關(guān)的記憶打撈上來,它們數(shù)量眾多,水底到處都是。打撈上來,我將它們先放在一邊,曬一曬,大概能防止發(fā)霉。此刻,我更愿意在渾濁的水中撈起和姑姑有關(guān)的記憶,可它們太少了,并且缺少凝結(jié),像泥沙一樣,并攏不牢便會從指間散去,流走。
姑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我睡在奶奶的炕上,在奶奶和姑姑東側(cè)。之所以總是感覺爺爺?shù)娜ナ篮凸霉玫某黾拗挥幸粔χ簟?赡芎湍翘焱砩系乃哂嘘P(guān):我睡不著。在一小塊位置上輾轉(zhuǎn),枕頭上似乎生長了刺猬的刺。“你總擠我干嗎。”奶奶用力將我推遠(yuǎn),但很快,我就又回來了,緊緊挨著她的背。“這么熱的天,你總擠我干嗎!”奶奶又用了些力氣,她和姑姑又繼續(xù)嗡嗡嗡嗡地小聲說話,幾乎就是她一個人說,沒完沒了。
說實話奶奶那夜的推搡在我心里種下了仇恨,的的確確的仇恨,多年之后我依然能觸摸到仇恨的小胚芽,好在它并沒有長成大樹。這根仇恨的胚芽,讓我很長時間在奶奶的面前充當(dāng)啞巴,堅定地不和她說一句話,有蜂蜜的饅頭不行,灶膛里的烤紅薯不行,即使炸油條也不行。“這個孩子!”我奶奶對我的行為很是不理解,她堅信我肯定受了我母親的挑唆,那段時間她們正在針尖麥芒,指桑罵槐,勾心斗角。
但我對奶奶的仇恨和母親沒有任何關(guān)系。它只關(guān)于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只要我一閉眼,我就“看見”躺在炕上的爺爺,他大口喘息著,嘴角是血跡和厚厚的痰,一向要面子的他赤裸著骨瘦如柴的身體,身上布滿了黑褐色的斑點,尿液一點一點地滴著染黃了身側(cè)的紙和玉米皮。重病時的爺爺就是那樣,他在我姑姑出嫁前的晚上又復(fù)活了,在我身側(cè),就在我的身側(cè)。我偷偷睜大眼睛,爺爺?shù)纳碥|不見了,可他粗重的呼吸還在,仿佛里面有痰有石子還有沙子——
奶奶和姑姑都說了些什么我一無所知。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炕的東側(cè),在我身邊不足半米的地方。在那里,我死去的爺爺又開始他的復(fù)活,他也許是來送女兒出嫁的,我姑姑卻沒能看到他。
我記得很清楚,那夜,很深很靜的時候,院子里忽然有了一聲巨大的響動,仿佛一件什么重物被丟進院子。姑姑探起身子,卻被奶奶按住了。“不用看。肯定是小二搞的鬼。他可不盼著誰有好。”姑姑真的就躺下去了,她默認(rèn)了奶奶的話,這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
“我害怕。”我終于鼓足勇氣,二叔的破壞行動拯救了我,“我要和姑姑睡!我要睡在你們中間!”
奶奶嗡嗡嗡嗡地說著什么,才不管呢,我飛快地爬起來,帶著滿身涼汗水,鉆進了姑姑的被窩。
將一塊和二叔有關(guān)的石頭從水中打撈上來,隨手甩向一邊,它和奶奶的那塊碰撞一下,然后疊在一起。好吧,那就說說二叔的故事。它不關(guān)于火焰也不關(guān)于灰燼。
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二叔是個瘸子,他的右腿短了一截并且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在村里孩子們總愛模仿二叔走路,他們學(xué)得像一群鴨子,他們學(xué)得很像。有時候,二叔笑嘻嘻地看孩子們走。指導(dǎo)他們的動作,二叔的笑容看不出蒼也看不出涼。
據(jù)我母親說,以前二叔可不是這個樣子,他的變化讓人吃驚。現(xiàn)在,我二叔是一家人的敵人,甚至是全村人的敵人。
據(jù)我母親說,以前二叔長得很英俊而靦腆,腿也不瘸,“都是那老妖婆害的。”她所說的老妖婆指的是我奶奶,坐在旁邊的父親用鼻孔哼上一聲,狠狠瞪她兩眼,不發(fā)一言。
據(jù)我母親說,二叔的瘸完全是奶奶一手造成的,是她心里的狠和惡在驅(qū)使,事實并不是這樣。我母親,出于她的私心夸大了奶奶的作用。事實上,事情的起因是,三年前的某個傍晚,二叔在奶奶的催促和咒罵下,懷著一千二百個不情愿走向鄰村西馬,他要去姑奶奶家討債,因為我奶奶得知姑奶奶在我爺爺?shù)氖掷锝枳呶逶X。
催促和咒罵都是在下午開始的,二叔的不情愿使他的行動一拖再拖,他甚至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空手而回——但一切一切都不能動搖奶奶的決心,她一定要將錢要回來,“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她甚至換了件衣服準(zhǔn)備自己上路。
二叔出去沒多久就回到家里,隨后,他又在吵吵鬧鬧的后輩簇?fù)硐滤偷焦玑t(yī)療所。那天我在家,但我沒有看到二叔,他被一堵堵后輩們包裹著,只是一聲聲慘叫能清晰傳來。他被抬走之后,地上有一大塊粘粘的血,上面落著幾只碩大的黑蒼蠅,怎么趕也趕不走。
二叔落下了殘疾,如果放到今天,他的瘸應(yīng)當(dāng)算作醫(yī)療事故——但在那個年月。二叔的受傷有兩種說法,一說是他走到村外正趕上兩隊紅衛(wèi)兵械斗,敗的一方從他身側(cè)逃走可我二叔沒想到躲閃,于是他被當(dāng)成敗走一方的紅衛(wèi)兵,于是棍棒交加……另一說法依然有紅衛(wèi)兵械斗。只是多了奔跑的牛——它們被其中一方用作武器導(dǎo)致另一方潰不成軍,二叔的骨折是因牛的踩踏而致……清醒過來的二叔對兩種說法都不否認(rèn),他說自己當(dāng)時被嚇傻了,同時又覺得很不真實,仿佛是一場重演的少年游戲。姑奶奶大病一場后將那五元錢送了回來。至死,她都沒有再來過我們家,盡管奶奶的咒罵總是提到她。
有了這個殘疾,二叔就變了模樣。從骨頭到肉到皮都變了模樣。我有一個好吃懶做的二叔了,有一個心懷鬼胎的二叔了,有一個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二叔了。在后來,他更加變本加厲,成為全家人的心痛和屈辱,這是后話。也可算做是前話,我的小說《生存中的死亡》曾記下二叔的作為,雖然部分略有夸張,部分則經(jīng)過簡略。
促使二叔變化的不只是他的殘疾,還有二嬸的離去,二嬸的離去與我奶奶有直接關(guān)系。二叔變成瘸子的第二個月,奶奶叫上銅頭叔金鎖叔,包括長旺哥和劉家四嫂,組成一支虛張聲勢的“捉奸”隊伍,悄悄溜進劉寶合家里,然后用力撞開了門。門并沒鎖。我的二嬸確實在場,她完全是一副平日串門的模樣,并沒有像我奶奶她們想象的那樣。而劉寶合,赤裸著上身,但這不能算是異常。捉奸隊伍里大部分的男人也都如此,這是辛集村男人們的習(xí)慣,不好有特別的猜測。
事情的最終結(jié)果是,二嬸連夜離開了我們辛集村,回到娘家,飛快地和二叔離婚,據(jù)說她后來嫁到了山東無棣。二叔在離婚之后還去過她娘家兩次,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知道他碰到了堅硬的釘子。“別想在我的眼睛里插針”,我奶奶說。“要是沒事,她早就哭啊鬧啊死啊活的了,要是沒事,我將我的眼珠子挖出來!”我奶奶說。每次說這些,都會導(dǎo)致雞飛狗跳碗筷亂飛,二叔就在那時候變了。他怨恨我奶奶,進而怨恨我們所有的人,仿佛是我們?nèi)液现\,將他一步步推向深淵。我所說的“我們”中間也包括我,那時我只有八歲。八歲那年我記下了很多事,能夠明顯感覺二叔對我的厭惡,惡毒和仇恨。多年之后,我讀到卡爾維諾的《分成兩半的子爵》,先回來的那半個子爵很像我二叔,假如二叔有足夠能力的話。這部讓我著迷的小說常讓我感覺一股莫名的冷。
文革后期,我父親因為“寫反標(biāo)”被抓起來關(guān)了七天,放出之后他反復(fù)說的一句話就是,“恍如隔世,恍如隔世”。我父親在反標(biāo)事件后更加膽小如鼠,這屬于后話。事件純屬子虛烏有,本來應(yīng)當(dāng)不難查清,可告密者的身份讓工作組的判斷縷縷出現(xiàn)失誤,他們說什么也想不到二叔會用這樣的伎倆算計自己的親哥哥。是我二叔告的密,他自己也承認(rèn),“是我告的,又怎么樣?難道這事他做不出來么?”
我奶奶,我母親,都屬于相當(dāng)厲害的角色,可她們對二叔卻毫無辦法。“這個寄生蟲”,我母親這樣叫他,又有什么用呢?我二叔,相當(dāng)堅定地充當(dāng)起寄生蟲,他一邊享受著寄生生活,一邊給他的“宿主”制造麻煩,不快,甚至災(zāi)難。離開這個家,他還是怯懦的,仿佛一條真正的蟲子。
潛水,潛水并不是每次都一定有效,我已經(jīng)多次空手而回了,記憶變得越來越渾濁,里面甚至被丟進了舊漁網(wǎng)。它曾被用來打撈過什么?它怎么會被丟棄,成為三十七年河流中殘余的部分?我想不起了。
不只一次,我想以姑姑為核心寫一篇小說,這個念頭真的由來已久。我為她設(shè)計了她所需要的關(guān)鍵詞,這些關(guān)鍵詞是:燒傷自己的火焰,孤獨,聰慧,不期待。在一個褐色皮面的筆記本上我這樣記下:“她內(nèi)心的敏感和她外表的平靜完全不成正比,然而她也并不精心呵護自己,甘于那種隨波逐流的、被安置的命運。我設(shè)想,她在二十歲前有過一場秘密的戀愛,完全的單戀,那個男人越來越屬于幻想,幻覺。隨著那個人的消逝她悄悄熄滅了自己全部的火焰,后來嫁人,波瀾不驚的嫁人,三十一歲死于難產(chǎn)。”我記下:“她有一個屬于個人的封閉世界,這個世界從未向任何一個人敞開,從未……”她是我的姑姑。一個隱在影子背后的人,她的來和去幾乎沒有聲息。我爺爺也是這樣。他的死亡和姑姑的出嫁在同一年的夏天,那年我還小,八歲,可感覺自己記下了很多事。
姑姑出嫁前我見過姑夫兩次,那時爺爺已經(jīng)病重,赤身裸體地躺在炕上,因為新姑夫要來,他的下身還蓋了一條舊床單。姑夫一走,奶奶就將舊床單從爺爺?shù)纳砩侠聛恚瑏G到一邊——這不能怪我奶奶,他已經(jīng)不太適合蓋衣服或床單了,因為他的小便不受控制,總是滴滴漏漏,有股特別的氣味。
姑夫來了。他顯得木訥,忐忑,緊張,又有點心不在焉。那年我八歲,一直緊緊跟著他盯著他看,我的跟隨更增添了他的緊張。不知他說錯了一句什么話,屋子里的人都猛烈地笑起來,只有我爺爺和姑夫沒有笑。那時,我爺爺已不會笑了,他的耳朵、眼睛都仿佛是一種無用的擺設(shè)。
姑夫第二次到來并不比第一次來情況好多少,雖然他帶來了我愛吃的酥糖。他的話又引起了哄笑,我母親將那句話抓在手上在不同場合重復(fù)多次,以至一向平和的姑姑都帶出了臉色。他來去匆匆,我只是知道他是一個木匠,給姑姑做好了板柜。
受一個人的挑唆(我忘了是誰),我吃完姑夫帶來的酥糖,直著腰板喝令我的姑姑:“你不準(zhǔn)嫁給他!這個人不好!”我說得相當(dāng)響亮。當(dāng)時,屋子里面圍滿了人。
姑姑是怎么回答的?我的肺里嗆進了水,可依然沒能將她的回答打撈出來。她肯定回答了,肯定。
不止一次,我想以姑姑為原型,寫一篇怎樣的小說,我將她設(shè)計成大家閨秀,設(shè)計成李清照式的才女,可不將趙志誠給她,只給她一個商人,一個木匠。我設(shè)想,小說從一樹桃花的緩緩飄零開始寫起,語調(diào)緩慢,綿細(xì),粘滯,滄桑,多少帶有些華麗。我設(shè)想,她整日和詩書,和自己的琴聲為伴,平靜地待在后院的閣樓上等待出嫁,準(zhǔn)備接受任何一個被父母選擇好的男人為自己的丈夫。她將心掛在了遠(yuǎn)處,高處。她并不是很漂亮,我要強調(diào)這一點,并不漂亮。她有我姑姑的聰慧和敏感,毫無掙扎地將自己交給粗糙的生活,安于角色的扮演。我設(shè)想她會在三十一歲死于難產(chǎn),和未出生的生命一起離開這個充滿責(zé)任和鬼火的世界,與我姑姑的結(jié)局一樣。事實上,姑姑的死亡發(fā)生在她二十六歲那年,我很想再多給她幾年時間,雖然我知道,多出的幾年對她未必是種享受。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桃花,依舊。記得我們家院子里也有棵桃樹,能開出滿樹水靈的桃花,但它在我爺爺去世之后也遭到了砍伐,早已了無痕跡。本來樹是可以留下的,都怪我奶奶的多嘴。她對前來搭靈棚和盤灶的人們說,離那棵桃樹遠(yuǎn)一點,別傷到它,隨后又打出我爺爺?shù)钠焯枺f,樹是我爺爺種下的,他活著的時候就愛到樹下坐坐。去年秋天,他大概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搬個凳子在樹下坐著,對著樹說,明年你可開花呀,明年你可開花結(jié)桃啊。我奶奶說得聲情并茂,她反復(fù)說,明年你可得開花呀,明年你可多結(jié)桃啊。
奶奶的話被二叔聽到了。
他拿來一把斧子,繞過眾人,對著桃樹的根部,用力,用著滿身的力,一直舍不得用出的力。沒人能拉得住他。奶奶沖過來,可她必須躲開二叔揚起的斧子,她大聲咒罵,她的咒罵甚至加快了二叔的速度——等我父親和姑姑奪下二叔的斧子,桃樹已被砍到了中心,再無繼續(xù)生長的可能。“你沒看到盤灶礙事么?灶能盤到炕上去?有它在,進靈棚都沒法進,你讓我們趴在外面,陪外吊?……”二叔的嗓門更大,他臉漲得通紅,身子還一竄一竄,像被抓住脖子的鴨子。
我偷偷看見母親,她遠(yuǎn)遠(yuǎn)站著,一副冷漠的表情。
那棵桃樹,最終還是被砍掉了。第二天,二叔又拿出他的那把斧子,仔細(xì)清理著高出地面的樹根和斷茬,“別把人給絆倒了。”二叔彎著腰,抬著屁股,在那里揮動斧子的背影異常難看。
我的母親,曾經(jīng)是辛集村上的婦女主任,這一點有據(jù)可查,不屬于虛構(gòu)。那時叫生產(chǎn)大隊,那時叫向陽公社紅旗大隊,我是村上的小社員。那年月,她的懷里揣著一本厚厚的斗爭哲學(xué),看我父親都是一副階級斗爭的樣子,特別是“反標(biāo)事件”出現(xiàn)之后。可她,卻基本沒說過我姑姑的壞話。
“你姑夫根本配不上她”。即使現(xiàn)在,姑姑離開人世已三十幾年,提到她,母親都會嘆氣,“她要是生在城里。”唉。她的意思是,姑姑不該生在這樣的家里,“她唱戲也唱得好。演過李鐵梅。” 提到李鐵梅,我自然想起我母親的一次登臺演出,那是她唯一的一次演出。事情是姥姥告訴我的,用她的話說我母親那次可是“出盡了洋相”。
上臺演出不是出于我母親的自愿,她在這點上倒有些自知,然而無論她如何推三阻四也沒辦法推掉,只好硬起頭皮。當(dāng)時,每個生產(chǎn)隊都要組織唱樣板戲,這是擔(dān)任婦女主任的母親的工作任務(wù)。她四處拉人唱戲,好說歹說終于將人組織起來了,據(jù)說是扮演反面角色的二奎叔出的主意,他提議,我母親必須帶頭,在演出中扮演角色。他的這一提議馬上得到所有人的呼應(yīng),我母親騎虎難下,最終選擇了一個只有三句唱詞上兩次場的小角色。就是這一小角色,也讓她丟到了大丑。(據(jù)二奎叔說,我母親因此記恨上他了,處處和他作對,后來尋了二奎嬸一個不是,帶領(lǐng)民兵將二奎嬸在大隊部吊了半天。我母親斷然否認(rèn)吊起二奎嬸是出于對二奎叔的報復(fù),公報私仇,她說二奎嬸完全是咎由自取,她竟敢和公社的人撒潑,不吊她在公社那里也交待不過去。他們說這些的時候事情已過去二十幾年,他們是在麻將桌上聊起此事的。我母親還要二奎叔感謝她,她說,二奎嬸原是村上有名的潑婦,被她吊了半天,脾氣可改了不少。)
可以想見,上臺之前的母親是多么緊張,坐在臺下的姥姥都跟著出了一身身冷汗,她一直注意戲臺一側(cè)我母親的舉動,我母親越來越讓她不安。終于,輪到我母親上場了。鑼鼓的聲音一下大了起來,至少姥姥感覺它響亮起來,急迫起來——
第一句,我母親就唱走調(diào)了。
臺下一片轟然。他們太熟悉樣板戲的每一句唱腔了,太熟悉樣板戲的每一句詞了,即使他們多數(shù)人都不認(rèn)識字。我母親搖搖晃晃,在那片讓人眩暈的轟然中又使勁喊出了第二句,下臺的轟然更為猛烈,甚至開始前仰后合一因為慌亂,我母親的一只鞋子還跑掉了,第三句她是無論如何也唱不出來了。
這時我的姑姑,臺上的主角前來救場了。她先聲奪人,篡改了戲詞,順理成章地扶起母親,并悄悄將鞋子踢到我母親腳下。接下來,姑姑繼續(xù)著急中生智新編的戲詞,將場下的注意力吸引過去——我母親,灰溜溜地下場,從后臺一路小跑跑回了家,第二次再輪到她上場時人已無影無蹤。
縣里的樣板戲劇團曾叫我姑姑參加演出,但最終還是將她退了回來,我母親打聽到的理由是,姑姑唱念俱佳,但缺少英雄的剛毅和豪氣,也不太能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都是命啊。”我母親很為姑姑惋惜,但姑姑看上去毫無波瀾。
姑姑的毫無波瀾也許是屬于偽裝,像一面湖水,湖面下邊暗流涌動,魚群飛奔在湖面上是看不出來的,它平靜得像鏡子,像凝結(jié)成的巨大的玻璃。或者,用到那個比喻:灰燼中的火焰,它的外在呈現(xiàn)出的是平靜,決絕,而內(nèi)心里,卻貯藏有熱烈的火焰,它一遍遍的燒傷著自己。當(dāng)然,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猜度,姑姑從未和別人談到過自己的事,從來沒有。她有著極度的聰慧和敏感,卻仿佛是一個無心的人。
在我打撈起的記憶中,有一段姑姑看戲的情景,這個情景只有部分清晰其它的則出現(xiàn)了破損和銹跡。那時姑姑已經(jīng)出嫁,回來住娘家,正趕上縣戲團來村上演出,在我母親的一再慫恿之下,她也跟著去了。
那年我九歲或者十歲,具體年齡記不清了,反正是在上小學(xué),比我父親教的班低一年級。我不太愛看戲,尤其受不了“日本鬼子”、“漢奸”、“劣紳”的腔調(diào)和嘴臉,但因為姑姑在,還是去看了,并早早為她們占好座位。占座位這活兒對我來說是一件極為困難和難堪的活兒,但那一日我還是保住了自己的成果。
其實戲還沒有進入高潮,沖突剛剛進行不久,周圍的吵嚷、罵孩子的聲音、嗑瓜子的聲音還一片一片,我姑姑就悄悄地哭起來。她直著身子,眼睛朝著看臺上,任憑眼淚順著鼻翼的邊側(cè)下滑,緊閉著嘴唇。我看在眼里。
戲演得并不怎么樣,后來許多人都這樣評價,可我姑姑卻一直哭到戲終人散。“太入戲了”,姑姑用紅腫的眼睛沖著母親笑笑,她轉(zhuǎn)過身來指派我,“去,看看賣糖葫蘆的走了沒有。”她的聲音里還含滿了淚水,另外的淚水還在向外涌。我的母親,一向粗枝大葉的母親竟然也顯出一副異常表情,她握了握姑姑的手。 戲已散場。臺下的人流,喧雜和灰塵都在散去,隨后,臺上的燈熄了。四周盡入黑暗。
一枚淡淡的月亮,很脆弱地掛在角落里。
下潛,再一次下潛,我觸摸到一只蜜蜂的尸體,接著,一大推蜜蜂的尸體也隨之浮出水面,它們密密麻麻,翅膀似乎還在煽動,而身體卻早已死亡。沿著蜜蜂的線路,我聞到一股敵敵畏的氣味,在夕陽燦爛的余暉下彌散,然后,整個黃昏在記憶里慢慢顯影,清晰起來的還有蜂房前嚴(yán)嚴(yán)包裹住自己的我母親,還有那些從遠(yuǎn)處奔赴到死亡中的蜜蜂。它們在敵敵畏未散的霧氣里旋轉(zhuǎn),像黑雨點一樣層層墜落。
那時我還小,但它是記憶中相當(dāng)清晰的一幕,看著蜜蜂們層層疊疊的死亡,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慌,似乎是,世界末日的來臨——這一點毫無夸張。那些蜜蜂的尸體在我心上造成巨大的陰影,在這層大陰影里,還有我母親和奶奶摔摔打打,吵吵鬧鬧的戰(zhàn)爭。
蜜蜂是奶奶養(yǎng)的,因為二叔,奶奶不得不暫時搬出自己的院子,并將蜂房也帶到我們家里——最終讓我母親同意奶奶搬過來住,進而將蜂房也搬過來,是我父親、我奶奶和我姥姥共同努力、斗爭的結(jié)果。這個過程相當(dāng)漫長也很費周折,在我的小說《蜜蜂,蜜蜂》中已有描述。記憶留給我的印象是,奶奶和母親仿佛是前世的冤家,她們一直在斗,直到奶奶暮年。當(dāng)然,記憶還留給我這樣的印象,奶奶的存在就是為了跟爺爺爭斗,爭吵,并屢屢以爺爺?shù)氖《娼K——在我家人那里,也有一部豐富的斗爭史啊。
還是說那些蜜蜂吧。蜜蜂本來是無辜的。
可是,一只蜜蜂用它尾部的刺蜇疼了我母親。它是有罪的,它導(dǎo)致了整個蜂群的滅亡,我母親正想將它們?nèi)繗⑺勒也坏浇杩谀亍D棠滩辉诩摇D赣H找來敵敵畏,噴霧器,然后用毛巾、紗布將自己層層包裹,她的樣子像一個很笨拙的殺手,有著和她笨拙不相稱的冷酷。她足以殺死所有蜜蜂。對了,那天我父親也不在家,只有我,將她惡狠狠的舉動看在眼里。
屠殺。讓人心悸的屠殺。
天黑起來的時候,奶奶回來了。她有一雙小腳。她和她那個年齡的人,都有這樣的一雙小腳。
姑姑去世后,姑夫又娶了一個女人,生下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后來有一次他嫖娼被抓,是我父親通過他的學(xué)生,為姑夫交了罰款,將他領(lǐng)出來,領(lǐng)進了家。那時的姑夫灰溜溜的,像第一次進我們家時的情景,很快他就喝醉了。后來,他做魚粉生意,開始挺紅火,沒幾年就一落千丈,據(jù)說他在無棣又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據(jù)說他迷戀上了賭博幾次被討債的人追殺——后面的事都屬于道聽途說,他已經(jīng)許多年沒來了,就是我二叔被淹死的那年,他也沒來悼念,是叫他兒子來的。那是一個很靦腆的孩子,給我們一家人很好的印象。我母親說,他應(yīng)當(dāng)是我姑姑的兒子,舉止中分明有我姑姑的影子。
一直沒有落淚的奶奶,卻旁若無人地哭起來,它的下巴上掛著淚水和鼻涕,把姑夫家的那個孩子緊緊抓著,抓住不放。奶奶的哭感染了很多人,最后,那個孩子也跟著哭出聲來。
姑姑嫁過去的那些年,姑夫是一種什么樣子,他的許多或可稱為“劣習(xí)”的東西,是否早已開始,冒出了芽,扎深了根?我對此毫無印象,只記得姑姑姑夫來來走走,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有一次他喝醉了蹲進廁所不出來,槐叔和我父親將他架出來時他正努力地哭著,仿佛有巨大的委屈。姑姑說他一喝酒就這樣,有時還拿頭撞墻。我爺爺活著時也有這樣的習(xí)慣。
一個人回娘家,姑姑也很少提及婆家的生活,挺好的,挺好的,過日子嘛。她總愛看我寫作業(yè),翻著我的作業(yè)本,一遍一遍。有時,她還找我要一張紙用鉛筆工工正正地抄我的課文,她寫得一手娟秀的字。奶奶很看不慣她這個樣子,她認(rèn)為,女人應(yīng)當(dāng)好好做活,做活,學(xué)好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學(xué)好生孩子做飯才是正路。她也瞧不上我母親,整天學(xué)習(xí),開會,辯論,沒有個正事兒。姑姑會替我母親辯解,說那也是正事,但卻從沒為自己辯解過。她將寫上字的紙用橡皮小心地擦一遍,再還給我一張干凈的紙。
我這個姑姑,早早地就沒了,她的去世比我二叔早了很多年,在那好多年里,二叔還要繼續(xù)和一家人作對,還要繼續(xù)他無所事事、惹事生非的生活。我母親說,他簡直是一條讓人厭惡的寄生蟲,是一只在飯桌前嗡嗡亂叫的蒼蠅,“要真是只蒼蠅,我早拿蠅拍打死他了!”只有在對待二叔的看法上,奶奶和母親才出現(xiàn)些一致,她們沒有因此爭吵,多少還有點同仇敵愾。在我舊小說《生存中的死亡》中,用一種淡然的語調(diào)寫下和二叔有關(guān)的一個場景,現(xiàn)在,這個場景依然不需要費力打撈,它在記憶這條河的水中浮著,它不具備下沉的質(zhì)地:“多余的二叔在他活著時候有一個固定的去處,那就是趙東家墻角的大槐樹下,那有一塊巨大的陰影隨著時間和季節(jié)的變化而略有不同。我二叔也隨著樹蔭的變化,他的位置也就略有些不同,即使在秋風(fēng)涼了的日子里依然如此。冬天到來之前,我二叔會離開那些陰影到趙東家的墻角蹲上一會兒,他蹲下去的樣子非常難看……我的二叔早已死去多年,其實在他還沒有死去或剛死去之后他就被人們忘記著了,因為那片巨大的陰影,我們幾乎就是陌生人。”
我的眼前,浮現(xiàn)著二叔躺在樹蔭下的情景,是的,在他給我們一家人制造新的麻煩和不快之前,他和我們的生活是隔開的,他甚至也外在于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一副多余的樣子。在我想,他努力在自己身上涂抹灰燼的時候,內(nèi)里是否還有未盡的火焰?要知道,他和我的姑姑,是那么不同!
被我打撈起的是一些碎片,痕跡,或者流沙,它們或錯開,或交疊,或閃現(xiàn)之后馬上消失,或者被深深鑲嵌在記憶的底部,我用盡力氣,劃破手指,卻也只打撈了一些殘片。即使是同一日的發(fā)生,其中某一部分會緊緊粘住河床,另外的部分卻隨波逐流,我在很遠(yuǎn)的地方才打撈起它們,帶上岸來,卻發(fā)現(xiàn)粘在河床上的那部分已被一些殘片覆蓋,再也找不到原來的位置。在文字開始,我就承認(rèn)它們?nèi)狈Υ涡颍鄙倬€性準(zhǔn)確和時間的準(zhǔn)確,但我決定: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呈現(xiàn)它。
沒錯,爺爺?shù)乃劳龊凸霉玫某黾薨l(fā)生在同一個夏天,現(xiàn)在,姑姑的墳前應(yīng)當(dāng)也是衰草一片,她已去世多年。在我十六歲時曾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給姑姑上過一次墳,后來便再沒去過,父親也再沒提及給她上墳的事。也許是因為那個姑夫。也許是,因為父親開始遺忘這個姑姑的存在。也許是……
我常設(shè)想,墳塋里面應(yīng)當(dāng)是一座大房子,里面按照死者生前的房間布局一一擺好,在那里,那個世界里,死者會獲得復(fù)活,過著一個人的家常。我姑姑的家常是什么樣子?我想不出來。所以,我常常按我記憶中的印象去設(shè)想:她拿起一張紙,用鉛筆在上面工工整整的抄寫著小學(xué)課文。然后,用一塊橡皮,將上面的字跡擦拭干凈,她的手上仍然是一張干凈的紙,沒有字跡的紙。除此之外她還會做什么呢?
我爺爺在墳中的家常則是,繞過幾口粗大的染缸,將一匹布從一個染缸里撈起,掛在高懸的橫桿上。爺爺?shù)拿咳罩挥悬S昏,帶有著涼意的黃昏,現(xiàn)在,他在余暉中坐下來,用蒼老的眼神盯著死塌塌垂下的布。李家染房在我爺爺?shù)氖稚辖Y(jié)束了,早就沒人再來染布,除了我爺爺自己。某一個黃昏,爺爺將我母親從供銷社買來的一匹紅布丟進了染缸,他將那匹紅布染成了難看的灰藍(lán)。他佝僂著身子,將布高高挑起,掛到院子里的橫桿上——這個場景加入了我的想象。它是否會成為我爺爺,在墳?zāi)估锏募页?
……至此,這篇小說也該結(jié)束了。它不關(guān)于真切的灰燼也不關(guān)于火焰,它只與,我的一些零碎的記憶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