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鑄成先生從被打成“右派”到“文革”結束,在長達20多年的時間里,一直過著屈辱的生活。這期間,他常自稱為“廢物”。1973年,“組織上”把他調到《辭海》資料室工作,他自嘲是“廢物回收利用”。徐是廢物嗎?顯然不是。建國前他已是馳騁報壇、聲名卓著的一代報人。建國后更是知名的民主人士和《文匯報》總編。他是英才,然而卻成了“廢物”。有此遭遇的,絕非一人,而是成千上萬。那么,英才怎么會成為“廢物”的呢?
托洛茨基的一段話,有助于人們理解這個問題。他說:“在政府是唯一的雇主的國家里,反抗就等于慢慢地餓死。‘不勞動者不得食’這個舊的原則,已由‘不服從者不得食’這個新的原則所代替。”通俗點講,雇主壟斷了一切,壟斷了政治、經濟、文化、言論、真理,壟斷了人們的工作、勞動、學習乃至生命。在高度壟斷下,“雇主”可以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它能給你一切,也能剝奪你的一切。它說交白卷的是英雄,“英雄”便可平步青云;它說學貫中西的是廢物,“廢物”便只得去打掃廁所。徐鑄成以及萬萬千千的英才成為“廢物”也就不足為奇了。
成為“廢物”還只是問題的第一步,“不服從者不得食”才更致命。知情者這樣回憶1958年的甘肅夾邊溝“右派集中營”:“我們這里,名演員偷別人的饅頭,大音樂家涎著臉乞求一丁點兒施舍,在國外拿了兩個博士學位回來的學者,為搶著刮飯桶,打架不要命。至于自打耳光,告小狀,那就更普遍了。”可見,“不得食”這一條,就足以將包括英才在內的很多人的尊嚴徹底摧毀。其實,他們并不是“不服從”,而是“雇主”有任意定罪的權力。當你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在“雇主”的眼里,你就可能有了永遠也洗刷不掉的原罪。1966年3月23日,又一著名“廢物”吳宓在日記中寫道:“……在各種演講、報告、學習、討論會中,更視宓等老教授為階級仇敵,反動、落后、頑固分子,冷嘲熱罵,使耳聆、目擊、身受者,更不能堪。宓今日下午學習會中,又起此感,惟盼早日死去。”之前3月15日的日記,他寫下了“寧愿速死為佳”。吳宓之所以如此絕望,就在于其境遇已超越“不服從者不得食”而發展到了對他們“貓玩老鼠”般的任意戲弄、折磨、凌辱,傅雷、老舍等一大批“廢物”,就是在這樣的不堪中,為保住一點尊嚴,而自我了結了生命。權力一旦脫離民主法治的軌道而被人壟斷,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顛而倒之。
沉重的一頁畢竟已經翻過,“唯一的雇主”的堤壩已難固若金湯,一個生產小隊長便可以決定一個社員乃至一家人的命運的時代,估計再也不會出現了,社會至少有了經濟自由。“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市場經濟迫使很多人再也不敢鄙視英才了。然而,這并不等于說,“唯一的雇主”的堤壩就不存在了。在官場,“不服從者”,即不拍馬、不行賄、不買官而不能升官者,同樣比比皆是,這是另一種形式的“不得食”。權力恣意妄為、橫沖直闖的惡行,隨時在現實中上演。權力者的一句話,一夜之間既可以使一個開發商賺得盆滿缽溢,又可以使一個企業家傾家蕩產。市場在向著權力經濟的邪路瘋狂奔行,權力成了人世間最珍貴的商品。為了在權力這個最大的“雇主”或股東面前乞一杯羹,很多人變成了人格侏儒,包括那些經常出沒在閃光燈下、主席臺上者,也包括那些大腹便便的腰纏萬貫者。至于小民,更是淪落為一群匍匐在權力者腳下的可憐的乞食者。上面偶有點“施舍”,便感激涕零,山呼萬歲。原因還是上之那一條:權力一旦脫離民主法治的軌道而被人壟斷,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顛而倒之。
讓權力真正回歸大眾,讓人民真正當家作主,這是拯救“淪落者”的唯一辦法。
編輯/邱祥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