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動物

一條狗躺在離村不遠的公路上，身上爬滿了蒼蠅，身下一灘已干成紫黑色的血。它是被來往的車輛撞死的。雖然沒有親眼看到狗被撞時的情景，我想它一定曾經痛苦地掙扎并發出一聲聲慘叫。后來狗的掙扎與叫聲漸漸微弱，當最后一點光線從狗的眼前黯淡下去，狗死了。甚至沒有一個同伴陪它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光，為它表示一點點哀傷。

狗就那樣孤零零地躺著，來往急馳的車輛帶起一股股急風，吹起它蓬亂的毛發，卻不能將它身上的蒼蠅驚散。開始車輛還繞開它，后來不知誰開著車直接從狗的身上軋了過去，其他的車也跟著軋過來軋過去。狗的血肉橫濺。過些日子，我再從那里經過，只看見一片已分不清顏色的毛皮緊緊地貼在公路上，再也沒人知道那曾是一條活蹦亂跳的狗。

我只是偶然間看到了這條死亡的狗，還有很多人都看到了，但大家都表情漠然，沒有人認領或者把它收拾起來埋掉。

是因為我們平時經歷的動物的死亡太多了。

一只母雞吃飽了正從容地踱著步，想著隔壁張三家的那只雄武的大公雞。自從他們調過兩次情以后她就再也忘不了他了。這時，一把長長的套網牢牢地扣住了她，任憑她再怎么撲騰也沒能逃脫。原來主人已經把她這只貪吃不生蛋的母雞賣掉了。在她還做著美夢的時候，買主正執著套網伺機抓住她。她被捆住了兩只爪子，塞進雞籠里，和很多同類一起被送進了一個屠宰廠。有人提起她，一把飛快的刀子割斷了她的喉嚨，又把她拋進一個充滿開水旋轉著的滾筒里。雄武的公雞的形象“倏”地從她腦海里閃過，她還想再叫兩聲，撲棱幾下，但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覺得飛快地轉起來，再被拿出來時已成了一只白條雞。

豬是動物中的乖寶寶。你看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餓了起來哼哼嘰嘰地吃，吃飽了接著睡，也不大吵大鬧，最終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憨態可掬。我想豬的種群中一定是以胖為美的。不像現在的人們，身上的肉剛長得多一點，就憂心如焚，千方百計地減掉它。但豬的白白胖胖不是為自己長的。人們早有預謀，等豬長到一定的分量，就會被抓起來殺掉。那時豬再怎么嚎叫也掙脫不了，救不了自己。當一把尖刀刺進脖子的動脈時，似乎還有一點舒服，好像終于解脫了。豬的眼前一片繁花。

一頭牛、一匹馬、一頭驢子，他們常年和人們一起勞作，一千就是很多年，他們用比人大很多倍的力氣拉著人們從歲月深處一路走來，有時候牲口拉不動，人也使勁拉一把，做一回牲口。最后人和牲口都一身疲憊，牲口老了，人的背也漸駝。勞作的時候，人和牲口更像一些相互扶持的兄弟，有著難得的默契。但人還不能一直把牲口養到死，說到底，牲口只是人用來謀生的活的工具，而人的年紀越大越需要年輕的生命來支撐。

我看到很多被賣掉的牲口眼里都淌著淚水。他們一定是舍不得離開勞動過的土地和一同勞動的人們。它們已不能再拉車種地，被賣掉的下場注定是要被宰殺的。肉喂飽了人的肚子，強健了人的筋骨。皮子被做成了皮衣、皮鞋穿在人的身上。人占有了牲口的一切，但沒人會因為哪頭牲口對人做出了大一些的貢獻就給它著書立說，頂禮膜拜。人只崇拜同類和虛無的東西，對一些高尚的實實在在的東西往往都視而不見。

在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敢說從來沒有殺死過動物或者間接造成動物的死亡。但還是有幾種小動物人們看見了也不敢殺的，那是住在我們宅子里的蛇、刺猬、黃鼬等。我們稱它們為“家仙”。如果有一天忽然在家中發現了這些小動物，定會誠惶誠恐地燒幾張燒紙，嘴里叨叨咕咕，把它們送走。這些小動物往往也會自動消失。倘若它們還不走，就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收拾到離家很遠的地方放生。因為看到這些丑陋的小動物總是讓人心里發慌、吃不好飯、睡覺做惡夢。如若家中經常出現，就該請風水先生看看宅子是不是有問題，想什么辦法來破解。

這些小動物真有那么可怕嗎?它們整日奔波在田野上，風餐露宿，忍饑受凍，一定是羨慕人有高大明亮的房子，溫暖舒適的生活，就想接近人類，于是在人宅子旁邊的柴火垛里、草屋里筑個巢，生兒育女，正兒八經地和人做起了鄰居。

而我們卻對它們如此恐懼，還崇拜為仙，又敬而遠之。我們到底怕什么呢?我們怕的是動物的復仇。很久以來，人類殘酷地殺死了無法計數的動物，甚至造成一個個物種的滅絕。我們的祖先又相信在某種動物中隱藏著神秘而強大的力量。這樣他們內心深懷恐慌。他們一定是把這些小動物的到來當成了動物復仇的先兆了，而委之以仙，給點供奉，就打發走了。這是我們祖先的狡猾，到如今仍是我們的行為方式。而那種恐慌也代代相傳，深深地埋在我們的心底，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爆發。

我們的周圍還充滿著各種動物。一群雞在糞堆上刨食，咕咕咕不知在說些什么。一只狗突然沖進雞群，撒了個歡，把雞嚇得四散奔逃。一頭黃牛趴在地上瞇著眼反芻。一匹馬拉著一車莊稼從村頭奔來。兩只鳥啁瞅著從天空掠過。

這時候，一個人死了，他的親人們哭聲一片。

突然一聲高亢的驢鳴，響遍四方。驢是動物里的金嗓子，很多消息都是它來傳播的。動物們都支棱起耳朵，認真地聽著，一會兒，又恢復了原狀。人死的消息已經在動物的群體中傳播開去。動物們背地里一定在慶祝這個人的死亡吧。他殺死了很多它們的同類。他是個屠夫。是不是動物還在慶祝很多人的死亡。

天忽然間黑了下來，人們都進入了夢鄉。很多動物的眼還睜著，眼珠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