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臺
1
安小綿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碰到鄧子云。
三年之后的秋天,午后醒來,喝過一杯濃濃的雀巢,套上翡翠藍外衣,信步走到街上去。
下午四點。偏僻的小區街道上,人跡稀少。
低頭在路邊的長椅上閉目,側過右耳聆聽秋天的微微蟲鳴。
就在這時,她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小眠。”
抬起頭,已經變得橘紅的落日下,站著三年不見的鄧子云。
“如此的巧。”第四大街上島咖啡廳,安小綿細細啜一口熱熱的咖啡,輕柔的薩克斯,是肯尼基的《回家》。
鄧子云明顯老了。三年的時光,在一個五十歲的男人身上,有著殘酷的鞭痕。安小綿故做輕松地笑,她知道,他喜歡這樣的笑,年輕的,燦爛的,華麗的青春的笑。三年,她不過更加美麗,而這個男子,卻已真的衰老。
“你走之后,我一直一個人生活。你怎樣,過的還好嗎?”鄧子云的手輕輕握住安小綿放在桌子上的手,他還在愛著她。
這樣的愛,令她心動。
城西,他的房間。
孤獨的衰老的唇。熱烈地親吻。
安小綿縮進鄧子云懷抱的一瞬間,泫然涕下。
燈火流離的夜晚,掙扎著離開淪陷在情欲世界中的鄧子云。
十三郎九點鐘的飛機到。她還有一篇小說,尚未結尾。
鄧子云絕望地吻住這個妖精一樣曼妙的女子,他知道,她是他的劫,三年前是,今天是,一生都是。
輕輕拍下他的臉,迅速轉身,下樓。街邊打車的空隙里,安小綿輕輕吮吸指尖上殘留的淚,鄧子云的淚。
闊大的候機場,玉樹臨風的十三郎,拖了大大的行李箱,人群中遠遠地跳躍招手。
安小綿淡淡地笑,伸手撫了一下他的短發,遞上甜美的吻。
城東的房間,她的。
十三郎好像饕餮的獸,出差一個月,他想念睡在身旁花兒一樣的小睡綿。
幾個小時的時間,從一個男子過渡到另外一個男子,時光的兩頭。她看見歲月過去和未來的標本與模具。
他們是如此的不同,他們又是如此的相同。
十三郎很快沉沉睡去。暗暗的燈光下,安小綿細細的手指輕輕滑過他的額頭、鼻子、嘴唇和下巴。小自己五歲的男子,她問自己,到底有多愛?
2
當鄧子云第二次出現在小區街道上時,安小綿忽然感覺到危險。
十三郎不愿意再次搬家,但是,城南的新房子,很快找好了。安小綿很沉溺有十三郎陪伴的日子,她把所有的溫暖的感覺都剝出來與他分享。她知道這個男人意義不僅僅因為她愛他。
而在十三郎上班的冬天里,她不忘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去城東。
鄧子云緊緊攥住她冰冷的手,不停哈氣,反復摩挲。
安小綿低頭看著這個老男人心疼的眼神,瞬間恍然。十五歲的冬季,下著大雪的傍晚,尚未陌生的父親,也是這樣地給她暖手。
“小眠,她多次哀求過我,要和我共同生活,但是,我再也不能夠和她在一起。”
輕輕吻住他的嘴,她問:“她現在住在哪里?”
“城北的老房子留給她了。”
哦,城北的老房子,她還記得。
三年前的夏天。她記得許素蘭第一次撞見自己和鄧子云在一起時的歇斯底里。她赤裸地俯在亢奮的鄧子云身上,清晰聽見門鎖開啟的聲音。她不說話,繼續誘導沉醉在情欲中的男子呻吟放縱。然后,門開了。
一言不發地盯著瘋狂了的許素蘭,平靜地穿衣,拎包。出門之前,許素蘭從鄧子云的胳膊下掙扎著撲了過來,但她終歸是老了,安小綿不過一個閃身,她就摔倒在了地上。
“你個狐貍精,我和你沒完。”
那個女人摔門而去。淚流滿面。
十年前的噩夢,相似的輪回。
3
十年前,安小綿15歲,和媽媽從鄉下外婆家回來,突然打開的家門里,父親和一個女人正在忘我癡纏。
歇斯底里的母親,披頭散發地和那個女人撕扯在一起,她撲過去幫助媽媽,父親的一個耳光,讓她的左耳從此失聰。
從那天起,家的溫暖銷聲匿跡。
父母陷入無休止的混戰,母親幾近瘋癲,被送入精神病院。
從大人們嘴里,她逐漸知道那個狐貍精也是有家庭的,在她的偷情游戲中,父親不過是一枚棋子。但是,這枚棋子卻深深淪陷、欲罷不能。她記住了那個女人的名字,許素蘭。
送母親進精神病院,父親夜半突發心肌梗塞離世。她的世界,一夜之間坍塌。
好在,長大還是很容易的事情。
大學畢業,回到這個城市,她開始一個人的生活。
公司面試那一天,第一次見到鄧子云,她穿了白色的蓮蓬裙,睡蓮一樣嬌羞地淺笑。名牌大學畢業,還有厚厚的一本作品發表冊,青春、美麗和才華,面對絢麗的誘惑,任何男子都無法無動于衷。
所以,俘虜這個男子,不過早晚的事情。
魚水之歡一年后,安小綿對鄧子云的癡情,十拿九穩。
所以,執意去他家里翻云覆雨。
鄧子云不知道,他洗澡的時候,安小綿已經偷偷撥通了許素蘭的電話。
決裂已是必然。
著了火的老房子,再也忍受不了平淡枯燥的生活。
當鄧子云拿了離婚證放到她面前時,安小綿波瀾不驚。
她知道,這一幕劇情已告結束,她還有新的生活要開始。
換一個公司,不過從城東到城西,但是,一個人從此便在另一個人的視線里隱匿。
4
兩年前,城北的老房子里,她遠遠見過許素蘭。
迅速衰老的白發和佝僂的體態,這個比所有同齡人都要憔悴的女人,開始為過去隱秘的放縱付出代價。
而她得到的懲罰,還遠遠不夠。
一年前,本城驢友“趴體”,她第一次見到十三郎。
俊美純真的男子,才從異地大學歸來,正是游山玩水的好年紀。
人人都說麗江是愛情的搖籃。
不過一次同行,十天的時間,他便愛上了她。
彼時的她,已經是圈子里小有名氣的時尚情感寫手。
只是華美文字掩蓋不了蕭瑟寂寞的筆鋒,不斷有編輯要求她增加情感的溫度,這個世界,目前正流行暖愛。
暖愛,她想,也許十三郎可以是個操練的靶子。其實她對他又怎么能限于那一見鐘情的目的,有的時候,愛情來了,自己卻渾然不覺。某一刻,真的為他忐忑,才明白自己早已情有所依。
于是愛。
年輕的迷戀,大多容易輕易厭倦。
但是,當天蝎遇上金牛,星座書上清晰寫著四個字:致命吸引。
所以,花朵盛開汁液飽滿的天蝎安小綿,從開始愛情的第一天,便牢牢掌握了金牛男子十三郎的心。
而且,她是如此懂得愛的技巧和道行。十三郎的癡迷與寵溺讓安小綿游刃有余。有許多事除了順其自然之外,更多的是先入為主,愛情也不過如此。
十三郎的深沉迷戀再所難免。
26歲生日,安小綿和出版商簽完新的散文集子回家,懷抱11朵紅玫瑰的年輕男子,搖曳燭光下,鄭重深情地拿出一枚細細的鉆戒來。
她笑著吻住他的眼睛,在他激情的懷抱里偷偷拭掉眼角的淚,仰起燦爛的笑臉,答應明天去見他的家人。十三郎的臉甜蜜成糖。
5
城北,還是那所老房子。
已近崩潰的老女人,見到她第一眼,雙目欲裂。
安小綿知道,貌似的無辜與窘迫,更能收住十三郎的心。
所以,她聽任許素蘭的咒罵與毆打,然后含著淚跑掉。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掙脫開十三郎的手,她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你是她的兒子。”
城南的房間,一個人,打開所有的燈,收拾衣物。
第二幕劇情已經結束,安小綿知道,即便這對母子不會從此恩斷義絕,自己的影子也將永遠橫亙在他們的對峙中。
江南小鎮,小小的茶店,六個月之后,安小綿給許素蘭寫信。
“我已經懷孕,可惜,你的孫子,你永遠都見不到。千萬別相信這是什么巧合,十年前,你勾引安晉毀了我的家,今天,所有懲罰,都是你應該得的。這個孩子,我會生下來的,而且,有一天我會領著他去見他的父親。我想,你很希望看到那個美滿的景象吧。”
三天之后,安小綿打開故鄉城市的晚報電子版,社會新聞欄目,看到熟悉的名字:城南小區獨居女子許素蘭開煤氣自盡,引發小面積火災,消防員搶救及時。所幸無人員傷亡。
關掉電腦,安小綿去早已預約好的醫院。冰冷的手術臺上,她閉上眼睛,十年前的夜晚,再次來到眼前。和父親激烈爭吵,早有心臟病史的父親,突然掙扎著摔倒在地上。清晰看見他眼中的絕望和求助,抓住那瓶救命的硝酸甘油,她淚流滿面,一把擲到窗外去。
兩年后,母親在精神病院死去,她徹底成為孤兒。
如果一個人的命運注定是荒涼的,那么就任它荒涼去吧。安小綿悄悄拭去眼角的淚,側耳傾聽,一顆種子,離開身體的聲音。
責編:林溪linxizhil979@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