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朔民
古紙幣從宋朝發軔,到金朝承前啟后,在元朝發展到高峰。明朝在相當一段時間里仍然承續元朝的制度,繼續發行紙幣,直到明朝中期以后,紙幣逐漸被白銀替代,退出了歷史舞臺。清朝從立足中原起,就不允許使用紙幣,所以到晚清時期,過去的紙幣是什么樣子,已經幾乎無人知曉了。
荒漠死城

現在已知最早的中國古代紙幣實物是元朝的寶鈔。而最早發現元鈔的是一個名叫科茲洛夫的俄國人,一個中亞探險家。
1908年初,科茲洛夫受俄國地理學會派遣第5次來到中國。他這一次的目的地是西藏和四川。但是他心目中的目標是阿拉善的一座神秘死城——哈拉浩特。此前,探險者曾經聽說過有這么一座城,但當地牧民拒絕為外國探險者指路。
哈拉浩特是蒙語。哈拉來源于突厥語,是黑的意思;浩特的原意是井,后來引伸為有井的地方、人聚居的地方,最后發展成為大型聚居區的稱呼。早在戰國時期成書的地理著作《禹貢》里就有關于弱水(即今黑水河)的記載。漢朝在這里設立烽燧,近代以來出土過大量漢簡,就是當時守衛部隊的遺物。西夏時代,這里建成了一座城市,名為黑水城。元朝這里是亦集乃路的首府,一座重要的城市,亦集乃就是今天額濟納的古代譯音。意大利人馬可·波羅來中國就曾經從這里經過,他在游記里記述說“城在北方沙漠邊界……頗有駱駝牲畜,恃農業牧畜為生……行人宜在此城預備40日糧,蓋離此城后,北行即入沙漠……”原來這里是向北進入蒙古高原成吉思汗駐地哈拉和林的準備基地。從明朝初年開始,這座城就被放棄了。科茲洛夫要去的,就是這座城。
黑水河原來是穿城而過的,根據科茲洛夫在當地采集的信息,元朝滅亡后,還有一位蒙古的黑將軍駐守在這里。明朝軍隊打來的時候,黑將軍據城堅守。明軍久攻不下,就用麻袋堵塞了黑水河的上游。城里斷了水源,黑將軍不得不殺死妻子兒女,突圍出城,結果全軍覆沒。城市從此衰落荒頹,幾百年后,終于無人知曉了。當外國考察隊來到這里的時候,當地的土爾扈特蒙古人都不愿意把古城的情況告訴他們,所以在科茲洛夫之前雖然也有俄國人聽說過這座古城,卻始終不知道哈拉浩特在什么方位。科茲洛夫從外蒙古方向進入額濟納地區,一路用八音盒、左輪手槍結交蒙古札薩克(清朝封蒙古旗主為札薩克)。當他“擺平”了額濟納札薩克固山貝子達西后,終于得到了進入哈拉浩特古城的準許。
1908年俄國舊歷3月19日,科茲洛夫穿越荒漠進入哈拉浩特古城,隨即指揮手下人員開始了挖掘,找到了大量的古文書、佛像、佛經、裝飾品、紡織品、陶瓷、古錢幣和建筑構件,僅頭幾天就裝滿了10大箱,并且馬上派人送回彼得堡。在哈拉浩特,科茲洛夫一直停留到3月30日。臨離開古城前,正當他收拾采集物的時候,考察隊從城里商業街的沙子和牲口糞土層下15厘米處找到了一卷灰紙。紙張有厚厚一沓,每一張上都蓋有紅色的官府印章。科茲洛夫認為這是中國的紙幣,就把它們裝進箱子,向南進發了。
科茲洛夫離開阿拉善后就向青海走去,一路考察,測繪地圖,收集沿途的地理、氣象、地質、物產和歷史、社會人文資料,經青海湖進入黃河上游谷地。但是他心中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黑城,最后終于放棄了四川之行,經甘南藏族地區,重新回到阿拉善,再次走進哈拉浩特。這一次他的收獲可以用“非同小可”四個字形容。他打開了哈拉浩特城外的一座佛塔。這座佛塔大概是一位得道高僧的靈骨塔。塔中有他的遺骨,陪伴老僧的是堆積如山的經卷、圖書、銅質泥質木質絲質的佛像、手稿等等。科茲洛夫在這里興奮地忙碌了4個星期,把所有能帶的東西全部裝箱,其中佛像有300多件,書籍超過2000冊!所有這些東西都運回了俄國。
死城珍寶
1909年夏,科茲洛夫回到了俄國,他帶回的東西價值不可勝計。其中最為人注意的有兩項:一項是他帶回的書籍中有大量西夏文圖書。西夏文是西夏仿照漢文的造字法則造出的西夏國文字,西夏政權覆滅后,西夏文也隨之湮滅,從元朝以后,就基本無人認識了。這里發現的大量西夏書籍,對了解西夏文化顯然有非常重大的意義。特別是這批書籍中還有幾部西夏-漢文字典,這對重新認識西夏文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由于科茲洛夫的發現,俄國成了世界上西夏研究的中心。另一項就是他帶回的古代紙幣,經過俄國學者的辨認,確定為元朝的紙幣。在此以前,盡管《元史》記述了元代的紙幣,但無人見過實物是什么樣子,這是最早為人所知的古代紙幣實物。當年秋,俄國把其中的一部分在彼得堡俄國科學院亞洲博物館展出,立刻在西方學術界引起轟動。
1911年,日本著名的中國學家狩野直喜到歐洲考察西方學者在中國找到的資料。當他來到彼得堡時,看到了科茲洛夫帶回來的黑城資料,并且拍了一部分照片。當時中國的學者羅振玉和王國維正在日本,狩野直喜把這些資料寄給了羅振玉。羅振玉隨即把它們收進了自己正在編輯的《四朝鈔幣圖錄》中。盡管這些照片是隔著玻璃拍的,模糊而且沒有比例,但這畢竟算是中國人第一次知道中國古代紙幣的實物是什么樣子。
珍寶再現

科茲洛夫帶回的元鈔在彼得堡只展出了8張,因而許多人始終認為他只找到了8張古代紙幣。70多年后,1985年,我和內蒙古錢幣學會的衛月望先生著手編輯一部新的古代紙幣圖錄,為了得到相關的資料,我查閱了科茲洛夫的著作,并且得到了蘇聯列寧格勒艾爾米塔什博物館的中國錢幣研究人員妮娜·伊沃奇金娜的協助。這時才知道,科茲洛夫在黑城找到的元代紙幣不是8張,而是60張。正在此時,聽說內蒙古的額濟納旗又有元代紙幣現身。得知消息后我立刻就趕往了額濟納旗。
阿拉善盟在內蒙古自治區的最西端。我從銀川下火車,乘坐長途汽車翻越了賀蘭山,來到阿拉善盟。從盟治所在的阿拉善左旗到額濟納旗有700公里,幾乎要穿過整個巴丹吉林沙漠。科茲洛夫的駝隊當年從哈拉浩特到這里走了整整20天,現在有了公路,我們要一天趕到。陪同我的是額旗的“小王爺”達希布拉圖。他的爺爺就是當年接待科茲洛夫的達西。達希布拉圖本人任盟人民銀行副行長,深受人們尊敬,人呼“小王爺”。我們早上7點出發,沿途雖然也曾在沙漠中陷車,但是最終在傍晚前趕到了額旗所在的達賚庫布鎮。
到了額旗我們馬上了解情況。原來這次出現的元鈔曾埋在沙漠中,是大風刮過露出地面而被牧民發現的。第二天上午我們就來到了文管所。這些元鈔都收藏在文管所一個紙板箱里,包著一些舊報紙。打開報紙包,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厚厚的兩大塊,幾乎完全黏結在一起的灰灰的紙子。文管所曾經試圖把它們分開,也確實揭下了一些,但是再往下,就揭不開了,也不敢再揭了。從揭出來的看,大多是元朝的“至元通行寶鈔”,以2貫面值的為多,也有少數500文面值的。“至元通行寶鈔”從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開始發行,一直到元末因為戰亂發生通貨膨脹停止。此后我還找到了一張1貫面值的“至元通行寶鈔”,這令我興奮無比。因為當時所能見到的資料,除了科茲洛夫發表的以外,國內還沒有至元1貫的元鈔。有此一張,就不枉這幾千公里的奔波了。
到了額濟納,當然要去黑城。那是古代紙幣最早的發現地,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黑城在距達賚鎮30多公里的沙漠戈壁上。平平展展的戈壁灘,除了稀稀疏疏的駱駝刺,寸草不生。我們的越野汽車幾次陷在沙地里,車子的速度稍一放慢就會下陷。我們不得不在把車子推出來以后就讓車子加速,然后我們再追跑上去跳進車里,十分驚險。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主要還是因為一層薄薄的沙殼下面,是原來的農田。這種現象也說明,幾百年前,這里曾經水草豐茂、人煙輻輳。黑城就孤零零地站立在這樣的戈壁灘上。四四方方的一座城,城墻由土堆壘而成。城的北面,風已經把沙子堆到與城墻一樣高。城內的建筑已經幾乎完全傾塌。1983年到1984年,內蒙古考古所和北京大學合作曾經對黑城作了科學探查,采集到大量文書。這一次元代紙幣又大量出土,是歷史上發現元鈔最多的一次,雖然紙幣還不能完全打開,但估計總數量會在200張以上,對研究西夏到元朝中國西北邊境的社會歷史狀況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離探訪額濟納又過去二十多年了。在額濟納的旁邊,酒泉發射基地直指蒼穹,中國的英雄已經邁向太空,歷史和未來就這樣奇妙地結合在了祖國西北的沙漠中。□